第10章 (2)
少陽頑劣,你要多擔待些。”他說到少陽公主,難得地現出兄長的柔情。
郦遜之忙道:“她是公主,遜之自當禮讓三分。”
龍佑帝露出笑意:“她每日在宮裏找事,從天亮折騰到天黑,人人都怕她。你習慣了就好。有時不妨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必擔心我和太後,她也該吃吃苦頭,才會曉得分寸。”
郦遜之看出龍佑帝對少陽公主實是寵愛有加,不像是個無情的人。只是他對少陽公主殊無好感,也不願有“以後”的交道。于是他欠了欠身,提醒龍佑帝道:“公主畢竟是公主,遜之怎敢動手教訓?”
“沒關系。”龍佑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郦遜之,“她心裏服了你,只是嘴上不認罷了。”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容裏像是忘懷了一切,“沒見她生那麽大的氣,竟會拿你無法!你知道麽,少陽除了天宮主外誰都不放在眼裏,今日居然從聽到你名字起,翻來倒去地說了幾十遍要給你好看,結果興沖沖去了,回來時見誰都生氣。你教訓得很是妥當,我對你很放心。”
“皇上過獎,遜之不敢當。”
龍佑帝笑了笑,轉過話題:“你父王說你剛學成回來,是麽?”
“只是小成。”
“聽說教你本事的人都是些世外高人,難得。”龍佑帝把一雙龍目深深地注視着郦遜之,“你父王以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多。”郦遜之困惑地道,不知他提此有何用意,“我只知他當過元帥,領天下軍馬,和嘉南王差不多。”
“你太不了解他。”龍佑帝的眼中現出一絲敬意,“你父王帶着四個結拜兄弟和一個好友跟随先帝時,手下已有五萬郦家軍,骁勇善戰,四方聞名。他們弟兄六人,認識不少江湖上的風雲人物,因此在先帝最後與敵寇的一場決戰中,靠着這些人才能順利地大獲全勝。”
郦遜之從未聽過這段往事,不解地問:“我父王有四個結拜兄弟和一個好友?”他的疑惑還有一層,為什麽連師父也從不說起?
“那四人已不在人世,你父王想必為此傷心,未曾對你說。我要說的是你師父張九天,你總該知道他是你父王的軍師兼好友吧。”
郦遜之這才明白他說的“好友”是指張九天,道:“我知道他曾是父王手下最厲害的一名謀士。”
龍佑帝點點頭,一字一句地道:“你父王為了你,不讓他在朝廷做官,也不讓你養尊處優,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郦遜之愕然,龍佑帝很快接着說道:“康和王不愧是朝中最有遠見的一個,先帝遺诏裏說他‘深謀遠慮,處變不驚’,果然不假。他一直對什麽事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為的是讓人不在意他而已,但他不動聲色做了兩樣好事,你曉得是什麽嗎?”
“遜之愚鈍,請皇上明示。”郦遜之疑慮叢生。父王擔得起這八個字麽,深謀遠慮,處變不驚。難道看錯他了?
“第一件,是和嘉南王一起力争讓我親政。他雖不大管朝政,可手下力量着實不弱,嘉南王更是氣勢洶洶,吓得我舅父終于乖乖地同意我親政的事。雖然親政後太後仍未全然還政,我只是挂了個名頭──但畢竟讓天下人都知道,除了雍穆王金敬外,還有我這個做皇帝的。”龍佑帝頓了頓,“這第二件事麽,你應該猜得到。”
郦遜之搖頭,龍佑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就是你。你父王特意為我培養了一位國之棟梁,助我一臂之力。有了你,我就什麽也不怕了。”郦遜之大為惶恐,暗想,父王甚至不想讓他參與朝政,當初又何苦讓諸多厲害人物來教導他?
龍佑帝見他不說話,無可奈何地嘆息道:“你可知,我身邊連個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郦遜之不禁說道:“我姐姐呢,她不是個可以說真心話的人嗎?”龍佑帝似笑非笑地道:“男子漢大丈夫,難道要她為我憂心,為我承擔?”
郦遜之隐隐知道皇帝的心意,便站起身來,低頭抱拳說道:“皇上如有吩咐,遜之一定全力以赴。”
龍佑帝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禮:“不忙不忙,我說過,你我之間不必講客套。只要你能在我身邊,我就放心了。”
“我此次回家,本就不會再走。”
“好,好!”龍佑帝眼中露出一抹喜色,很快隐去,肅然說道,“近歲災變頻頻,天文變于上,地理震于下,人心恐懼,物論紛紛。那些大臣說,凡有災變怪異,皆因君主不能舉直錯、枉用賢、退不肖,怪朕不施仁政、不行善道!朕倒想問那些亂臣賊子,究竟這天下是誰說了算?誰在違天背公,囊舉國為一人之私?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我要讓他們看看,但凡舉賢用能,革新除弊,我決不猶豫。”
好一番少年天子的壯志豪情。郦遜之被皇帝一腔熱血激得壯思飛揚,但想起父王的話,又冷靜下來,說道:“陛下聖明。但事大不可速成,宋襄求霸喪師、漢景削七國而誅晁,都可為帝王龜鑒。陛下何不循序漸進,不急務近效,辨善惡明賞罰,兼用文武之材,待朝中氣象一新後再行變革?”
他說到這裏,想起父親的話,微微有些赧顏。的确他只有書本和老師灌輸的道理,全無濟世的經驗,知易行難,皇帝若真的委以重任,郦遜之也不知他是否就能完成得漂亮。
但他有決心,甘以肝腦塗地,報效國家。
龍佑帝微笑,對他的言辭頗為滿意,點頭道:“你說的與顧相一般無二,此事我慢慢再與你商量。現下有件緊要事,得先辦了才好。”他忽然斂了笑容,“嘉南王府失銀案,你該聽說了吧。”
“不僅聽說了,且親見郡主燕飛竹被人綁架,我想皇上可以先排除嘉南王監守自盜的可能。”
龍佑帝揚了揚眉,直視他說道:“你下結論相當快捷呀,不過也有道理。你久居在外,對現今朝廷有何了解,不妨先說與我知道。”
龍佑帝直接問政,郦遜之不敢怠慢,不假思索地道:“請皇上恕遜之無禮,遜之初到京城,若說錯了話,請皇上原諒則個。”吸了口氣道,“皇上雖已親政,可太後與雍穆王仍把持朝政,這些年來朝中十之有七是金氏的人,他們盤根錯節,根基深厚。剩下的三分人,像嘉南王遠在江寧,平時對雍穆王鞭長莫及。我父王是另一種,正如皇上所說的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左王爺則是第三種人,聽說他對金氏有意讨好,也不和其他人作對,明哲保身,遠離是非。至于明着與金氏作對的人,朝中早已不剩幾個。”
“何止不剩幾個,簡直是一個不剩!遜之你說得很對。照你說,我該如何對待這幾種人?”龍佑帝始終側耳聆聽,這時見郦遜之停了,才露出贊許的神色。
郦遜之欲言又止:“遜之不敢替皇上拿主意。”
龍佑帝搖頭道:“無須顧慮。”他臉上有種落寞的神情,郦遜之正為難措辭,忽然門口響起兩聲敲門聲,解了他的急。龍佑帝眉頭一皺,一股嚴厲的目光自眼中一掠而過,恢複了不茍言笑的帝王威嚴。
郦遜之不禁想起姐姐的話,皇上的心機很深。其實皇帝亦是凡人,一樣有痛苦煩惱,做皇帝并不見得自由自在,甚至不能按本來意願行事。郦遜之默然想道,龍佑帝即使有心機,也是為勢所逼。
門外響起一個小太監的傳話聲:“啓禀皇上,太後懿旨,宣郦世子觐見。”郦遜之正欲走去開門,龍佑帝搖搖手,親自過去,郦遜之沒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猜測一定不好看。
龍佑帝打開門,冷漠地朝那小太監問道:“還有誰在太後跟前?”小太監道:“昭平王。”龍佑帝道:“雍穆王回去了嗎?”小太監道:“是。”龍佑帝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倒是惜話如金。叫什麽名字?在誰手下當差?”小太監道:“小人金明,剛來伺候太後。”
龍佑帝聽了他的答話,點頭道:“你回去禀告太後,朕這就來。”等小太監走遠後,他仔細關上門,一臉無奈地道:“這門裏門外,搞不清有多少人姓金。但凡我說話,沒一句不給耳報神聽見,傳到太後、王爺那裏去。今日難得關上門清淨,他們還是不許。哼,哼……”
他苦笑起來,笑容中有幾分悲憤與陰沉:“這種皇上,做不做有何分別?!”
畢竟這種事應該發生過多次,郦遜之明知皇帝是演給自己看,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流露一絲多餘的表情,恭敬地道:“太後召遜之觐見是情理中事,遜之正想見過皇上後就去拜見。”
“你不懂。”龍佑帝的眼神忽地變得銳利,直視郦遜之道,“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你已經看到,堂堂一國之君居然行動受制,被人監視!你可有膽量全力以赴,助我擺脫困境?”
郦遜之頓覺熱血沸騰,全忘了剛才的種種猜度,朗聲道:“遜之心中只知有皇上。皇上有任何吩咐,遜之決不辱使命。”
龍佑帝一只手攬上郦遜之的肩,大聲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不會虧待你。大理寺、刑部、禦史臺和京都府都是庸才,查辦失銀案至今毫無進展,更連金無憂也折損了,殊為可恨!我有意将失銀案交付你辦,并請天宮諸女協助,你意下如何?”
郦遜之大喜:“謝皇上恩典,遜之當不辱使命。”他想別的事不好辦,這件事卻等于是江湖事,正合他所長。
龍佑帝了卻心事,甚是快活,在閣中走來走去,笑道:“你看我差點忘了,你既要幫我,我須要知你的習性癖好,才好封你個适合的職位,平素也好有你喜歡的賞賜。哈哈,你快說,最中意的是哪些物事?”
“皇上擡舉,遜之一事無成,不敢功未成先讨賞。”
“哎,你和他人不同,我一定要先聽你的意願。”龍佑帝大笑,“盡管直說。”
郦遜之本有“士為知己者死”之念,他已是世子,将來承襲爵位,不必再求高官厚祿。只是不知是什麽觸動了他的心,開口道:“遜之唯願皇上能一輩子善待郦氏一門,善待淑妃娘娘。”龍佑帝大笑道:“這是理所當然,你還想要什麽?”
郦遜之躊躇了一陣,不得不說道:“遜之自幼練武,耳濡目染,想在武學上更進一步。”龍佑帝詫異地望着他,半晌才笑道:“我竟忘了,你是學武的,好,我便着天宮諸女将絕技傳予你。除此之外,你別無所求了麽?”
郦遜之不知是多疑還是謹慎,皇上末了這句話,引得他浮想聯翩。他慢慢說道:“遜之承皇上和先皇厚愛,幼時即有爵位在身,不敢奢求太多。遜之自幼讀聖賢之書,雖不敢自比古時的賢人,但心懷天下、兼濟世人之念早已定下,只想做一些讓世人稱道的事。”
他觀察龍佑帝的臉色,字斟句酌道:“遜之不想求一時聲名,想和父王一樣,幾十年後仍有人記得他的功勳。至于官居極品、位極人臣,遜之愚笨,不敢奢求。”龍佑帝的追根究底,令郦遜之意識到皇帝心中的隐隐不平。龍佑帝雖推許燕陸離與他父王,但兩人手下強将如雲,想不遭猜忌也是難事。幸好他并未以國舅身份開口讨官要爵,不然皇帝此刻怕是就伏下殺機了。
龍佑帝哈哈大笑,道:“好!你有志氣,和那些個俗人想得不同,我真沒看錯你。不過官總是要封的,好做大事。罷了,先去太後那兒,讓她拿主意吧。”
他親熱地攬着郦遜之的臂膀,往慈恩宮走去。有數名太監遠遠瞧見,一溜兒小跑過來跟在兩人身後。龍佑帝道:“朕要和世子單獨走走,沒多遠路,你們不必跟着。”為首的太監剛想說什麽,龍佑帝沉下臉哼了一聲,拂袖而去,便無人再敢相随。
郦遜之暗想,皇帝的權威并不像他說的那樣動辄受制,至少表面的風光仍是足夠的。
兩人邊行邊浏覽宮中景致,龍佑帝似乎忘了太後在慈恩宮等着,慢悠悠地拉了郦遜之閑逛,指點各處絕妙的風景給他看。從文清閣穿過九回廊時,龍佑帝特意慢下腳步,用手指着給郦遜之看:“此處比禦花園別有一番風味,你仔細瞧瞧。”
郦遜之放眼望去,只見九回廊曲徑通幽,走在其中,每一轉彎都覺別有洞天。或以假山取勝,怪石嶙峋,參差有致;或靠花樹奪魁,奇花古樹,燦若雲錦;或憑綠水掠美,清泉奔瀉,點塵不生;或借修竹生光,環佩叮當,潇湘解語。再加上廊檐翠飛,碧瓦淩空,令人如堕夢境,神飛天外。
郦遜之此時方知大內皇宮果然不同尋常,單是一處小小的九回廊就如此出神入化,點頭贊道:“皇上好眼光,九回廊的确別有風味。”龍佑帝得意道:“這是我和淑妃一起布置的。”郦遜之聞言喜道:“原來姐姐也喜歡做這些事。”
龍佑帝見提起了郦琬雲,嘆氣道:“我很想封琬雲做皇後,可惜太後不許。”郦遜之第一次聽說此事,詫異地問:“為什麽?”龍佑帝道:“她說琬雲比我年長,且八字不夠尊貴,沒有皇後的命。其實我倒覺得她足可母儀天下。”
郦遜之的臉色冷了下來,想起太後那不足道的理由,心底一陣難過與不滿。姐姐怕是因此才參佛的了,否則哪個妙齡女子好端端的去念佛讀經?
龍佑帝自言自語似的嘆道:“太後想給我娶個姓金的女子做皇後,我聽了就煩!遜之,我只有靠你,連我親生的娘也不向着我……”
郦遜之望着少年皇帝世故老成的臉,知道他倆的命運已聯結在了一起。他擡頭望天,藍得逼人的眼,幾片浮雲傲慢地俯視着人間。郦遜之指着那些雲朵對龍佑帝道:“皇上,雖有浮雲,須臾盡逝,而青天萬古長存,請皇上放心。”
龍佑帝低聲地道:“我很放心。”他深深地看了郦遜之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們一家人。”郦遜之感激地朝他點點頭,無須再說,眼中全是“忠誠”二字。
龍佑帝輕輕一笑,拉着他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