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圖窮匕見
三十九
會議室裏是一張長圓形會議桌,有将近二十個座位。此刻只有亭湖區文學院六個領導在座。祁院長位居正中,曹院長、另兩位副院長、洪哲在左,許傑一人在右。許傑進門看了這陣勢,微微一笑,胸口卻騰起一團灼人的怒火。
祁院長主持會議:“今天的議題是有關許傑同志的。許傑同志幾年前成為我院院長助理,到今天一年期滿。是按慣例轉為副院長,還是另作安排,我們發揚民主,聽聽大家的意見。”
許傑心道:“既然是慣例,還商量個啥?擺明了是不想我提幹。”他不便吭聲,其餘幾人也比賽扮啞巴。大眼瞪小眼的場面有些滑稽,其實是六個人各打主意,誰都不想先出頭。末了還是祁院長催促:“大家說說。”“大家”都不傻,沒人願意先開腔,即使洪、曹與許傑明争暗鬥,交手多時,公開場合畢竟還沒撕破臉皮。
祁院長笑了一笑,拿手中的鋼筆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發出“篤篤”聲響:“都不說嗎?那我說吧。許傑同志多才多藝,自擔任院長助理以來,屢次為單位在大中型賽事中斬金奪銀,可以說是成果累累。除了個人創作屢出佳作,獲得很多榮譽,在配合各部門、各活動的公務文字的撰寫中,一樣作出了突出貢獻。”他轉向曹院長說:“像那次美術攝影展的前言,就得到了來賓們的好評。”曹院長端凝點頭。祁院長又看看洪哲:“像幾次舞蹈比賽,領導講話、主持辭,都是許院的手筆。”洪哲極誠懇地點頭,近乎肅穆。祁院長說:“所以許院的閃光點是有目共睹的。當然……”
許傑早就在等他的“當然”,他知道前面一大段安慰性的開場白相當于“三言二拍”裏的“入話”,正文在後頭。
“當然,人無完人,許傑同志的缺點也是客觀存在的。我們不能太美化一個人,要一分為二地看。”洪哲接口贊成:“祁院說得是。”許傑看了他一眼。祁院長說:“許院和同事相處時,和兄弟單位打交道時,和群衆接觸時,還是過于棱角分明了。有個性是好的,但要以集體為大前提;有主見是好的,但不能變成固執己見;有自信是好的,但不要變成自我膨脹。就拿前面的‘創文明樹新風’活動來說吧,作為我院的院長兼書記,關起門來是一家人,我要坦率地批評一下許院。”許傑微笑道:“我接受。”祁院長只作沒聽見:“本來每個文化單位都要出人,我們考慮到許院年富力強,綜合素質又最平衡,準備讓他參加巡查。這對于他本人,是大好的學習機會,也可以為寫作積累素材,他偏偏不幹。”祁院長說到這裏,語氣驟然加重:“好說歹說,就是不服從組織安排。別人能去,你就不能去?多好的體驗生活的契機啊!誰也不比誰高貴,參加這個有意義的活動難道很丢人麽?”
許傑在桌下捏緊了拳頭,指甲掐進肉裏。曹院長往椅背上靠了靠,怡然自得的模樣,化了淡妝的臉上沒有明顯的喜怒。
祁院長說:“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不少,比如跟洪院的關系始終協調不好,我不是說誰對誰錯,但一個巴掌拍不響,許院要反省了。再有,那個叫林芝的,雖然後來幫你澄清了,但事情已經上了網,看起來像洪院被人指指點點,可是許院想過沒有,跟你沾上了關系,你很難完全置身事外。她怎麽不冤枉別人?說句難聽的,蒼蠅不抱無縫的蛋!”他說着這些似有理似無理的指責,大感快意。許傑寫書不帶他的名字,一箭之仇,隐忍至今,終于漂漂亮亮地報了。挂在嘴上的理由從來不是真正的理由,卻是人人不能戳穿的。
祁院長呼了口氣,神情和藹了些:“許院不要介意,論公我是你的領導,論私按年紀我好做你的亞叔,有什麽就說什麽了。”許傑笑着說:“您多心了,怎麽會呢?”祁院長笑笑說:“那就好,要和諧。當面說比背後說好,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曹院長等紛紛稱是。洪哲意外加了一句:“祁院的一片苦心,許哥一定明白。”
許傑一愕。洪哲這會子叫一聲“許哥”,那諷刺的力道,讓全體都為之一震。許傑心尖兒都顫了一顫。
祁院長笑道:“那麽會議進入下一個程序。鑒于許傑同志優勢和缺陷都很明顯,在他的一堆獲獎證書和舉報他的一堆人民來信之間,我們內部要做個選擇。”他把一疊厚厚的匿名信讓衆人傳閱。多數是打印的,少數是用左手寫的,有一封像小學生的筆跡。共同的特點是你智慧再如何超群,也不可能在匆匆一瞥間辨出這事兒是誰幹的。許傑為避嫌疑,更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對那些眼面前的信不屑一顧。他倒不是裝的,是真的沒有好奇心。是誰在操縱這一出大戲,誰主使,誰龍套,他心中一清二楚。這些欲蓋彌彰的紙張,不翻也罷。
祁院長打個手勢,曹院長站起來,把匿名信仍舊歸攏了,輕擱到祁院長手邊。祁院長說:“發選票吧。”曹院長溫和地說:“哎。”她把六張選票逐次分發,許傑也有一張。曹院長把選票輕柔地放在許傑那裏說:“許院,你的。”許傑明知她是嘲弄,但又找不到理由發作。她沒多停留,捏着最後一張選票,飄然回到她的位子上去。
許傑低頭看那選票,有“同意”、“反對”兩欄,有一行說明文字,提醒投票者在相印的欄目打鈎即可。通過無記名投票決定許傑仕途,看似公平之極,其實是給每一個想反對的人提供了絕佳的平臺。
選票的表格內線是灰色、細線,外框是黑色、粗線,說明文字還是秀麗的楷體,做得十分工整。許傑暗忖:“大概是姓曹的親手設計的。”
其餘五人握筆沉思,答案早已決定,姿态卻不能不做。祁院長更善意提醒:“各位是領導班子成員,心裏要有杆秤。對許傑同志是否由院長助理轉為副院長,要慎之又慎。要從集體出發,別把私人恩怨、個人感情帶進去,對你們手中神聖的選票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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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傑淡淡的,随手在“同意”一欄上打了個鈎。另五人寫好了,把選票對折起來背面朝外。曹院長收齊選票,放在祁院長眼前。祁院長說:“為了充分顯示公正,杜絕弄虛作假,我提議,曹院長點票,我監票,洪院唱票。”這是有意将許傑的軍了。洪哲更絕,笑道:“最公正莫過于許院自己唱票。”許傑笑道:“不用了,各位同事這麽光明磊落,我還信不過你們嗎?”洪哲走過去,笑拉他到選票前說:“你就念嘛!”許傑哈哈一笑,傲然道:“行!”
“同意!”
“反對!”
“反對!”
“反對!”
“同意!”
“反對!”
許傑宣布道:“投票結果,四票反對,二票同意。”他被多數人否決是意料之中,但是除了他,居然還有另一票同意,倒是挺意外的。不知是兩位副院長中的哪一位,存心要跟曹院長對着幹。
祁院長讓大家各自回去坐下說:“由于結果是四比二,許傑同志暫時不轉為副院長,仍任院長助理。另外局裏來人詢問,群衆對許傑同志意見較多,是否繼續擔任現職,還要展開進一步的調查……”
門動了一下,刮進一陣冷風。
許傑毫無征兆地站起來接了一句:“也就是說,你們想徹底罷免我的職務?”
他目光灼灼,聲色淩厲,站在桌邊,居高臨下地掃視着一圈圍坐着的同事。他身高大約一米七四,此刻卻仿佛一下子高大了許多,威壓全場。
祁院長、曹院長對望一眼。另兩位副院長一個輕聲咳嗽,一個忽然間對手機産生了興趣,低着頭摁鍵,一聲不吭。洪哲強作鎮定地笑了笑,笑容卻洩露出他比其他人更加緊張。
這單位向來暗流洶湧,但像今天這樣連表面上的團結都維持不住,弄到圖窮匕見,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祁院長向洪哲使了個眼色,是帶着命令味道的請求,像醫生問病人要不要挂水,老師問學生想不想進步,與其說是選擇題,不如說是填空題,答案還是預備好了的。
洪哲退無可退,站了起來,隔着桌子與許傑對視:“進一步調查是局領導的意思,許院不要介意。”許傑“哦”了一聲:“你是發言人,還是傳聲筒?”洪哲臉上挂不住了,當着這些人,他不能不強硬:“那要服從領導分配!領導叫我擔任什麽角色,我就服從!不像許院長,專門唱反調!”許傑說:“你有‘服從’這個法寶,難怪步步高升。哦不對,除了服從以外,你還擅長背後搞小動作,這就叫剛柔并濟,攻守兼備。洪院前途無量吶!”
祁院長、曹院長臉上變色,一齊斥責:“不像話,太不像話!”洪哲膽氣又壯了一些:“許傑你狂什麽?你不是最清高嗎?不是一心撲在藝術上嗎?怎麽副院長一時半會做不了就這副德行?”許傑一笑:“你們不讓我當這個芝麻綠豆官兒我沒意見,讓我不用再跟你們這些争權奪利、笑裏藏刀、蠅營狗茍、卑鄙龌龊的人為伍我舉雙手贊成!這幾年我差一點兒就成了你們,差一點兒就不是我自己了。你們有胸懷嗎?只有心機;有高度嗎?只有低賤。所以我教訓你們,鄙視你們,唾棄你們,而不是升不了官氣得發昏!洪院,各位,聽懂了嗎?”數年積郁,一朝吐盡,他在罵他們,同時也在罵過去的自己。
向來奉行“做得說不得”的衆人,習慣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可不習慣當面鑼對面鼓,打開天窗說亮話。咳嗽的那人也不咳嗽了,玩手機的也收起了手機。他們全體有些惶恐,後悔不該開這個多此一舉的會,名為投票,實為羞辱,豈料許傑亮烈難犯,辱人的同時又被他辱。
洪哲最年輕,職位最低,和許傑這幾年來的恩怨糾纏也最難解難分,所以他避無可避:“你看你像個幹部吧?像個正常人吧?你不覺得你出醜露乖很丢人嗎?”許傑道:“那倒說得是,比涵養比素質,誰也及不上你——到A市旅游的那晚,你留下了多麽濃墨重彩的一筆啊!”洪哲後背一涼,到此時他才知道,他長期以來感到不安是為什麽,在寶華山上許傑的胸有成竹又是為什麽。他硬撐着,手扶桌面,桌子微微震動:“你這麽發瘋,對你有什麽好處?”
曹院長眼見洪哲頂不住,似有什麽把柄落在許傑手上,忙站起來說:“這是事業單位的會議室,你們以為是菜市場?許院洪院,有什麽話會後再說吧,免得讓人笑話。”她想她是二把手,在單位歷經幾朝,根深蒂固,許傑總該有所忌憚,而況表面上她是各打五十大板。誰知許傑張嘴就來:“可笑的只怕另有其人。曹院,我聽說你和洪院有時會一起加班到很晚,你要保重身體。”這一言就戳到曹院長心裏去,她紫漲了臉強笑道:“你想影射什麽?你小心我告你诽謗!我不跟你這樣沒素質的人說話!”許傑針鋒相對:“你以為我愛跟你說話?我又不想自虐。還有,我老早就想告訴你了,你畫的那些油畫,不如叫‘打油畫’,跟打油詩一個級別,以後別拿到畫展上現了。‘才女’這稱呼,一塊錢一斤,證明不了什麽。”曹院長氣得直抖。祁院長威嚴地站起來說:“許院,同事之間至于這樣嗎?”許傑炮口一轉說:“祁院,您和前任的唐院也是同事,沒見您心慈手軟呀。”祁院長坐下說:“呵呵,我看你情緒已經失控了,散會吧。”他拿起匿名信和鋼筆想走。許傑攔住他說:“您聽一聽老百姓的心聲再走嘛,您的貴耳不能只聽好聽的。我明明白白跟你講,下屬執筆、領導署名的規定是個狗屁!文件也好,短劇也好,書也好,誰寫的就是誰寫的,你插一腳就可笑,插不上打擊報複就可恥,我許傑要是讓你得逞就可悲!”饒是祁院長老辣,也不由得氣得磕巴:“你岔到……岔到哪裏去了?”
另兩位副院長原本噤若寒蟬,這時坐不住了,一起起來說好話,和稀泥,打圓場。洪哲還想在一敗塗地前找回一點面子,色厲內荏地說:“許傑,你這麽鬧對你有什麽好處?你不想在這兒混了嗎?”
許傑輕蔑一笑,掏出一張打印好的辭職報告,往桌上一甩:“我找好了下家,談好了條件,要到外地去‘中年再就業’了。祝各位馳騁名利場,開心每一天。”他事先不動聲色地安排停當,才将計就計來開這個攤牌的小會。
他收起筆和筆記本,穿上外套,打開門,在衆目睽睽下揚長而去。他在長長的走廊上走着,身上那股勁兒松懈下來,少了一點力度,多了幾分疲态,乖戾的面目恢複了清俊。他也知道應該好聚好散,犯不着這樣翻臉成仇。這幾年他着實精明厲害了,可畢竟本性難移。今天這石破天驚地一擊,往好聽裏說是率性而為,往難聽裏說就是意氣用事,全然不像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做的事,其在心理上引起的“反作用力”,也就夠他在往後的年月裏慢慢消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