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失子傷痛
三十六
新官上任,理應有單獨的辦公室,曹院長以“暫時沒有空房間”為由,拖着不辦。許傑笑呵呵的,半點不介意。該是他的,早晚跑不掉,他深谙其理。
許、洪之争,天平逐漸向許傑傾斜,洪哲十分焦急。好在他父親在政府大院裏工作,官職不大,人脈卻廣,三不五時地就有人給祁院長電話,有為洪哲洗脫、鼓吹的,有施加壓力的,有一個甚至是祁院長以前的老上級。洪父手段老到,他明白祁院長不是等閑之輩,硬的軟的,面子裏子,樣樣不能缺,所以專程治了一桌酒席,請祁、曹等正副院長,以及新升的院長助理許傑。作陪的有區文廣新局、反貪局的領導,那潛臺詞不言而喻。
席散後,洪氏父子提出“送祁院回家”,在車上把該送的送了,該說的說了。祁院長笑說:“太客氣了,小夥子不錯的,就是有些地方不太成熟,還要錘煉。”洪父笑着說:“我們家親戚朋友雖然多,但是小哲這孩子還得您親自□□。他不聽人家的話,單佩服您一個人。”祁院長笑道:“是的,好比小學生怕班主任。親朋好友再多,發成績單的還是老師啊,哈哈,哈哈。”他用一個小小的威脅擋回了洪父的威脅,心想:“看不出來,洪哲爸爸為人倒厲害。”
年底許傑評上了“優秀工作者”,洪哲評上了“先進個人”。祁院長說中層幹部年齡結構老化,曹院長立時圈定了三個而立之年的候選人,供祁院長選擇,洪哲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祁院長沉吟道:“上次那個林芝,說小洪指使她誣陷許院,提了他,是不是不太好?”曹院長心道:“飯都吃了,禮也收了,還要作秀。”當下笑道,“那種人反複無常,哪能作準?我看她就不像是靠得住的。洪主任和許院都是受害者。”祁院長叫了另兩位副院長征求意見。一把手的民主相當于美國人的公平,基本上只有他們自己有最終解釋權,副院長們都笑着說:“祁院您看呢?”
“看”的結果是洪哲補了部門正主任的位置,比之許傑跻身領導層的風光,是不能同日而語,但也只差一級,至少能盯着許傑的背,不會被甩得看不見了。
年關将至,晚上研究院上下将到飯店聚餐。許傑一邊等出發,一邊在□□上和郭絮聊天。自從在“戚氏作坊”的實驗電影展中結識,兩人一直保持着聯系。郭絮有時看了他的博客,會和他漫無邊際地侃上一番。許傑見辦公室沒什麽人,就發了個“痛苦”的□□表情。郭絮迅速敲了一行字說:“怎麽了?升官還叫苦?”許傑打字道:“天天寫八股,怎能不叫苦。”郭絮發了一個笑臉說:“院長助理過幾年就是副院長,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就忍一忍嘛。”許傑說:“不忍還能怎麽樣?”他把新寫的一首奉命之作發給郭絮:“春節搞一個大型活動,我負責撰稿,你看看我寫的都是些啥。”
他和郭絮同步欣賞着對話框裏的“作品”片段:
男:為了實現“文化亭湖”的戰略決策,
為了區委、區政府的一片厚望。
女:魅力亭湖來了,
魅力亭湖來了,
齊:魅力亭湖,來了!
男:發揮優勢,彰顯特色,品牌化路線走得淋漓酣暢;
女:立足基層,深入社區,推動主題活動的縱深發展,
男:2009、2010,它一步一登高,把那新的臺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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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昨日是紅紅火火,今日是轟轟烈烈;
男:今天的踏踏實實,明天的浩浩蕩蕩。
女:之所以有如此局面,
男:之所以有如此盛況,
女:是因為各級領導的扶持關懷,
男:是因為活動小組的策劃周詳。
郭絮來了回應:“哈哈,萬分同情。”許傑笑說:“還有一段壓軸的在最後,不可不看。”郭絮發個調皮的表情說:“願意拜讀。”
女:你是亭湖的名片,你是亭湖的形象,
男:你是亭湖的魅力在炫麗地綻放!
女:舳舻轉粟三千裏,燈火沿流一萬家,
男:如火如荼舊光景,可歌可頌新繁華。
女:幹部群衆攜手同心,精神面貌昂揚向上。
男:豐碩成果一新耳目,魅力亭湖前路輝煌!
齊:前程似錦,前途無量,魅力亭湖,前路輝煌!
郭絮笑評:“同樣是喊口號,你喊得比人家精致。”許傑回她說:“再精致十年我就神智失常了,屆時你到我市第三人民醫院——俗稱瘋人院——來找我。”郭絮笑道:“我不信你這麽脆弱。你是個極其敏感但也極其堅韌的人。”她又加上一句:“不是堅強,是堅韌。”許傑對着電腦屏幕默想:“郭絮跟我就只一面之緣,可是了解我超過慧芬。”慧芬發脾氣時愛說:“我還不知道你?”她知道他什麽?他真的感到茫然。
于茜催他走,他便和郭絮道了晚安。郭絮說:“不算晚,不過安吧。”
曹院長訂的飯店離單位有一段距離,許傑和于茜以及另兩個新進單位的同事共同打了個車過去。祁院長因為上次旅游住的酒店太寒碜,這次格外叮囑了一下,說一年到頭難得大規模聚餐,要找一家好的,不用太考慮錢。曹院長千挑萬選,選了一家裝潢豪華、價位适中、地理位置較偏的飯店。祁院長做事仔細,特地去視察了一下,總算滿意。
馬路上燈影交輝,商家各各打出春節特惠的橫幅,一派過大年的氛圍。許傑看着車窗外的夜景說:“這幾年變得厲害。”同事笑接:“是個名副其實的大都會了。”許傑笑笑說:“你們看過徐克的電影《妖獸都市》吧?那裏面有句臺詞;‘你看這個都市多麽寂寞。’”同事笑說沒看過,又贊“許院就是一本書,我們小的都想跟您學習。”許傑笑道:“我本來想寫一本書,現在只能背背書了。”于茜因許傑力薦,接替了洪哲空出來的部門副主任的職位,也是中層幹部了。她笑道:“聽說祁院欽點了副主任以上個個要出節目,你還是唱歌吧?”許傑笑着說:“你呢?”于茜笑道:“詩朗誦吧,找一首唐詩。”許傑說:“對,還是唐詩宋詞有味道。”于茜看他衣領子豎得高高,便取笑他說:“車上有空調,還裹得緊緊的舍不得脫,這衣服是跟人家借的?”許傑一笑,知道于茜當着新人的面,越發要顯得和自己沒上沒下,親切随便,以突顯她的地位,因此依她的話脫了外衣,給足她體面。
到了飯店,新同事搶着要付錢。許傑擋住他們說:“你們小年青才參加工作,能有多少錢?不要跟老同志争了。”兩個同事收回錢去一遞一聲笑道:“許院哪兒老啊?如日中天!”
飯店裏張燈結彩,暖洋洋的金色燈光灑遍全場。一樓正廳全包下來了,六桌人坐得滿滿,說笑聲、音樂聲,響成一片。許傑笑道:“不好意思,遲到了。”祁院長笑道:“待會兒罰酒一杯。”于茜坐到自己部門的那一桌,許傑則是和祁、曹等一桌。
人到齊了,祁院長致新年賀詞,曹院長率領大家鼓掌。之後開吃,碰杯。同桌間、不同桌子的人之間端着酒杯穿梭來往。杯子裏晃着白的、紅的、綠的、橙的、乳白的各色液體。酒過三巡,祁院長、許傑等五位領導到另五桌敬酒,洪哲談笑自若,于茜笑意盈盈。
東北角的一桌是退休的老同志。許傑随祁院長敬了全桌,又單獨額外敬了衣主任和範老師,說:“衣主任是我的老上級,有知遇之恩。範老師是我的啓蒙恩師。我剛來的時候,哪兒懂什麽短劇啊?都是跟着範老師和熊導學的。”衣、範二人連連謙遜。
祁院長微微一笑,熊導是前任唐院長信賴的大導演,改朝換代後,祁院長從不請他。許傑無心之失,尚未意識到,好在祁院長也沒太往心裏去。
倒是範老師感動了。他是看着許傑成長起來的,許傑扛道具、燒開水的時候,他已是國家二級演員。後來為了些說來話長的原因,他靠近洪哲,疏遠許傑。現在許傑高升,仍以弟子自居,還是當着別的老兄弟姐妹的面,他打從心眼兒裏舒坦。二人碰了杯,範老師說:“多出好作品!”許傑笑道:“争取不辜負範老師的期望。”他謙虛得頗有分寸,不過火也不失禮。各位老同志對他好感倍增。
酒菜吃到六七成,新年祝福說得詞窮力竭之際,文娛表演開始。這不是平常正式的演出,飯店也只有一個簡易的臺子,反正是內部小聚,也無所謂,連妝也不化的。
祁院長與民同樂,講了個笑話,樂翻了全場。至于是不是真有那麽好笑,不必深究。
曹院長現場作畫一幅,水準尚可,洪哲等賣力喝彩。她只是淺笑,端然雅致。
另兩個副院長說了段相聲,諷刺有些人說一套做一套,內外不一。許傑笑着拍手,想“這節目倒像是沖着曹院去的”。
他唱了首歌,《歲月輕狂》。許久不唱,小試牛刀,依然游刃有餘。幾個新同事早已風聞許傑歌唱得好,今天這一曲還是超出了大家的預期。他選的歌很獨特,新年晚會上一般不會出現的風格,聲音是清亮中帶滄桑,像是輕易就能觸到人心最柔軟的地方。連洪哲、曹院長也承認他的感染力,在這幾年裏,此刻,他們對他的敵意暫時減到最低。
于茜是知道一點許傑家裏的事的,她聽到的就不只是悅耳,還有他萦繞多年的對流金歲月的無限追懷。
“水一般的少年,風一般的歌;夢一般的遐想,從前的你和我。手一揮就再見,嘴一翹就笑;腳一動就踏前,從前的少年……”
她沒見過少年時的許傑,她想那真是一件遺憾的事。
許傑唱歌不比以前,過度關注別人的反應,非得聽衆啧啧稱嘆才能過瘾。從大學時代,他就更多地把唱歌視為自娛。聽衆是一個還是十個,麻木還是投入,都不怎麽要緊。
“……起風的日子流灑奔放,細雨飄飄心晴朗。雲上去,雲上看,雲上走一趟……”
此時他确如于茜所想,邊唱邊懷念往事。但同時,他又仿佛不僅是感慨他自身,還是代無數有過美好過去的人發出感喟,一種既包括自己,又涵蓋衆生的悲憫。這一層超拔,卻不是于茜能懂得的了。
許傑唱過後,洪哲的舞蹈、于茜的朗誦,十來個年輕男女的兔子舞,各盡其妙。那“兔子舞”像許傑小時候玩的“開火車”,後一個人搭着前一個的肩膀,一串串起一長列,齊邁左腿,再齊邁右腿,在強勢的“的士高”中繞場一周,把六張酒桌的笑聲推向了最□□。
喧嘩中忽有一聲唱,壓住了全場。那聲音把張國榮的頹唐、慵懶、迷離、渴望,諸般複雜特點呈現得妙到毫巅。演唱者手握話筒,緩緩走上舞臺。他一身綠衣,身形瘦削,臉色蒼白,一對清冷冷的眼睛看到哪裏,哪裏便身不由主地安靜下去。他唱的是張國榮的《有誰共鳴》,但是只唱了一段;第二段,同樣的旋律,卻拉長了節奏,變成了陳楚生翻唱的《天長地久》。這本來就是同一首歌,只是張版較快而陳版較慢,張版略帶舞曲風格,有搖曳的風情,而陳版如潺潺流水,更潔淨,更抒情。他一個人唱出完全不同的兩種聲線,每一個細細的轉折,小小的波動,微微的花腔都诠釋得纖毫畢現。但他的處理還是有所不同,歌聲從他口中出來,像一條看不見的游龍,在六桌人間逶迤環繞,散發出輝煌而又妖魅的氣息,中人欲醉。
許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中直叫:“慕容!又是他!總是出其不意,總是技壓群雄,總是讓人不安!”
在老家時,卡拉OK廳裏,他見過慕容;在大學,“十大歌星賽”上,他又看見了他。今天,年終歲末的聚餐上,慕容竟然第三次做了不速之客。他次次随歌而來,帶着不可測的神秘陰冷,大男人卻有女人氣,柔媚卻又淩厲森然。
慕容唱着唱着,陡然間調門一變,一個嗓子同時發出張國榮和陳楚生兩個人的音來,沙啞、低沉、磁性與清澈、幹淨、明亮急速交纏,回旋往複,仿佛一道烏光、一道白氣在空氣中扭成了一股,泾渭分明又難解難分。
他冷峭地打量着臺下的男女老少,嘴角一絲嘲弄地笑。而祁院長、曹院長、洪哲、于茜、範老師、衣主任等人全如同被他懾走了魂魄,張大了嘴,呆呆地聽着。那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則在座位上用力揮動着雙臂,像童話裏聽到魔笛不得不起舞的小孩。
慕容唱完了,從臺上下來,走過許傑身邊時,看了他一眼。許傑回看他一眼,并不回避。廳內鴉雀無聲,針掉到地上也能聽見。慕容就在一片肅靜中穿過酒桌,揚長而去。
他一走出人們的視線,室內立刻炸了窩,讨論,詢問,猜測。祁院長問是否是曹院長安排的特別節目。曹院長發誓賭咒,堅決否認。一向從容淡雅的她,這時也失态了。洪哲懷疑是許傑的陰謀。于茜等則莫衷一是,各抒己見。
類似的場面許傑已經見過兩次,他跑到外面僻靜處給他母親打電話,問清楚許夫人一切安好,許局長在獄中也還平安,才把懸着的心放下。依他的經驗,只要見到這個自稱慕容的人,許家就會有人遇到不幸。他挂機前再三叮囑許夫人注意身體,注意安全,晚上鎖好門窗;又發消息請田明輝、呂瀚洋、李漓就近照顧許夫人。
人是善忘的,何況是轉型期的中國,奇聞轶事層出不窮。自爆隐私有之,一罵成名有之,區區慕容,占據衆人的話題不過幾天,接下來沒多久就放年假了。
這是許傑第一次沒和許夫人共度春節。許夫人理解并且支持,三天兩頭問慧芬的情況。許傑笑道:“還早呢,媽不用擔心。”許夫人笑道:“你看人家楊倩的媽,抱孫子好幾年了。比起她,我算是高齡奶奶了。”許傑陪着笑了一回說:“慧芬近來脾氣很壞。”許夫人說:“孕婦是這樣的。你讓着她就行了。”許傑說:“我是讓她的,她倒得寸進尺,有點挾兒子令老子。”許夫人說:“反正這十個月,慧芬最大。”許傑笑道:“我懂,有帳留到秋後再算。”許夫人笑罵“胡說”。許傑問問父親的情形,說“上次人多,沒好細問”。許夫人說:“托了孫子的福,你爸爸肯見我了,每次除了說你和說寶寶,也說說你爺爺奶奶。我跟他說,都有我呢。”許傑心裏一絲酸楚,說:“媽,你又要照顧爺爺他們,又要照顧姨婆他們,我看你不要搞第二職業了,我養得起你。”許夫人說:“你有這個心媽就高興了。你有錢是你的,養兒育女哪裏不用錢?我退休金不多,還要交這交那,七折八扣,不趁着還幹得動,做做別的,太劃不來。”許傑想到當年養尊處優的許夫人如今要為了微薄的薪水苦熬,很是難受。
他挂了機,一回頭,猛見慧芬靜悄悄立在門口,吓了一跳,說:“你屬貓的?”慧芬說:“是媽?”許傑很不滿她無處不在的監視,控制了一下才說:“嗯。她問問你怎麽樣了。”慧芬說:“我看你接了半天,以為是郭絮呢。”許傑奇道:“你怎麽知道郭絮?”慧芬撇嘴一笑,似乎聽到了世上最愚蠢的問題:“你們不是常發消息?我呀,哼,還借着窗玻璃的反光,看見你跟她在電腦上聊天兒。還有李漓,你不是跟她和她女兒視頻過麽?她女兒紮着羊角辮兒,趕着叫你做幹爹哩!”
許傑本就因為許夫人臨到晚年還在辛苦掙錢心情不好,連帶地想到許家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秦局和史豔紅造的孽,大仇至今未報。這時聽慧芬面無慚色地說她偷窺自己和郭絮、李漓的正當交往,更添了三分氣,臉色暗了一暗說:“你去躺一躺吧,不用瞎操心,都是普通朋友。”慧芬對李漓并不當真上心,着重說的是郭絮:“再不瞎操心,我這少奶奶的位子就被上海的時髦小姐奪走了。”許傑明知該讓讓她的,由不得那火還是往上直竄,他懶得指斥她話裏的內容,卻極憎那話的形式:“什麽‘少奶奶’啊?老婆就老婆。你能不能自然一點,像個正常人那麽說話做事?”慧芬氣道:“我怎的不正常了?”許傑糾正:“不是‘怎的’,是‘怎麽’。”慧芬怒道:“這叫文藝!”許傑說:“這叫作怪!”慧芬說:“這叫情調!”許傑說:“這是矯情!”慧芬說:“你看我不順眼,就一言一行都不順眼!”許傑說:“真正的文化人生活中很随性,不用往自己身上貼标簽,咬文嚼字。附庸風雅,做作淺薄!”慧芬銳聲說:“你俗了,你進了官場就徹底俗了!”許傑冷笑道:“你高雅?看來看去還是《還珠格格》。”慧芬跺腳說:“你從一開始就嫌棄我!”許傑說:“你以為你是林黛玉、香菱,其實是趙姨娘、周瑞家的。拜托你醒醒吧!”
慧芬氣得臉都黃了,眉眼都移了位。許傑看她渾身亂戰,而且盛怒下五官會有這樣的變化,才知道“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絕非誇張。他也覺得為了雞毛蒜皮鬧得這樣太無謂,于是咳了一聲說:“對不起。”他想扶她休息,她以一種電影中的步伐後退了幾步,搖了搖頭,神情凄然又堅決。許傑心知慧芬天性喜好浪漫,常下意識地搬演影視、小說中的情節,不自覺地模仿。譬如當下,她就抓住了這個時機,上演一幕在她眼中相當凄美的戲碼。她默默回房,許傑跟到房門口,見她側過去躺下,面朝裏壁,暗自慶幸風波就此打住。他說了一些道歉和撫慰的話,就到隔壁去看書了。
事實證明,眼見未必為實。他的神經剛剛松弛下來,忽聽大門一響,一陣腳步聲下樓去了。他沖出去,見廳裏衣架子上的風衣不見了,看來慧芬又想出走又怕冷,悄沒聲兒地起床、穿衣、穿鞋、開門,再奪門而逃。許傑又急又氣又擔心,抓起門鑰匙扔進褲袋,就追下樓去。月光下,他望見慧芬稍顯笨重的身軀跑得飛快,他一面喊一面追,一面感到此情此景的滑稽荒唐。然後他看見慧芬一腳踩在風衣下擺上,晃了晃。他本能地伸出手去,在空氣中拉了一把。他眼睜睜地看着她絆倒在地,正面俯伏。他怔在原地,腦子裏一片空白,既想不到事情何以演變到這個地步,也想不到她摔一跤可能造成的後果。他就那樣木木地站着,直到慧芬痛苦地呼號起來,他才疾沖向前。他說:“怎麽樣?怎麽樣?”慘白的月色下,水泥地上,是鮮紅的血跡。蜿蜒的,扭曲的,流成一種奇怪的形狀。
他把她送進了醫院急診室。他在長椅上抽煙。他聽見醫生說“流産了”。他機械地不帶任何含義地笑了一笑,也許只是嘴角的抽搐。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嬰兒響亮的啼哭,成了現實中慧芬痛切的哭泣。
許傑和岳母輪流照顧慧芬。岳母負責做湯做水,許傑做點雜事。他請了幾天假,耐心地陪着她,就如岳母沒有責備他一樣,他也沒有責備妻子。她的目光總躲着他的,不是心虛,而是恐懼。幸而許傑輕言細語,并無愠色。出院後她還在家待了一周,許傑遲到早退,盡可能抽時間陪她。他們都絕口不提那個夭折的小生命,仿佛它從來沒有存在過。是的,不是“他”或“她”,只能是“它”。
她的身體漸漸恢複了正常,只是在他面前始終有些瑟縮。有一天,她夜裏起來喝水,發現他不在床上。她循着燈光走進原準備用作嬰兒房的小套間,見許傑正在收拾老早買好了的玩具、小衣服、小鞋子,有一雙虎頭布鞋是慧芬的母親做的,一件小毛衣是李漓親手織的。照許傑老家的說法,手織品會給孩子帶來福氣。橙色的小毛衣摸在手上暖暖的,點綴着淺碧色花紋,千針萬線,細致勻停,可想而知李漓為它着實費了一番工夫。許傑把它和別的未曾派上用場的零零碎碎歸總收進大黑膠袋,把很漂亮的墊了小被子的搖車随手搖了搖。他瞧着搖車,足有兩三分鐘,然後發出一聲壓抑的哽咽。
慧芬眼淚直流,想去安慰他又不敢,過了一會兒才遲疑地走近。許傑聽到動靜,擦了擦淚說:“你怎麽醒了?”慧芬一頭紮進他懷裏痛哭起來。許傑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夠了才說:“這件事我有責任,你不要全攬在身上。”慧芬哭得語不成聲。
許傑嘆了口氣說:“我想過了,我們的性格還是不适合在一起。”慧芬明顯地顫了一下。許傑硬着心腸說:“長痛不如短痛,我們離……”他話沒說完,慧芬擡起一張淚痕狼藉的臉說:“傑,你不要我了?”許傑說:“我知道你是好人,心地淳良,不過夫妻間要講緣分。從結婚的第一年起,我們哪個月不吵架?硬綁在一塊沒有意思。而且孩子也……沒了。”他嗓子堵住了。慧芬淚花四濺說:“你還是怪我,你還是怪我!我錯了,我不應該任性,不應該學電視,我以為我走了你來找我很唯美,我錯了。我是愛你的真是愛你的!許傑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啊!!”許傑眼睛紅了,幫她理着淩亂的頭發,柔聲說:“現在不是古代了,男女平等,不存在誰不要誰的問題。這個家的一切,我們一人一半,不動産作價補償。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分手在即,他突然感到他對她是有深厚感情的,不是愛,是類似親人的那種。她的勤勞,她的天真,她對許夫人的親熱與尊敬,許許多多的優點浮上心頭。但是他決心已定。一旦決定了,他就不會回頭。
慧芬說得唇焦舌燥,哭得眼淚鼻涕,他雖然溫和勸解,但沒有一絲動搖。他們繼續僵持了一段日子,終于辦了手續。慧芬分去了一半財産,卻不肯讓許傑賣房子折現,說這半個家她不要了,她好歹有個娘家,他沒地方住的。她帶他到附近轉了一圈,把百貨店、小飯店、超市、藥店指給他看,後來就把衣物之類裝了一箱子走了。
她不在家裏唠叨,他覺得不習慣,好像時光倒流,恢複到了剛買房子,才搬過來的時候。過了近兩個月,他才逐漸适應了。前岳母偶爾還打電話來探他的口風,看看可有轉圜的可能。許傑後來委婉地告訴了他母親。許夫人遲重地“哦”了一下,沒露太多聲色,許傑知道她是難受的,只是怕刺激到他,強自抑制,沒有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