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慈恩宮中一片寂靜,太後正與昭平王左勤下棋。層層疊疊的宮女齊整地靜立在慈恩宮前後,臉上全無笑容,凝固安然猶如蠟刻。偌大一個慈恩宮,只聽到輕微的落子之聲。偶爾,太後懶洋洋一笑,卻常常突然停住,後半截笑聲像被吃掉了。昭平王靜如棋盤,不發一言,每放一子都深思熟慮。
郦遜之和龍佑帝走進慈恩宮,宮裏多了活人的氣息。太後正捏着一枚棋,聽到聲響擡起頭來,她眼角的細微皺紋被豔妝遮住,一臉雍容富貴。郦遜之不便多看,暗暗瞧着左王爺和父王比較。
左勤見了龍佑帝,慌不疊起身行禮,太後朝他揮手道:“你陪我坐好,免了禮吧。”左勤依言坐好,龍佑帝心中不悅,卻朝太後說道:“兒臣見過母後。這是淑妃的小弟,郦遜之。”提及郦遜之,龍佑帝一臉嚴肅,沒了私下裏的親熱。
郦遜之朝太後稽首而拜。太後注意到龍佑帝的語氣,瞥了左勤一眼,又把眼光轉向郦遜之,親切地道:“擡起頭讓我瞧瞧。”
郦遜之不慌不忙擡起頭,從容地望着。龍佑帝此刻目不斜視地看着兩人,左勤原本恭敬地低着頭,此時也擡起頭來,一雙眼在三人身上打轉。
看清郦遜之後,太後微微變色,手中捏着的那枚棋子竟當的落地,一路脆響着滾到了郦遜之的腳邊。龍佑帝大為詫異,不曉得太後為何如此反常。左勤笑嘻嘻地道:“生得好相貌,比淑妃娘娘還要漂亮。”
郦遜之撿起棋子,恭敬遞與太後:“太後,您的棋子掉了。”太後歪頭繼續盯着他,像看什麽奇怪的事物。龍佑帝連忙找話說:“母後,你說他像不像淑妃?”
太後用一種尖銳的聲音道:“不像,一點兒都不像……倒讓我想起個旁人來。”她很快搖了搖頭,定下心問道:“你是幾時生的?”
“天泰三年八月十五。”郦遜之被她看得頭皮發麻,不知是福是禍。
太後迅速低下頭,安詳地道:“這是個好日子。”
左勤若有所思地插嘴道:“我記得世子是這天生日,那日午後我們一班人還去郦王府喝過酒呢。”他停了一停,看着太後,“康和王真舍得,這麽好的孩子竟放到外地去。世子這十多年都在外漂泊吧?”
“是,多謝王爺關心。遜之命裏有災,要離家千裏才可長大,我父王也是迫不得已。”
太後聽了兩人的話,面色稍霁:“回來住得可好?”
郦遜之心安不少,尚未答話,龍佑帝淡淡替他回道:“世子今後就待在京城不走了,淑妃也算是一家團聚。”
太後哦了一聲,對郦遜之道:“留下來就好。皇帝比你小半歲,都已成親。你父王有沒有為你張羅婚事?”郦遜之大吃一驚,太後的話頭竟轉到他的終身大事上來,令他始料未及。龍佑帝皺起眉頭,不曉得太後打什麽主意。左勤側着頭,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
龍佑帝笑道:“此事自有康和王為他做主。倒是兒臣想給世子找個差事,還請母後定奪。”
太後神色和緩,泛起雍容華貴的微笑,問郦遜之道:“你這次回來,可想為朝廷出力?”
“遜之願為太後和皇上效犬馬之勞。”
太後滿意地點頭,緩緩地道:“既如此,本宮送你件禮物。這是先皇親手所刻的龍鳳金牌,天下僅此一塊,你好生收好。”她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來,持久的笑容微有些僵硬。
郦遜之心中大喜,笑逐顏開地接過,龍佑帝眼角上揚,忍不住說道:“兒臣替遜之謝過母後。”轉身對郦遜之道:“遜之,太後可是看得起你呀。”郦遜之急忙謝恩。左勤靜默不語,不知在沉思什麽。
太後道:“世子既肯替朝廷效力,皇帝可有什麽想差遣的地方?”
“但憑母後做主。不過,那件失銀案大理寺辦案不力,至今仍無結果,兒臣想請遜之專查此案,不知母後意下如何?”
他的語氣不覺熱火起來,太後點頭笑道:“好。我看,不如就請皇帝封他為當朝廉察,官居一品,可自由出入皇宮,在勤政閣辦公。依皇帝的意先專辦失銀案,再拖下去……哼!”
她頓了頓又道:“世子奉皇上和本宮谕旨辦案,一切只管便宜行事。本宮想等這事了了之後,世子就和少陽公主成親,我們也好親上加親。”
廉察一職直接聽命于皇帝,糾察官邪,亦可掌斷奏獄,職責兼禦史大夫與大理寺卿之能,卻更為尊榮。廉察專門稽查審問朝廷失職官員,必要時可以先斬後奏,可稱得上手握生死大權。天泰帝時僅設過一名,由皇帝從諸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中挑選,當朝尚未有人有此隆遇。
太後讓年紀輕輕的郦遜之任廉察并兼查失銀案,除有褒獎之意,言下暗指此案涉及官員忠貞,矛頭實際直指嘉南王燕陸離。但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驚住了另外三人,未顧及她語中其他意思,愕然望着她。
太後不顧衆人臉上驚異的表情,繼續道:“世子回去和康和王商量,就說是本宮之意,要把少陽公主許配給你,你們郎才女貌也算絕配……”她雖說“商量”,語氣卻毫無婉轉餘地。龍佑帝和左勤齊齊注視着太後的眉梢眼角,猜不透她的用意。
郦遜之想不通為何太後如此青眼有加,心下又喜又愁,正欲把郦、燕兩家有婚約之事和盤托出,龍佑帝忍不住插嘴道:“母後,皇妹之事容後再說,遜之此次回來,有很多事要做。”
太後白了兒子一眼:“皇上,這等婚姻大事,由本宮做主如何?”
龍佑帝本不想再說,見郦遜之滿是求救之意,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道:“少陽未必樂意,母後何必過早決定,若他們有緣自會投機……”
“皇兒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身為帝王,這般語無倫次!此事你不要插手,我要聽康和王的回複。”她浮起微笑,揚起手搖了搖,做了決定。
話已至此,郦遜之那句有婚約之言反倒不好出口,只得暫且咽下。龍佑帝無奈地向郦遜之搖了搖頭。
“你們且在本宮這裏用膳,慈恩宮中有全京城最好的歌舞。”太後吩咐了幾句,數十名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進來。不多時,尚膳監備齊了禦膳酒水,絡繹不絕端進宮中。
龍佑帝本想帶郦遜之應付完太後,就去天宮見師父謝紅劍,如此一來,不得不對郦遜之使了個眼色,兩人在一邊坐下,各懷心思地觀賞歌舞。左勤乘隙招呼郦遜之,請他有空來昭平王府,郦遜之連忙稱謝,作揖不疊。
午膳後,左勤告退。太後露出疲倦之态,龍佑帝與郦遜之恭送太後回寝宮歇息。臨走,太後吩咐皇帝:“世子初來京城,你須讓人照看着。”龍佑帝忙道:“兒臣正想帶遜之和天宮主見面。”
太後從鼻腔重重地哼出一個音來:“用你舅父手下的人,不是更好?外人總不放心,又是些女子,能有什麽用!”龍佑帝笑笑不語,太後見一時說不通,便也罷了。
送走太後,龍佑帝帶着郦遜之從邊門走了出去。到慈恩宮外,龍佑帝吐出一口氣,想了想不禁笑道:“真奇怪,母後竟會賜你一塊金牌,還親自封你為廉察,好得很!這比我的聖旨管用。”
郦遜之忽視皇帝語氣中的嘲諷之意,賠笑道:“太後心思莫測,變化多端,讓人摸不着頭腦,起初我差點被她吓着。”
“不知她會把你看成誰?又扯出少陽這丫頭來,連我也措手不及。少陽的脾氣就是像太後。”龍佑帝含笑望着郦遜之,“你說實話,對少陽可有好感?”
“遜之不敢妄自評論。”
“但說無妨。”
“她的心思轉得極快,遜之幾乎應付不過來……此外,遜之倒沒其他印象了。”
龍佑帝哈哈笑道:“我這妹子不美嗎?”
“當然很美。”郦遜之心下想,少陽公主和皇上一個模樣,怎能說她不美?“只是,臣早有婚約。”
“啊?”龍佑帝一驚,随即鎮定地問,“哪家的女子有如此福氣?”
“就是失蹤的燕飛竹郡主。”
“是她……”龍佑帝沉吟,“你們郦、燕兩家居然聯姻,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他臉上毫無喜悅之情,郦遜之忙道:“此事未必合郡主心意,再說皇上如今正值用人之際,遜之不願被這些兒女私情煩神。無論如何,等找出郡主下落,遜之會給皇上一個交代。”
郦遜之有解除婚約之念,卻不宜說出,否則即成為娶公主而舍棄燕家郡主。他對那個任性的公主殊無好感,此時燕飛竹反是他的擋箭牌,得以逃脫太後的一相情願。對他而言,被指配的婚姻就是一種束縛,他有心于仕途大展手腳,最不想面對情感的紛擾。
龍佑帝聞言點頭,清澈的眸子裏浮着笑:“兩家都是好女子,遜之你左右逢源,莫要羨煞旁人。不過你說得對,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我也不想你陷進情關中走不出。”他望向前方宮殿的重重飛檐,突然低聲道:“你對天宮知道多少?”
“聽說過一些,只知是皇上的親随。”
“她們全系女子,天宮主謝紅劍是嘉南王的師妹,也是教我和少陽學功夫的師父。她手下三位宮主,分管靈霄宮、兜率宮、廣寒宮三宮,還有兩位來自波斯的護法,功夫也很高強。其他手下我見得不多,都各有來歷。話雖如此,但她們畢竟是女子……”
“皇上放心,遜之自有分寸。不知皇上想要遜之做什麽?”
“如今各地災情日重,又有匪人鬧事,案子要早早了結才好。這件案子與嘉南王有關,謝紅劍可能會插手……”
“遜之明白,請皇上寬心。不過既是去查案,我想去大理寺問案,不知方不方便?”
“你已是欽差,自然諸事皆宜。何況,母後不是給了你‘上方寶劍’,你怕誰?那塊金牌,稍有身份的人都知是母後信物,她傳予了你,此事一日內就會傳遍全城,到時大小官員只怕要來拉着你的褲腳巴結你呢。”說罷,龍佑帝自言自語,“難道真是母後給驸馬的禮物?”
“皇上莫要取笑,遜之怎敢高攀?”郦遜之心底苦笑,“無論如何,諸事以皇上吩咐為先,失銀案是頭等緊要事,至于兒女私情,遜之實無半點心思。”
龍佑帝的眼睛亮了亮,欣喜地道:“我果然沒看錯你。”他似乎只想到江山社稷,至于少陽公主的終身大事,在這面前只能放一放了。
轉眼天宮已近,龍佑帝指着前面一座宮殿的匾額,吸了口氣道:“到了,這就是天宮。”郦遜之聞言放目看去,但見崇樓傑宇,氣勢不凡,輝煌中透出一股柔美之氣,那“天宮”兩字,豪放裏帶嬌媚之姿。整座宮殿玉棟晶牆,翠瓦碧梁,瓊欄瑤階,比大內其他建築更為奪目。
人間富貴如此。
一女子在宮內斜倚欄杆,她四周環繞着若幹伶俐的小貓,只只溫柔馴良,撒嬌惹厭之态令人忍俊不禁。這女子亦是慵困已極,渾身軟而無力,風吹就起。
一雪衣少女緩緩自宮門而來,在她面前停住,靜立說道:“皇上和郦世子正往這兒來。”
她回過頭,鳳眼明秀,綽約風流,懶懶地輕啓朱唇道:“知道了。”向宮門處瞥了一眼,身形一動,竟疾若飄風,未待那雪衣少女看清,已靜靜站在宮門邊上。遠處,龍佑帝和郦遜之攜手而來,十分親密。那女子微微地斜着頭看着,露出思索之意。
龍佑帝遠遠地看到她,朗聲笑道:“天宮主,朕帶了個人來見你。”他進了天宮的大門後,行為舉止放達許多,顯出他在此處的自在。天宮主謝紅劍遙遙地朝兩人欠了欠身,嘴角挽出一道雲霞似的微笑,整個人騰空而起,飄飄地往兩人處而來,姿态如飛。
她的動作緩慢而又舒暢,優雅而又細致,郦遜之在目睹的那一刻震驚地想,好輕功!
在兩人的面前輕輕落下,她不慌不忙,徑自向龍佑帝行了一禮。
“見過皇上。”玉音如啼,明淨動人。郦遜之認真地打量着她,卻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齡,只覺得她實在是麗光四射,讓人不敢逼視。
“天宮主,這是淑妃之弟、康和王府世子郦遜之。遜之,這是朕的師父,天宮主謝紅劍。”
郦遜之忙向她行禮。謝紅劍軟軟地說了聲“皇上客氣”,聲音又糯又甜,向郦遜之稍欠了欠身。她蓮步輕移,走在前邊帶路,郦遜之看着她柔若無骨的神态,不由皺起了眉頭。龍佑帝拉了拉他的袖子,搖搖頭。
謝紅劍從未在江湖上露面,但她與天宮之名早已傳遍江湖。郦遜之沒想到她看上去不過是個享盡榮華的貴婦,不禁輕嘆一聲。他念頭未盡,謝紅劍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他一眼,眼裏閃過一道光芒。郦遜之直視着她,一瞬間他好像也看到她的心底,心中一動,打消了起初的輕視。
謝紅劍領兩人來到天宮顯翠亭,亭中有一張石桌,三個石凳。郦遜之心中贊服,皇上稱她“師父”,就得以師禮待之。可她不想與皇上如此生分,三人不分尊卑地坐,更顯親切。龍佑帝笑道:“到底是天宮主了解朕。”
郦遜之心中微有暖意,畢竟皇帝在他面前尚以“我”自稱,可見視他非同一般。
“不敢。不過,妾身正有一件事要和皇上商量。”
龍佑帝稍感意外:“哦?朕也有事想說。天宮主先講。”
謝紅劍從懷中取出一塊絲帕:“皇上請看。”
龍佑帝接過,絲帕上歪歪斜斜寫着許多字,筆法幼稚笨拙。大意是說嘉南王監守自盜,貪污官銀為己所用,致使國庫空虛,無法救濟各地受災之民。為逼嘉南王交出官銀,特地綁走郡主,望天宮代嘉南王出五十萬兩銀子贖回燕郡主,綁架者會以此散發給各地百姓作為救災之用雲雲。
龍佑帝雙目圓睜,把絲帕扔在桌上:“胡說八道,一派胡言!”他靜下來,又道:“天宮主放心,朕決計不會懷疑嘉南王。這投信之人,來意可疑。”
謝紅劍悠悠然地道:“皇上說得沒錯,嘉南王一心為國,若連皇上也不見信,未免讓人心寒。他們綁走郡主,居心叵測,其心可誅,皇上要為嘉南王做主。”郦遜之在一旁看到這行字,蹙眉想道:“難道燕郡主只是被人綁架走,而與朝中鬥争不相幹?”
謝紅劍瞥了一眼他的反應,又道:“這方絲帕是午時在天宮門口撿到,看來意在示威,根本沒說在何處交換,叫嚣幾句罷了。只是,竟然有人可以在宮中來去自如……”她眉目流轉,淡然地加了一句,“就請皇上準天宮去辦此案,為皇上分憂。”
“你們去辦這件事,朕不是不放心。不過天宮一直是朕的護衛……”
“皇上,天宮豈止是您的護衛?”謝紅劍盯着龍佑帝。
一時靜默。
郦遜之被她的話引出諸多聯想。龍佑帝岔開話道:“天宮主,世子初回京城,還需你抽空多教他。希望天宮所有的人,都能把世子當做自己人。”
“這個簡單。只要世子戴上了我天宮的信物,就不用擔心。”謝紅劍伸出纖手,輕輕拍了兩聲,一名雪衣女子走了過來。“去取一道天宮靈符。”那少女領命而去。不多時,一道雪白發亮的葉狀羊脂玉靈符戴在了郦遜之的胸口。
郦遜之猛然擡眼,這道靈符正與金無慮從紅衣身上偷到的一模一樣。
謝紅劍眼波流轉間又朝向龍佑帝,不經意地提起先前的話題。
“皇上可否準我天宮去查明留帕之事?此事與失銀案息息相關,若皇上準許,妾身想把失銀案也查清楚。倒不是貪功,不過天宮人多勢衆,加上深知江湖門道,定比那些朝廷官員有用。今日早朝,聽說陝西府上了折子,求朝廷撥銀救災,只要皇上準天宮出馬,那些救濟的銀兩即刻便可尋回。”
龍佑帝仍在沉吟,謝紅劍緩緩地道:“皇上,從今兒起,您身邊會有十位宮女随侍,她們的功夫均屬一流,定能保皇上安全,擅闖皇宮的宵小必定傷不了皇上分毫。妾身會派幾路人馬分頭查明最近發生的事故,相信可為皇上解憂。”她說得雖慢,其中的分量卻不容忽視。
龍佑帝慌了手腳,多十個宮女在旁,既多了護衛也多了監視,忙道:“不是朕不想,只不過太後剛封遜之為廉察,讓他去辦此事,不敢煩勞天宮主。”
謝紅劍奇怪地看了郦遜之一眼:“是嗎?我聽說世子自幼習武,武功想必很不錯?”
郦遜之道:“不敢當,天宮主過獎。”
“世子的武功再好,獨木難支,也需我們這些綠葉扶持。”謝紅劍眼波輕飄,帶出一個輕盈的微笑,“既是太後想讓世子去辦這案子,妾身當然沒有異議,只求能輔助世子,以盡綿薄之力。不知皇上肯不肯呢?”
龍佑帝等的就是這句話,見她說得動聽,大喜道:“就這麽辦。望你們同心斷金,早日破案。遜之,快謝過天宮主。”
謝紅劍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極快地移開目光,這個細微的動作沒逃過郦遜之的眼睛。謝紅劍注意到郦遜之在看她,淺淺地朝他一笑,溫婉地道:“我可愚笨得很,以後做錯了什麽,世子莫要見怪。”
郦遜之淡淡地道:“天宮主蘭心蕙質,遜之怎敢多言。”
“遜之,有天宮主襄助,此事想必不久就可了結。最要緊的一是找出官銀,二是找到郡主,三是揪出幕後之人。年前可來得及結案?”龍佑帝顯得躊躇滿志。
皇帝興致很高,似乎要去辦案的人是他自己。謝紅劍道:“倘若對方很厲害,又有極大來頭,只怕合世子和天宮之力,也難在十幾天內回複聖命。”龍佑帝自嘲道:“怕是災民等不及。國庫裏的銀子,這些年早被敗得差不多了,沒銀子救急過年,百姓豈不對朕失望?”
謝紅劍道:“銀兩的事可再想法子,真到救急的時候,我就不相信雍穆王和其他朝廷大臣出不了這個銀子。”
龍佑帝笑道:“天宮主的算盤打得可好。真走到這一步,天宮主這份朕先免了。”
“這倒不必,這兩年我們為皇上做事,尚有家底。”說着,她向龍佑帝深深萬福以示謝意。她所領的天宮,暗地裏專為龍佑帝除掉心腹大患、探聽他人機密。龍佑帝眉間的不快一掠而過,謝紅劍察言觀色,知道他不願在郦遜之面前表露太多,不經意提起另一個話題,“皇上,盈紫就要出關了。”
龍佑帝的不豫之色一掃而光,登時變了個人,興奮得猶如撿到寶貝的孩子,急切問道:“是麽?她終于出關了。什麽時候?”
“該是今夜。”
龍佑帝大喜過望,剛想說什麽,卻聽到緊急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傳來。來人像有急事,竟連帶撞倒好些宮女,驚叫聲不絕于耳。他正欲發火,意外地聽見一聲輕叱入耳:“郦遜之你給我出來!”
亭中三人向來人望去,只見那人一身勁裝,手持利劍,正是少陽公主。她聽說太後将她許給郦遜之,怒氣沖沖便往天宮而來。本想叫郦遜之“滾”出來,怎奈看到皇上和謝紅劍,氣勢稍減,口中客氣了些。
郦遜之不卑不亢走出亭子,道:“敢問公主有何事?”龍佑帝站起身,也不知這個妹子要做什麽。等郦遜之走到面前,少陽公主一劍刷地指向他的咽喉。他不閃不避,冷冷地瞧她玩花樣,卻聽她恨恨地道:“我……我才不要嫁給你!”
龍佑帝和謝紅劍聞言,俱是眉頭一皺,連連搖頭。
郦遜之一驚,差點想縱聲大笑,礙于皇上的面子才忍住,禮貌地道:“公主只怕有點誤會。”少陽公主也覺口快,見郦遜之這樣說,讪讪接道:“是嗎?母後親口對我說的,難道還有假?郦遜之我告訴你,別人看得起你,我可不見得。不管母後怎麽安排,我不答應,她一樣會依了我。”
郦遜之見她一臉驕橫,早失了耐心,笑道:“好極,臣本就沒這意思,公主既然是一般想法,再好沒有。我會向父王禀明此事,讓他回絕太後好意。”
少陽公主勾起怒氣,大聲道:“你神氣什麽?是我看不上你,你幹嗎擺出一副傲氣的樣子?我可沒把你放在眼裏。”她說着說着,臉卻紅了起來。
“臣怎敢在公主面前傲氣?公主既知臣心意,即可向太後講明。遜之本就不是趨炎附勢的人,這驸馬的寶座讓別人去坐便是。”他說到末了,也有賭氣之意。
少陽公主接口道:“誰做驸馬,這是我的事,你憑什麽管?”郦遜之深覺與她争論,實是無理取鬧,撇過頭去不再理會。
少陽公主自覺講多錯多,心下也奇怪,不知自己到底想幹什麽。
謝紅劍走過來,伸出食指,輕輕擋開她抵着郦遜之咽喉的劍,淡然地道:“你鬧夠了沒有?”少陽公主平時只忌憚謝紅劍一人,乖乖地收了劍,聲音也低了,“師父,我……不是故意,我只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收回劍,心裏竟舒服了些,看了郦遜之一眼。
他擡眼望天,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謝紅劍看着她,這個傻孩子怕是不知自己在做什麽,臉色和藹了幾分。“此事既是太後的主意,找世子也沒用。我和皇上與世子還有事,你先回去。”
龍佑帝興致甚好,巴不得少陽公主早些回去,也說道:“少陽,你的事朕會和母後說。若真不願意,誰也不會逼你。要再胡鬧,朕懶得和你啰唆,只好請天宮主點你的穴,讓你安靜會兒。”
少陽公主委屈地道:“我不過是想弄清楚……”她看了郦遜之一眼,他木着臉,眼裏全無她這個人,遂頓足道:“我聽你們的,那,我回去了。”
她傲氣全無,垂着眉眼,欲走還留之際,見郦遜之依然望天,怒氣裏加了寒意,狠下心大聲對龍佑帝道:“皇兄,你一定要為我做主。”走得比來時更急。
她把怨氣發洩在飛奔的步伐上,邊跑邊覺得心中難過。她被說不清的心緒牽引,只想見郦遜之一面,卻不知該說什麽。正好太後的事讓她有了個由頭,可她竟說了一番根本不該說的話,此時悔得簡直恨不得咬下舌頭賠罪。
但轉念一想,雖然她的話說得不動聽,可郦遜之太不給她這個公主面子,一點兒不懂得讨好逢迎,分明是看不起她。早知結局是這樣,少陽公主想,就該在他身上砍上一劍。
她忍不住可憐起自己,為什麽偏對這個人念念不忘?
龍佑帝等少陽公主走後,見郦遜之臉板得如同朽木,不禁一笑:“遜之,少陽胡鬧,你別放在心上。”郦遜之點頭,這才放松僵了的臉:“遜之明白。”
龍佑帝道:“天色已晚,她這麽一鬧,你也乏了。且先回去,一切事你便宜處置,有事尋天宮主便是。”郦遜之知龍佑帝急着去找他的“盈紫妹妹”,便恭敬地行禮,準備告辭。
正在此時,一絲風聲打破了平靜,郦遜之突感強大的壓力侵來,迅疾擋在龍佑帝面前,喝道:“去!”袖底推出一道氣流。風中裹着一個暗色的身影,滴溜溜轉了幾圈,如鬼魅般停在不遠處。
黃昏中,夕陽裏,一人紅衣飄飄,傲然地望着亭中的三人。
他的眼倦如渴睡的晚風,冷似冬夜的呼嘯。郦遜之和謝紅劍全身戒備,一動不動地注視他的一舉一動。龍佑帝武功尋常,也像模像樣地拉開架勢,即便他永沒有機會出手。
帝王,美人,高手,那人都不放在眼中。他用獨有的冷漠而不屑的眼神看着他們,嘴角似笑非笑,仿佛這世上無人值得他多流連一刻。那孤傲中找不到寂寞,找不到殺氣,卻另有一種淩厲。
郦遜之看着他紅豔勝火的披風與衣衫,心跳陡然加快。似乎不需要說出姓名,紅衣走到哪裏,都有一身氣派讓人知曉他的身份。那一種紅,如血,如生命中的最絕望與最熱情。望着這個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的人,郦遜之心頭先湧出的情感,竟不是如何去對付他。
謝紅劍秀眉稍蹙即展,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顯翠亭周圍登時出現數十位勁裝打扮的宮女,腰配長劍。她走近紅衣,朱唇輕啓,悠然笑道:“閣下想必是紅衣,不知有何貴幹,擅闖我天宮?”
紅衣盯着她,掃了一圈四周的宮女,并不回答,臉上譏諷之意更甚。龍佑帝悄聲問郦遜之:“紅衣是誰?”郦遜之愣了愣,道:“皇上別擔心,他不過是個殺手。”右手腕一搖,掌心落進三顆菩提慧珠。
龍佑帝的眼很酸,撇開頭向郦遜之,又問:“什麽殺手,這般嚣張?”紅衣通身的氣魄讓他生出一絲羨慕,不禁再度打量紅衣,可眼睛仍覺刺痛,忙避了開去。
郦遜之沒來得及回答,謝紅劍手下宮女耐不住紅衣的氣焰,提劍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對天宮主和皇上不敬,還不快立地求饒,束手就擒?”另有數名宮女齊聲叫喊,要紅衣趕快投降。
紅衣笑意濃濃,眼光在龍佑帝、謝紅劍、郦遜之身上打轉,雙袖一揮,只聽“哎呀”“哎喲”數聲叫喚,先前出聲的宮女紛紛倒地。衆人吃了一驚,謝紅劍掠前兩步站到他面前,厲聲道:“你竟敢在天宮殺人?”
“她們不配死。”紅衣淡然地道。他低沉的語音像隔在極遠處,卻有種穿透力,似乎可以飛越漠漠時空,直入人的心底。
幾名倒地的宮女發出呻吟聲,謝紅劍放了心,冷笑道:“閣下傷了我的人,休想輕松離開。”紅衣凝視她的眼,淡淡地道:“我今天不殺人,只來看看。”他迅速掃了一眼龍佑帝,慢慢地對謝紅劍道:“沒人付銀子讓我殺你,讓開。”輕描淡寫說完,靜靜地站在原地盯着龍佑帝,周遭一切與他再無關系。
他的目光猶如帶刺的繩索,捆住了龍佑帝的信心和勇氣,少年皇帝慌不疊地退後幾步,完全躲在郦遜之身後。郦遜之手中的菩提慧珠握得更緊,這是天宮的地盤,他不想搶先出手,何況還會擔個倚多為勝、以多欺少的名頭。只待紅衣走出天宮,他就可跟蹤追擊,尋出燕飛竹的下落。
謝紅劍忍無可忍,這時園內走進幾個女子來,一見她們,謝紅劍終于放下心,回頭對龍佑帝說道:“皇上,賊子無禮,可否容妾身将他擒獲?”龍佑帝看到進來的那幾人,喜道:“好,好!趕快動手,不必留活口!”
郦遜之心想,紅衣豈是說殺就能殺的?
這時紅衣拔地而起,悠然地在空中道:“何必急着趕我走?”身如初升之日,在半天上散出大片雲霞,姿态飄逸已極,直如仙人回府。龍佑帝伸出頭來瞧着,咋舌不已。郦遜之靜觀其變,見皇上不知不覺中走了出來,便将一臂擋在皇上身前:“皇上小心。”
謝紅劍伸指一彈,一顆“碧光火雷”溜溜射向紅衣。這暗器在“暗器百家”上未曾出現,卻是天宮不傳之秘,受風即熔,遇物則爆。紅衣身在半空,輕旋披風,帶出一陣氣流,将暗器撞了出去,人卻如有神助,橫空退後數尺,一翻身落在遠處。
碧光火雷砰的一聲當空炸開,幽藍的火光灑出朵朵煙花,仿佛有生命,直直地奔向紅衣。紅衣冷哼一句:“還不錯。”雙掌一推,将謝紅劍用掌力送過來的煙花一一逼回。
謝紅劍見他內力驚人,當了衆多宮女的面不願落敗,手腕一翻,周身旋即湧起一道道氣流。煙花離她尚有一丈之地,便被她的真氣阻住,藍芒忽地大漲,變成碗口大的火球,圍繞着謝紅劍溜溜旋轉。
龍佑帝看得過瘾,知道謝紅劍用上了天宮獨門的“日月缥缈”神功,可控制一個方圓數丈的氣場,任何人在這氣場範圍內都會受制于排山倒海的壓力。
碧光火雷受風即熔,真氣催逼使得煙花更盛,轉眼間謝紅劍四周火光沖天,偏偏皆被她的真氣控制,使她看來猶如火中涅槃重生的鳳凰。
紅衣并不畏懼,單掌劈來,陰寒的掌力穿越重重氣流,如靈蛇嗖地擊向謝紅劍。謝紅劍玉手一指,一道真氣兜轉而上,擋住紅衣的襲擊。兩人遂在原地較起內力。紅衣的內力滑若無骨,飄如急雲,未曾因對方是女子而憐香惜玉。謝紅劍的內力如波似浪,圍出厚實的屏障,紅衣陰冷的掌力竟沾衣四散,無法近身。
宮女禁不住兩人的真氣,紛紛掩面而避。龍佑帝在郦遜之身後,也覺呼吸困難,眼前似烈火焚場,靠近不得。另一邊,剛進來的數女中有一人道:“你們怎的不動,讓這人逃出宮去,可有得笑話說了。”
“玉妹子就是心急,大姐既然出手,他還逃得了嗎?”
被稱作“玉妹子”的女子不服地道:“我看此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