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陶冶之功
三十八
許傑藉着詳查甲狀腺的理由,請了幾天病假,陪呂瀚洋夫婦遍游D市。他來此地不少年了,卻沒能變成“D市通”,生活比較簡單,不大游逛。他就請戚棋來當導游。
戚棋四處跑慣了的,哪個角落有蘭州拉面,哪個角落的狗不理包子最地道他都一清二楚,當然勝任愉快。呂瀚洋說占用他的時間不太好。許傑笑說沒關系:“他自己是老板,手下有員工,上哪去拍拍屁股就走。”戚棋笑道:“喂,有那麽誇張嗎?”
他上個月剛在4S店買了輛寶馬,把舊車淘汰了。許傑倒不羨慕他的經濟實力,反而很羨慕他成天興興頭頭的。他也有競争對手,也有高低起落,心态卻始終很好,待人也保持着誠懇真摯。按說做生意太單純容易吃虧,他偏偏以他的實誠得到很多人的好感,凱歌常奏,捷報頻傳。許傑想這就是典型的“性格決定命運”。
這晚戚棋在“登雲樓”設小宴,為呂瀚洋、劉芳送行,于茜另有要事沒來。許傑無論如何不肯讓戚棋請客。戚棋生氣了,說:“要不要跟我算得這麽清啊?”許傑笑道:“別勒眼爆筋的,我哥哥嫂子來一趟,煩了你好幾天,這頓餞行酒你還跟我搶?”戚棋大手一揮:“話不是這麽說滴。”許傑看他莽漢子故作可愛,不禁哈哈一笑。戚棋笑道:“你這個朋友對你這麽好,我幫你表表心意、撐撐場子是應該的。說着我就來氣,生病也不跟我說,千裏迢迢把人家弄來。本來想跟你絕交的,一想我倆是租房子租出來的階級感情,你又可憐,單門獨戶在外地混,我才原諒你了。”許傑笑道:“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席到中途,呂瀚洋敬許傑的酒。許傑說:“我敬呂哥。”呂瀚洋和他碰了碰杯說:“一樣。”二人一口喝幹,呂瀚洋說:“照顧好自己。還有,請戚棋給你張張眼,再找個女人,成個家。”戚棋笑道:“就怕他眼光太高。”許傑笑笑說;“暫時不找了,一朝被蛇咬,婚姻這東西,叫人心寒。”呂瀚洋說:“那是你沒找對人。”許傑說:“等甲狀腺好透了再說吧。”戚棋一本正經地說:“關甲狀腺什麽事?只要前列腺好就行了。”許傑“噗”的一聲,一口湯噴出來,好在反應靈敏,掉頭朝後。呂瀚洋、劉芳都笑。
四人處身于“登雲樓”三樓的小套間裏,一樓大廳最便宜也最喧鬧,二樓大包間常被公款吃喝的人占滿。三樓小間最安靜,每一間帶單獨的洗手間,有衣櫥、酒櫃、牌桌。牆上兩個按鈕,一個是自動感應的空調,只需打開,溫度不必人調,恒定二十六度;一個是音樂,造氣氛的。戚棋選在這裏,足見用心之誠。
他原點了很多昂貴的菜,有一些名字吓人,其實沒什麽吃頭。許傑拿過菜單,一一替戚棋改過來。鴨掌、雞舌羹雖價格不菲,确是可口,許傑留着沒動。他補的菜口味偏清淡,營養、賣相俱佳;海鮮只要了兩樣,甜菜點的是冰糖桂花櫻桃夾心小圓子,紅酒要了D市不多見的“假幹紅”——喝着跟幹紅一模一樣,其實一點兒酒精沒有。服務員微笑着說:“這位先生真會點菜。”戚棋嘆道:“這就是暴發戶和沒落貴族的區別呀!”許傑笑道:“滾你的蛋,你好像是文化人吧?我也不貴,也不沒落。”服務員咬着牙齒忍笑,酒窩兒淺淺的。許傑想她就像這小套間本身一樣可心。
呂瀚洋在酒桌邊笑道:“甲狀腺、前列腺就不讨論了,不過‘強的松’中途不能斷,要記得天天吃。”劉芳說:“到了時間就複查,盡快減量。”許傑應了,說:“我問過了,過半個月就減到早兩顆晚一顆,再吃吃就是早一顆晚一顆,早一顆晚半顆……”戚棋說:“那不把你煩死了?”許傑說:“就是啊。激素藥是得這麽一點點減的。”戚棋說:“人怪,得的病也怪。”許傑正要回嘴,服務員端着菜上來了,輕聲介紹:“海帶梓排藥膳湯。”
許傑趁服務員給大家分湯的工夫說:“這道菜好,我特意讓點的。它是大瓦罐裏套小瓦罐,文火煨足六個小時,把六種藥材、肉味、海帶的鮮味逼出來,營養全在濃湯裏。這要是不套個小瓦罐,骨頭和海帶早就煮爛了、化了。”衆人聽了,都說“要好好嘗嘗。”許傑自己卻不喝,呂瀚洋問他,他笑着說:“這是特為你們要的。‘亞甲炎’不能吃海帶、紫菜。”戚棋連稱他沒有口福。
許傑喝了口茶,手機響了,一看,是田明輝。他忙接了,走到屋角笑道:“田科長,你好。”田明輝說:“少來,在幹嗎?”許傑說:“在吃飯。”他想他生了病不告訴田明輝和楊倩,求助于呂瀚洋和劉芳,田明輝知道了,難免不高興,因此索性不提。田明輝說:“跟你彙報彙報戰況啊。史豔紅的副局長大概做不長了。”許傑心中一喜:“查到什麽了?”田明輝說:“我來了個曲線救國,叫我的鐵杆跟市裏的審計員反映情況。審計員下來‘年審’時就特別注意史豔紅,發現她當財務科長期間,電腦上的賬目和她手寫的賬目數字不投。猜猜相差多少?三十萬!十年以上徒刑是跑不了的。她自首了,想争取輕判。鐘雨城在找人活動,争取給她來個從重從快。她做夢也想不到,我和鐘雨城盯了她好幾年,一直等着收拾她。”
許傑心胸大快,連說:“很好,太好了!這就叫得意忘形,利令智昏!她幫着秦局害我爸,現在輪到她自己了。該怎麽謝謝你好呢?”田明輝順口笑道:“以身相許。”許傑正兒八經地說:“不具備先天的可能性啊,唉!”二人笑了一回,許傑說:“對了,秦局怎麽樣了?”田明輝說:“低調多了。”許傑說:“僅僅是低調?太便宜秦老頭了。”田明輝說:“你想搞他?”許傑冷笑道:“我爸剛入獄時說過,秦和史都有問題,史穿幫了,秦這個幕後老板,手腳也難保幹淨。史豔紅既然自首,說明她怕;她既然怕,就有可能把秦老頭招出來!順藤摸瓜查一查,指不定有大收獲。以前我們想不到這一層,證明那時候畢竟還嫩哪。”田明輝笑道:“可不是?總要進步的嘛。趁着史豔紅吓破了膽,是個空兒,回頭我就跟鐘雨城商量去。”許傑心道:“你這家夥,這種擔着幹系的事,就找鐘雨城一塊兒分擔責任。”他很想問問田、鐘二人關系如何,想了想還是沒說。他們會不會是因有了史豔紅這個共同的敵人才長期聯手,将來會不會再有反複,眼下都還是未知之數。
許傑一回頭,呂瀚洋在身後不遠。戚棋、劉芳在飯桌上聊天。許傑有些尴尬,笑道:“幹嗎聽我講電話?”呂瀚洋臉色不大好看:“我來拿餐巾紙,你擋在桌子前邊。”
許傑讓開一步,呂瀚洋開了抽屜,拿出一疊餐巾紙。他看了看許傑說:“許家的人,骨子裏是不是都那麽不服輸?你姐姐是,你也是。”許傑笑了笑。呂瀚洋說:“你滿腦子是報仇,想的是怎麽像秦局、史豔紅整人那樣去整他們,這麽下去,你跟他們有什麽區別?”許傑淡淡地說:“區別在于,他們是主動的,我是反擊。”呂瀚洋說:“你在工作上做出成績,就是對這夥人最好的反擊。你過得越好,成就越大,他們越失敗。非得耍陰謀詭計才解恨嗎?”許傑說:“呂哥,我知道你很正直,不過你不要把你為人處事的一套強加到我頭上。”呂瀚洋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你以為你的甲狀腺是癌症的時候,你計較過這些嗎?現在虛驚一場,你就恢複你那些‘計劃’了。假如我是你,在鬼門關轉了一圈,我會把所有仇啊怨的全都看透。你是聰明人,大道理不用我講,千句萬句歸一句:‘做人要有高度’。聽不聽得進去,随你的便!”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說:“我把你當家裏人,老實說,我對你很失望。”
呂瀚洋加入到劉芳、戚棋的談話中,如常地說笑,維持着一貫的親而不昵的态度。許傑獨自在距離外看着他們,委屈,不甘,感動,躊躇,紛至沓來。
次日他把呂瀚洋夫婦送到車站,把路上吃的面包和飲料檢查一遍遞給他們。劉芳叮囑:“有事就聯系我們。”呂瀚洋說:“你回去上班吧,小心扣你的考勤獎。”許傑笑道:“我是領導班子成員,誰敢扣我的錢。”
Advertisement
要發車了,許傑退出欄杆外,帶笑目送他們。劉芳把箱子橫放到檢查異物的機器上。箱子緩緩向前,進入機器,從前方吐出。劉芳進去扶起箱子,叫呂瀚洋進站。呂瀚洋回身,帶點抱歉地說:“昨天晚上我話說重了。”許傑隔了片刻才說:“被老哥教訓兩句有什麽關系。”呂瀚洋說:“你是你爸媽的驕傲,你也沒讓我失望。總之……你好好的吧。”許傑說:“呂哥,其實昨天你說得對。”呂瀚洋目光中流露出十足的欣慰,眼睛亮亮地說:“好!兄弟倆都做有胸懷的人,讓蟲蟲蟻蟻去慚愧!”他用力拍拍許傑的肩,回身就走,步履輕快,全不像四十多歲的企業家,大公司的二把手副總。
許傑決定改弦易轍,對洪哲不予理會。只要把創作做大做強,大到像牛導、熊導、賀廳長那麽赫赫有名,強到在全國有穩固的一席,他在區裏、在單位的地位就穩如泰山。任憑對方搞多少小動作都是自取其辱。
可惜樹欲靜風不止,洪哲新一輪的攻勢已經開始了。祁院長找許傑談話,說市裏“創文明樹新風”活動人手不夠,要從各文化單位抽調,叫許傑“屈就一下”。許傑深知,這一類的活動耗時漫長,半年八個月的都不稀奇。所做的事無非是搗毀非法放映點、私人電視臺、毒害未成年人的網吧等等,加上對搜繳來的書藉、印刷品進行分類、捆紮、列表、打印,幾乎算半個體力活兒。歷來抽調的都是單位的閑置人員,或剛來工作還未上手的新人。堂堂院長助理,單位的第五號領導,專業創作幹部,別人不派專派他,針對的意味再明顯不過。D市幾百萬人口,那麽多店面,汪洋大海似的,查到何時算個頭?許傑笑笑,知道是洪哲、曹院長背後弄鬼。祁院長因上次出書不帶他名字,樂得順水推舟送許傑一程。
許傑回絕了,他不兜圈子,不玩虛頭,直截了當地說:“這是新人或閑人的事,沒聽說領導層有人去過。實在要去,我和曹院、洪主任一塊去吧,組成小分隊,互相有個照應,反正他倆推薦我推薦得很熱心。”祁院長驚詫莫名,不明白數日不見,這個深通韬略的屬下怎麽性情劇變。直接有直接的好處,因為許傑極強硬,祁院長多少有些顧忌,因此改派了別人。洪、曹暗中高興,知道明面上許傑贏了一局,實質上他得罪祁院長更深了。
祁院長當初對洪、曹嚴加警惕時提升了許傑,現在形勢不同了,洪父的糖衣炮彈紛落如雨,祁院長又欲借此壓一壓許傑的氣焰,便把洪哲也提為院長助理,與許傑平級。為了安撫許傑,不着痕跡,他又随即把于茜提為部門正主任,補了洪哲高升留下的空兒,算是在兩派間搞一個平衡。許傑覺得生平所識,論到玩弄權術的爐火純青,實在首推這位斯文儒雅的祁院長。
轉眼間許傑做院長助理好幾年了,按程序,祁院長發出公告,說要讓許傑轉為副院長。群衆如有不同意見,可公開或私下與院長室聯系。中國人擅長用“群衆”的名義去抹黑對手,洪哲及其心腹自不會放過好機會,“人民來信”寫了一封又一封,有揭發許傑利用排短劇中飽私囊的,有說許傑男女作風混亂導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有說他獨斷專行不團結同事不尊重領導的。許傑讓于茜不必理睬。于茜卻不信這個邪,率領着“許派”同仁在送文件、報□□、請示工作時“順便”稱贊許傑的才華貢獻,并且巧妙地暗示一旦許傑心冷,單位所有的文字工作将陷于癱瘓。
雙方無聲角力,上班依舊互致問候,說笑調侃。許傑有一次轉彎抹角聽到洪哲對他的誣蔑極其難聽,差一點兒想動用手中的“秘密武器”,但想到呂瀚洋的叮咛,又暫時按捺下去。
這天午休,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同郭絮聊□□。他說到甲狀腺的事,郭絮發個表情說:“怕什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許傑回了一句:“天命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郭絮笑道:“那你還吓得那個樣子?”許傑說:“好比你看一個電視連續劇,第五十集的劇情出現在第十五集裏,是不是很驚悚?”郭絮笑道:“說不過你。”
她問許傑最近有沒有大作可供拜讀。許傑說:“連小作都沒——除非是剛寫的這個快板。”郭絮模拟着北方人的口氣笑道:“發來給俺瞅瞅。”許傑說:“保證你看了寒毛直豎。”郭絮笑說:“有這麽強烈的效果?我喜歡。”許傑便把為醫院創作的“音舞快板”發給她說:“我在網上瞄來瞄去,複制加工,弄成這麽個東西。你看看開頭結尾就行了,不然怕你招架不住。”
開頭:
心激蕩,情滿懷,咱們一道登舞臺。你登臺,我登臺,歡快竹板打起來。(左邊表演者)只因護理成績多,思緒萬千難定奪。(右隊表演者)挨着個兒的往下說,難道還怕沒着落。
結尾:
打竹板,響聲連,萬千感嘆湧心田。無陪護,有真情,微笑服務樹典型。上上下下團結緊,左左右右一條心。一鳴驚人沖九天,燦爛未來在眼前,在——眼——前!
郭絮那邊半天沒動靜,許傑發了一個“窗口抖動”,說:“睡着了?雷暈了?”郭絮發了個雙手蒙臉的羞澀表情說:“剛好讀完。”許傑說:“好笑吧?”郭絮換了大一號的字體:“不是好笑,是可悲。”許傑懂她的意思,敲了一行字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事關飯碗,不得不為。”郭絮說:“再這樣下去,你會荒廢的。閑下來時寫寫真正想寫的。”許傑說:“關鍵是閑不下來。”郭絮說:“就有那麽忙?事業單位不是按部就班、朝九晚五的嗎?”許傑說:“也忙工作,也忙別的。”
午間休息将結束時,郭絮說下線了,去吃飯。許傑說:“還沒吃午飯?你不早說?”郭絮在那邊笑道:“失驚打怪,上海人吃飯誤點再正常不過了。對了,等你升了副院長,記得請客。我不介意特地飛過去的。”這善意的笑話觸動了許傑的心事,他向電腦屏幕笑了笑,苦澀地,但是并不焦慮。他“啪啪啪啪”敲擊鍵盤,打下了這次聊天的最後一句話:“下個月就開會讨論升職的事。”他想有空時還是給郭絮打個電話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