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康和王府出自靈山斷魂手筆,諸多美景恍若桃源妙境,攝人魂魄。郦遜之長大後尚是頭一回踏入王府,沿途不禁左顧右盼,欣喜贊嘆。
到了他父王郦伊傑所居的安瀾院,郦遜之慢下腳步。放眼望去,華堂朱戶,繡窗連雲,高高的燈籠一徑挂滿長廊,燦燦如星。門前飄來撲鼻菜香,郦伊傑擺好了一桌晚膳,正等他同享。
郦遜之長年在外,與父王說不上生分,但多少有幾分久別的生疏。他一進屋先恭敬地行了大禮,這才擡起眼偷偷打量着郦伊傑。郦伊傑若有所思地捧着一杯茶,凝視廳中空地。他年過半百,眉宇間神采飛揚,有種掩飾不了的風流之氣。然而經年參佛念經,使他整個人似裹在透明盔甲裏,令人難以猜度他的心思。
郦遜之行過禮,郦伊傑放下杯,露出笑意:“你回來就好,先用飯。”郦遜之依了父親坐下,六菜一湯都是家常小菜,極合他的心意。
兩人舉箸吃飯,彼此沒有太多言語,郦伊傑偶爾問一句:“吃得慣麽?”郦遜之答道:“甚好。”自此便無他話。郦遜之自覺尴尬,往常他住海島尚有一群人圍坐吃飯,從不冷清,這會兒到了家裏,反而落得父子兩人孤零零,不由嘆道:“我幾時可入宮見姐姐?”
郦遜之唯一的姐姐郦琬雲為永秀宮淑妃娘娘,而母親柴青鳳早逝,偌大的康和王府在他離家時僅只郦伊傑一人。每每想到此處,郦遜之總覺遺憾,因而對于年紀稍長的姐姐卻分外依戀。
郦伊傑道:“明日你先見娘娘,再見皇上。”郦遜之愣道:“皇上要見我?”一時浮想聯翩。郦伊傑道:“說起來皇上是你姐夫,既然他終究會見你,倒不如你先去向皇上請安。”
郦遜之心想,父王已把一切安排妥當,擱下碗筷道:“不知道父王今次急召我回來,是為什麽緣故?為何在信上也不明說。”郦伊傑嘆道:“若是我不找你回來,你有沒有想過,從深泉島出來會做什麽?”
郦遜之遲疑片刻,望着父親漸白的頭發心生感慨,低頭恭敬地道:“小時候我想過游山玩水,走遍天下,像小佛祖那樣逍遙自在。也想過在江湖上揚名立萬,行俠仗義,像梅湘靈那樣闖出大好名聲。”郦伊傑點頭道:“這些原是不錯。”
郦遜之搖頭:“可是小佛祖獨善其身,梅大俠行俠一隅,都不能為萬民造福。我想通了,像父王一樣為朝廷出力,方可成就千秋萬代的功名。”
聽了他的壯志豪言,郦伊傑蹙眉不語,郦遜之問道:“父王莫非覺得不妥?”
“你自幼離家,也會有意朝政?”郦伊傑又端起茶。
“您讓孩兒長居海外,難道想讓我無心仕途?”郦遜之說完,覺得話重了。
郦伊傑啞然,勉強笑了笑,臉上一絲輕淡的滄桑之感飛掠而過,道:“如此說來,你想見皇上之心,怕是勝過皇上想見你之心。”
“是。如今奸邪當朝,生靈受難,皇上雖然仁慈聖明,但初掌大寶,權懸後宮,致令外戚當道,氣勢嚣張。父王明鑒,孩兒回京之際,曾親眼目睹彭城守軍不奉聖旨、毫無憑據捉拿嘉南王郡主,實在太過嚣張!”郦遜之忍不住拍案,說到此處,想起來燕飛竹失蹤之事,忙道:“孩兒在潤州見着郡主為失銀案奔波,故一路保護,不想仍讓她在郓州給人劫了去。”
郦伊傑甚是吃驚,想了想道:“此事交由郦雲報官,你不必再管。看來連你也知道失銀案了。”郦遜之忙把來時之事分述給郦伊傑聽,略過了與紅衣交手的驚險場面。金無憂在世之事,也因答應了他兄弟倆,暫時沒有說出口。
他與父親一生相處的時間,除了襁褓之時外不過幾月,父子之間難得傾談,自覺不太習慣。好在一路上經歷精彩紛呈,他的少年心性表露無遺,說得滔滔不絕,一腔話說完便與郦伊傑親近不少。
郦伊傑把他看了個透徹,點頭道:“你處置得很是穩妥,我今趟叫你回來,正是為了這樁失銀案。”
郦遜之一怔,聽聞父王久不理朝政,隐居在王府經年不出,竟會為失銀案特意叫他早歸。郦伊傑知他疑惑,便道:“前陣子宰相顧亭運來下棋,說到此案愁眉不展。五十萬兩銀雖非小數,換作他人出事便也罷了,抄家殺頭治罪就是。唯獨此事捐銀、運銀皆由嘉南王一手操辦,朝廷上下不易拿捏分寸。”
郦遜之道:“嘉南王雖是四大輔臣之一,若真有錯咎,一樣要依律法處置,有何可慮?”郦伊傑凝視他道:“當今之世,誰與你父王一樣,手握重兵?”郦遜之道:“嘉南王燕陸離。”頓時想通原委。
郦伊傑與燕陸離南北相峙,各自手下除了立國前起兵時的親族鄉兵和招募散兵外,歷年選征的府兵有不少也歸屬兩家訓練備戰。郦伊傑的郦家軍常年戍邊,安定北方各族,燕陸離的燕家軍則制衡南方各部族,威震南疆。兩家聯姻可南北一氣合力自保,即便為帝王所忌,但朝廷也不得不倚重兩軍。
如今燕家若有事,郦家于情于理都應有所準備,以免萬一有突發之事,有此未雨綢缪即可搶占先機。郦遜之暗想:“父王看似閑散在家,其實并非對朝政不聞不問。”
他稍稍放了心,聽郦伊傑道:“叫你回來也無他事,只是失銀案一出,朝廷政局恐有他變,我不放心你一人在外。你既回來,按禮數見過娘娘、皇上後便籌備過年吧。”郦遜之摩拳擦掌只待大幹一場,聞言怔道:“父王難道不想插手此案?”
“郦、燕是未來親家,插手多有不便。”郦伊傑道,“如今這關頭更應避諱,切不可落人話柄,說我等結黨營私。你長途跋涉,應該累了,先回去好生歇着,明日我們再談。”他忽然收了話題,不再與郦遜之多說。
郦遜之大惑不解,未曾想父王急召他歸家竟是如此結局。他坐着一動不動,郦伊傑看出他有話說,道:“你還不快去?”
“父王,我今趟回家不是想安做什麽世子。如今權臣腐敗,賢臣閑置,我要不遺餘力還朝廷一個清明政治!這是我的抱負,請父王成全。”郦遜之說完,慨然望着父親。
郦伊傑的眼前現出多年前的場景。當年王朝初立,他和兄弟們信誓旦旦、滿心憧憬地議論朝政,那激情熱血比此刻的郦遜之更甚。他們縱馬打下天下,對局勢看法已算成熟,可是誰想到幾年後,除他之外,餘者死的死散的散,官場争鬥竟比戰場更為兇險。
如今輪到郦遜之這些年輕人想再入官場,郦伊傑當下長嘆:“你一向在外,怎知官場可怕?官場不是學些武功權謀就能自保,到時不能全身而退,叫我于心何忍?”
“我不會用阿谀奉承、谄上欺下自保,更不會……”郦遜之躊躇了一下,還是說道,“靠明哲保身、消極避世自保。”
郦伊傑聽出他言下之意,頭痛了起來,斟酌道:“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武功,但是柔弱勝剛強,這道理你懂嗎?”他知道像兒子這樣的年紀,根本不會懂。
“父王這些年隐忍不出,是柔弱勝剛強?”郦遜之直視着父親,這是他一直想弄明白的答案,即使口氣重了些。他不期望父親是軟弱的人,他需要一個好解釋寬慰自己。
郦伊傑移開了視線:“皇上讓你進宮去,你知道如何應對?”
郦遜之看了看父親,見郦伊傑确有詢問之意,胸中豪氣一生,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皇上親政以來急于求治,試圖速致太平,未免急功近利了些。何況太後仍然預聞政事,參決居首,非是國家長治久安之策。當務之急便是要太後真正還政,絕外戚之患,斥奸佞小人。待皇上大權在握後,自上而下舉俊傑之士,任用賢能,共佐中興,憂勤圖治,循序漸進,則大業可期。”
郦伊傑微笑:“這些是張九天所教?”
張九天人稱“智客”,當年始終伴随郦伊傑左右,直至王朝初立時退隐山林。郦伊傑要送郦遜之出海時,特地讓年幼的兒子拜在張九天門下,以便将來研習經史子集。張九天本在找尋清修之地,聞說深泉島景致絕佳,見獵心喜,就随郦遜之一同出海去了。
郦遜之見父王似有稱贊之意,道:“張師教導經年,遜之不才,未能盡得先生所傳。只盼學以致用,造福于民。”
郦伊傑搖頭道:“你說皇上急功近利,我看你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說的無非是書生之談、表面文章,什麽是國家根本?我看你一知半解!唉,此刻我若勸你,你年少氣盛必聽不進去,等你遭受挫折後,自然會明白我今日之意。”郦伊傑避開郦遜之不服氣的眼神,續道:“皇上親政兩年未握實權,定會開口讓你襄助,我也攔不住你,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說到此處,臉上有種難言的哀傷。
郦遜之看不明父王到底在想什麽,正想好生與他詳談,郦伊傑站起身吸了口氣,冷靜地道:“太後……”眉間忽然一跳,立即轉了口氣,“罷了,你小心就是。明日早些進宮。”像是為了掩飾情緒,郦伊傑匆匆往裏屋走去,他的背影并不似領兵百萬的元帥,僅是個心懷憂思的文人,令郦遜之看了不免有幾分別樣的憐憫與酸楚。
郦遜之呆在原地,猜度那說了一半的關于太後的話是什麽。因為太後姓金!他冷笑了一聲,我可不怕。
次日天猶苦寒,淩晨時飄了一場雪,落得處處瓊瑤,粉妝玉琢。好在天亮時放了晴,郦遜之挑了一雙銀靴,踩着雪進了宮。
他先往郦琬雲所在的永秀宮而去。
等待通傳時,他用心凝視宮門四周的氣象。永秀宮在冬日難得的晴日裏,一如縱聲歡笑的少女,在煦暖的陽光下恣意暢游。光禿禿的花枝上紮着無數綢花,姹紫嫣紅,如身處花海一般繁茂。別處随地可見的積雪,在此間蕩然無存。
郦遜之看了幾眼就放下心事,幸福之人的居住理應如此。
耳邊有輕微的走動聲傳來,一聲軟綿綿并帶着笑意的喊聲叫道:“世子,娘娘請您進去呢!”他轉身看見一個身材苗條的宮女,圓圓的臉,玉似的肌膚,盛滿笑的眼。
“你叫什麽名字?剛才進去通傳的不是你。”郦遜之邊走邊問。
“我是娘娘身邊的人,叫小晴。”小晴頓了頓,擡起眼望了望他,“世子長得真高,可娘娘說起你,就像在說小孩子。”這宮女熱情洋溢,和宮裏明亮而富生機的氣氛和諧一致,郦遜之對姐姐的處境已放了心。
他随即笑道:“娘娘只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自然把我當孩子。她在做什麽?”
“剛用完早點,歇着呢。娘娘過午不食,早膳最為緊要了。”
“有這回事?為什麽?”
“娘娘信佛。”她随便道來,郦遜之臉色一冷。沒想到不僅父王“信”了佛,連姐姐也是如此。這般清心寡欲的脾性,皇上會中意麽?
小晴誤會了他的表情,道:“看來世子是不知道,娘娘信佛替大家祈福,皇上和太後都很贊賞呢。”
郦遜之聽了稍安,轉了話題,“聽口音,小晴你是蘇州人?”
“是啊,”小晴驚奇地道,“世子去過蘇州?”
“嗯,”郦遜之記起了小佛祖帶他流浪的日子,“我喜歡聽蘇州人說話。”
小晴高興地道謝,轉過儀門,向寝宮一指:“到了。世子請。”
郦遜之剛踏進寝宮正門,約有十來名宮女立作兩排,齊齊向他拜下,莺莺燕燕地道:“恭迎世子。”郦遜之措手不及,差點被這陣勢吓一跳。小晴頑皮地笑道:“我們平素便是這樣迎接皇上,世子別見怪。”
郦遜之笑着搖頭,走進宮掃視一周,處處輕紗曼舞,檀香袅袅,令人身心俱暢。一陣琴聲忽起,慢慢地往他所立處滲了過來,撫着他的衣襟,淺淺低吟。郦遜之循聲走去,轉過一道門戶,遙遙地看見一個鳳冠藍衣的女子一邊彈琴,一邊擡頭望着他。
“姐姐!”郦遜之大叫一聲,朝她扮了個鬼臉,“我回來了。”他覺得這裏既然滿是歡樂,他也該把重逢變得更輕松些。
郦琬雲不禁一笑,她的笑靜穆而莊嚴,不食人間煙火。郦遜之不大認識姐姐,她修行時偶爾回家小住,可那時的姐姐如何能與在宮裏的娘娘相比。
“佛”使郦王爺變得避世消極,郦遜之不希望她也如此。
她的笑容令人失神,令人傾倒,卻帶了拒人千裏的高貴與神秘,讓郦遜之擔心。他不禁想起過世的母親,也是這般靜好恬淡,只是那一種靜來自慈母的溫暖,不同于姐姐說不出的淡淡的冷。
他走近她,仔細端詳着。她安詳得如畫中的仙子,缥缈,無憂。那雙眼亮得晶瑩剔透,黑而細長的彎眉,抿起時微向上翹的嘴唇,恰到好處地勾畫出她亦柔亦剛的性格。從一個男人的眼光來打量她,她真的很美,讓人心生敬意心生愛慕,卻不起雜念。只是這麽一瞬間,他已沉醉在她的溫柔靜谧之中。
郦遜之暗暗地想,皇上愛姐姐什麽呢?
郦琬雲并不停下琴聲,一雙妙目細心地注視着他。過了片刻,她寧靜地道:“見過父王,還不想改主意?”郦遜之吃驚地望着她:“是。你知道了?”
“來,坐下。”
她忽然急速地撥動着琴弦,琴聲忽嘈雜如大雨瓢潑,忽沙啞如野鴨亂鳴。其間悲歡離合,催人腸斷,喜怒哀樂,引人淚下。寥寥數弦,纖纖細指,起念之間奏出人間生離死別,愛恨酸甜。郦遜之望着她奇妙的雙手,越發傾倒。
郦琬雲的語聲幽幽傳來,如空山的回聲:“亂世如亂音,你當真做好了準備?”
郦遜之心裏一激靈:“我随時準備應付一切。”郦琬雲一笑,笑容清泉般流入郦遜之的心中,他只覺眼中盛滿了春日的明媚,這是怎樣的微笑!比之四周的不堪,他願意為這笑容做任何事。
琴音繼續,郦琬雲空出一只手,遞給他一杯茶。郦遜之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流暢的動作,感嘆她的優雅與出塵,手上接過茶喝了一口。他的笑容忽然變了,低沉地問:“這茶是誰沏的?”
“小晴。好喝麽?”
郦遜之呆了一呆:“茶裏有毒。有人想害你!”郦琬雲手上琴聲不斷,納罕地看他一眼,像是詫異他中了毒絲毫不慌亂,淡淡笑了笑:“毒是我放的。”郦遜之愣住,頭腦混亂,他想問緣由,卻只是說:“分量太少,且這種毒太尋常,傷不了我。”他知道她決不會害自己,愈發鎮靜。
“我對此所知不多。”郦琬雲帶着歉意地說,“下次會請教高人。”她仿佛是因沒沏好一杯茶而內疚,完全沒考慮郦遜之中了毒。她停下琴,看了滿腹疑問的郦遜之一眼,道:“你不礙事麽?解藥在那邊書架上。”
郦遜之驀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嘆氣道:“你沒必要試我,我很小心。”他在島上的日子,小佛祖和師父們已教他如何抵禦各種大內毒藥,此刻想起這事,似乎他們未蔔先知。難道在他小時候,他們就知道他的抱負?
郦琬雲的眼中有一抹淡淡的憂愁,她掃視着富麗堂皇的寝宮,緩緩地道:“你若想在這種地方成大事,就要提防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她盯着郦遜之,目光不淩厲卻空靈。
郦遜之無話可說,他心底承認郦琬雲所說,只是他相信他的親人即使在緊要關頭,亦不會對他下毒手。他們的善良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你雖然聰明有本事,但這裏不是靠聰明和本事立足的地方。”郦琬雲輕描淡寫地說道。郦遜之思及她在皇宮的日子,她是否有所指?
“皇上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想了想,忍不住問道。
“和你一樣。你們籌劃了許久,卻沒有真正的準備。”郦琬雲道,眼中有不易察覺的感慨。
郦遜之低下頭:“有準備的是父王,手下一應俱全,可他毫無遠志。”
郦琬雲拿起身旁的一本《金剛經》,随意翻了幾頁。她每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令郦遜之百看不厭。
“父王早已看透,他找到了安身立命之處,而你才開始看。”
“姐姐,我才十七歲,你當明白我的心情。”郦遜之出神地回想過往,“在那種與世隔絕的地方長大,即使是神仙住的地方也會悶。你說,神仙下凡會做什麽?不是一樣想把才能證明給世人看!”
郦琬雲搖搖頭,忽然說道:“皇上是個很有心機的人。”郦遜之不知她何出此言,見她神情嚴肅,便記下了這句話,心底半信半疑。郦琬雲像是還有話要說,看了他許久,卻終于不發一言,輕輕念起了經文:“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郦遜之心生感嘆,是啊,想開了自然是那麽回事,什麽恩怨志向俱可抛之腦後,不聞不問。可是世間的事若是說放就能放下,寺廟裏看破紅塵的和尚怕早就擠滿了。往往就是為着那一念一欲,拼得千魔萬障,百折不悔。
他正發着呆,驀地聽到有利刃夾着風聲破空而來,直趨後背。郦遜之手往後輕輕一伸,兩指捏住了飛來的刀鋒,有幾分好笑地道:“姐姐,你知道難不住我。”郦琬雲停了下來,擡頭道:“你為什麽不回過頭去看看?”
郦遜之轉過身,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年遠遠站在門邊,穿着赤黃袍衫,配了九還帶,足蹬一雙六合靴,眼裏露出不羁與挑戰的笑容。郦遜之見他一身帝王服飾,連忙低頭行禮:“郦遜之參見皇上。”半晌,才聽見那少年笑個不停,指着他道:“免禮,平身。”
郦遜之聽出不對,仔細看了他一眼,失聲道:“你是女子!”
那少年咯咯笑道:“如今發現可晚了,你行過大禮就算上當了。哈哈,真好笑,他們說你的本事好得很,我瞧也稀松平常。”她走了過來,睜着秀目認真地望了望他,撲哧又笑出聲來,對郦琬雲道:“娘娘,你別怪我。”
她的一張臉可謂神采飛揚,眼中始終洋溢着聰慧的光芒,一雙眸子轉動時尤其靈活,仿佛眨眼就能計上心頭。嘴角上挑,唇邊始終留有微笑,似不知哀愁為何物,即使有煩惱,瞪着眼生一會兒氣也就煙消雲散。
郦遜之聽說過皇上有個同胞妹子叫少陽公主,想必是眼前這一位,不由哭笑不得。郦琬雲道:“公主要和他比試,只管請便。”少陽公主眼珠一轉,嘆氣道:“怎的每次我來,你都知道我要做什麽!真是無趣之極。”
郦琬雲淡淡地道:“皇上自己不來麽?”少陽公主道:“他的功夫比我好,我輸了再輪到他不遲。”說話間,突然從郦遜之手中拔去了剛才所用的匕首,滴溜溜地轉了幾個圈,退到一旁,笑嘻嘻地道:“唉,世子真太大意,又讓我得手一回。”
郦遜之好勝心起,哼了一聲,看看郦琬雲。她輕撥一個音道:“我這裏不準動手厮殺,你們要比試,點到即止。”少陽公主道:“我不會為難世子。”她向郦遜之一瞥,笑意更濃,“我出個題,你若能做到,就不和你比了。”
郦遜之不知這古怪的公主想把他怎樣,微微一笑:“但憑公主吩咐。”他渾不在乎,根本不認為會輸給這種養在深宮裏的公主。少陽公主裝作沒看見他的傲慢,拿起郦琬雲的《金剛經》撕作四份。
郦遜之心中微怒,郦琬雲知他生氣,道:“這是身外物,不礙事。”郦遜之默然不語,少陽公主自感無聊,揚了揚手中的書:“你若有本事,就在它落地前,一張不漏的全拿到手。”
“這麽簡單?”郦遜之故作詫異。
少陽公主咬唇:“簡單你就試試。”手往上一揚,将書頁使勁扔了出去,手上暗自使力,書頁一離手即四散開來。一時間漫天碎書頁如雪花起舞,紛紛揚揚,美麗異常。
這是當初天宮主謝紅劍教少陽公主武功時出的考題,可她無論如何手快,總會漏掉幾頁來不及拿。這時她看到郦遜之一動不動,毫無出手之意,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連郦琬雲也奇怪起來,郦遜之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飛揚與下落的紙片,遲遲不動手。
就在所有的紙片即将落地之時,郦遜之的身形一動,邁了一步,如旋風轉動。那些紙片着了魔似的圍繞他的身子,随之旋轉。少陽公主心想他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收拾,燦爛地露出一臉的笑,一心要看郦遜之的熱鬧。
突然,她瞪大眼,看到紙片漸漸上升,越升越高,環繞在他的周圍。郦遜之猶如仙人下凡,那些紙片則是迎接他的蝴蝶,在他身旁開出了明亮生動的春天。
他這當兒竟還有空和她說話:“行了麽?”少陽公主哼了一聲,半天沒吭聲,她很希望有一張紙在這間隙掉下來。過了好一陣,她方不服輸地道:“喂,我是讓你把它們拿到手,又不是讓你玩雜耍。”
“那更容易。”郦遜之話聲剛了,身形頓停,單手一撈,如行雲流水拂過所有書頁,一張不差全部抓在手中,“一共四份,你點好了。和公主撕前一模一樣。”
少陽公主不信地接過,細細一數,發現不僅四份完好無損,次序也不曾錯了一頁。她嘴一撅,把經書扔在案上,嘟囔道:“你在變戲法,沒什麽了不起。”轉身朝門外走去。郦遜之和郦琬雲都在等她的下文,誰知她竟一路頭也不回地走了。
郦遜之見她甚無禮數,厭惡地道:“她扮成皇上的樣子,竟無人懲罰?”郦琬雲靜靜地道:“太後非常寵她,皇上也拿她沒法。她甚至替皇上上過早朝,被雍穆王發現,替她遮掩過去。”郦遜之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道:“皇上管不了她?”郦琬雲凝視他:“如今你對這個宮廷才初初有了解,再過幾個月,你就會明白我說的話,你未必能在此如魚得水。”
郦遜之沉默了許久,他的抱負在這刻不知不覺有了一絲動搖,但他并不知道,或許是不願知道。
郦琬雲嘆了口氣,道:“你去見皇上罷,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只要你無悔無怨,就會活得快活。至于爹爹那裏,你順着他些,別惹他生氣就是。”她的神情依然平靜,那平靜之下到底是怎樣一個天地,沒有人能夠看破。
郦遜之望了望她清亮的眸子,有着洞悉一切的智慧。他不再去想,故作輕松地聳肩道:“姐姐,你在宮裏快快樂樂的,我就能放下一切去做一番大事。你放心,換作常人,心軟、馬虎、年少或許都易致命,唯獨我名師出高徒,不會怕這宮廷兇險。”
郦琬雲靜穆地瞧着弟弟,他像一株初長成的樹,充滿了新生的力量。這時香燃盡了,她伸手撥弄熏爐裏一寸寸粉碎的灰,默不作聲。郦遜之打開一旁的香盒,取了一截新的檀香遞上。
郦琬雲遂道:“死生由命,我并不擔心。你如果清楚自己所為,只管去做。一個人下了決心,任誰也勸不了,尤其像你這種有本事的。不過,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麽?”
“什麽事?”
“手下留情。”
“對誰?”
“任何人。”
她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悲憫,郦遜之點頭道:“我沒有太大的野心。”忽地記起她先前的話來,又問:“你不是說,在這種地方成大事就要提防所有的人?于人留情,有時就是對自己絕情。”
“也許你真不是普通人。”郦琬雲微笑,溫柔地看着他道,“這種人不是大善,就是大惡。你若把所有的人都當做敵人,就會成為大惡之人。”她後半句話沒有說,郦遜之接着說道:“你要我做大善之人?”
“我想你常懷慈悲之心。”她的目光柔和地注視在那卷碎了的佛經上,露出祥和之色。
郦遜之并不懷疑姐姐的好意,握住郦琬雲的一雙柔荑,懇切地道:“姐姐,你信我,不管到哪裏,不管到何時,我永遠是你弟弟,不會變成另一個人。我會讓你驕傲。”
郦琬雲拍了拍他的手:“你見皇上去吧。”郦遜之戀戀不舍地離去,幾次忍不住回頭相望,琴音袅袅飄揚,仿佛相送。
直至他完全消失,郦琬雲的手突然重重地按在琴上,再也無心彈奏。
郦遜之在小晴的指引下,到了龍佑帝休憩的萬象宮邊候旨。不遠處看守皇宮的侍衛屏氣斂容,像一截截木樁釘在地上,宮門內外,靜得連風亦停止了呼吸。郦遜之不由猜想起皇上的性情,很快想到了少陽公主,兩人若真長得一樣,倒讓人覺得怪怪的。
等了片刻,走來一個年紀過百的紫衣內侍,郦遜之知是內侍省的高級宦官,忙行了一禮。那太監和藹欠身道:“內臣徐顯儒拜見世子。”郦遜之久聞他大名,知是太後跟前最為使喚得力的大太監,連皇帝也要倚重三分,恭敬地朝徐顯儒問道:“可是皇上差大人過來?”
“大人不敢當,世子請随我來。”引他進了宮中,在偌大的空地上站了,徐顯儒從袖中扯出一塊黃絹,道:“皇上吩咐,請世子把這塊布蒙在眼上,皇上即刻便到。”
郦遜之暗想,敢情皇帝也要試他功夫不成,老大一陣無趣,又不敢違逆,從徐顯儒手中接過黃絹。他蒙上眼後,聽到徐顯儒離去的聲音,繼而整個宮殿內外散得幹幹淨淨,一人也無。
正覺待得時間長了,輕微的撞擊聲自遠而近,像小貓輕巧地飛奔,細小的爪子依仗厚實的肉墊踩在地上。郦遜之知道龍佑帝來了,想起蒙目前看到的景象,倏地飛身隐藏在一根盤龍金柱子後。
龍佑帝屏氣掠入萬象宮,見內裏竟然無人,不覺倒抽了一口氣。他猛然警覺不能出聲,眼珠一轉,悄然溜至偏殿一處處查找起來。他掃視過大半宮殿後,郦遜之心想終躲不過,閃身而出,不由分說搶先出手。
龍佑帝本是好玩,見郦遜之果然識趣地蒙住了臉,又先隐身湊個熱鬧,大喜地迎了上去。不想郦遜之來勢甚快,猶如親眼目睹他在何處,劈頭打來這拳力道剛猛,等龍佑帝察覺已吓了一跳。
好在龍佑帝亦受過名師傳授,立即穩住下盤,沉身擋臂。郦遜之變招極快,聽得風聲即步子一轉,斜斜繞到他身後。龍佑帝大驚,疾退兩步,雙掌急推,一股柔和中夾雜炙烈的真氣轟然而出。
郦遜之頗感意外。曾聽說龍佑帝随天宮的人練過武功,卻不想他一個帝王也可有板有眼地練出純陽真氣。被龍佑帝一激,郦遜之體內真氣自然生了反應,猶如錢塘潮起,海天一線浩蕩而來。
龍佑帝未想到郦遜之內力如此厲害,慌忙閃過一邊,但見浪頭潮水不斷打來,勢無停歇,忙叫道:“停手!”郦遜之止步束手,恭敬立在一旁。龍佑帝見他甚是知禮,笑道:“好兄弟,你看看我是誰?”扯下他蒙住的黃絹。
龍佑帝顧盼有神,親熱地向郦遜之張開雙臂。郦遜之退了半步,正欲行禮,龍佑帝已抱住他用力拍了兩記,拉住他的手說笑着往宮後走去。郦遜之瞥見少陽公主的影子在宮外一閃,再看時,其他跟随而來的太監宮女擋住了他的視線。
龍佑帝把郦遜之帶入思齊閣,正欲說話,見跟着的宮人一個個侍立在外,便板臉望天,揮手道:“朕和郦世子有好些話要說,任何人不許打擾。全都退下。”
閣外腳步聲遠去,皇帝的臉色這才好了許多。
龍佑帝握住郦遜之的手,上下打量他好一會兒,方才微笑道:“你別太拘束,這會兒不是上朝,你我是一家人,不要和我鬧那些虛文。你若是像朝中那一籮筐只說好話的老家夥們,以後也不必再來見我。”他語氣極為親切,連“朕”都省了,郦遜之受寵若驚,忙應聲謝恩。
龍佑帝長得與少陽公主如出一轍,眼裏少了一分公主的傲慢與頑皮,卻有種捉摸不定的深沉。他臉上随時挂着的莊嚴肅穆,使他看來頗具王者之相,笑容講究而克制。這使得郦遜之确信,不會再把少陽公主和他弄錯了。
龍佑帝話裏軟中有硬,郦遜之心中忖度,皇上确已大了,不由對今後多了幾分把握,當下恭敬地道:“皇上的話,遜之謹記在心。”
龍佑帝拉着他坐在一張華麗的椅子上,和藹地道:“見過淑妃了?”
郦遜之仔細觀察皇上提到淑妃時的神态,放心地想,他是喜歡姐姐的,安然答道:“見過了。娘娘一切都很好,遜之代家人謝過皇上。”
龍佑帝注視他,想起一事道:“少陽鬥不過你,又撺掇我來試你,果然你武功超群,和我們這些養在深宮的人就是不一樣。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