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死裏逃生 (1)
三十七
這一單身就是五六年,也不知是緣分欠缺,還是心緒懶懶,他始終沒有再婚。事業上倒是有新的起色:市裏的獎項他拿得如家常便飯,國家級的平臺上也小有名氣,區裏呢,他是坐在評委會主席的位子上了。亭湖區乃至全市,他俨然是權威和名人,小型賀廳長的角色。唯一的不同是他當評委拒收紅包,但是別的評委收禮納賄他也能容忍。
洪哲發展得亦頗為不俗,不僅獲獎,還在外面開了工作室,教學生,賺外快——權貴的孩子學費打六折。轉過年來他又交起了新的好運道。通過MSN,他結識了一個馬來西亞的網友。一來二去,國際長途裏說得投機,他和網友約定,他負責接待,由網友帶一個在吉隆坡頗負盛名的文藝團體來亭湖區做友好訪問。
D市是大城市,見到外國友人并不稀奇,不過具體到亭湖區,就另當別論了。亭湖區的經濟、文化在整個D市都相對落後,是D市市政府每年年終總結大會上的“關注對象”。現在陡然來了一個國外團隊,還附帶着那邊雜志社的記者,不僅文學院有面子,連亭湖區外辦、區文廣新局都覺得是意外之喜。如果來的是美英德法俄列強,作為政績,反倒沒有這麽顯赫。攜手交流、文化互通的是發展中國家,還是比較冷門、不常過來的馬來西亞,真是物以稀為貴。
洪哲大力促成,他父親則嚴格把關,以林芝為前車之鑒,防止升級換代,上了國際騙子的當。在不少人眼裏,凡受騙上當的都是不值得同情的蠢貨;要是中國人上了外國人的當,那更是喪權辱國;假設上的是小國家的當,簡直連祖宗也對不起,唾棄他都嫌浪費口水。所幸進行得很順利,帶隊的就是洪哲網上熟識的馬來人,中國名叫做柳承志。洪哲和他熱烈握手,柳承志漢語流利,不勞外辦的翻譯費心。洪哲笑着想:“鄭和下西洋看到的土著居民,一定有柳先生的祖先。”
區文廣新局和區外辦共同主辦這次活動(文學院列名“承辦”),又搞晚會又搞展覽,市領導、區領導都有人莅臨。電視臺、報社□□短炮,該擺的陣勢都擺出來了。
這天洪哲起了個大早,去賓館接柳承志一行游覽本地名勝。曹院長比他更早,已在一樓服務臺那裏打點。洪哲嘻嘻笑着迎上去道早安,說“昨天晚上做了個夢”。曹院長拿着□□往電梯那兒走,問“夢的什麽”。洪哲笑道:“前幾天的事。”曹院長臉上一紅說:“說正經的。你先往柳先生房裏打個內線,不然不禮貌。”洪哲說:“那倒是。不說倒忘了。”
電話卻沒人聽。洪哲說:“大概在洗手間。我們先上樓再說。”他剛摁電梯,電梯門恰好開了,許傑和柳承志一道走了出來,說說笑笑的。洪哲驚訝:“許院!”許傑笑道:“洪主任早啊。”洪哲詫異道:“你怎麽會在這兒?”許傑笑道:“你問柳先生。”
曹院長把三人引到一樓的自助餐廳,四人各自端了幾盤早點,在靠窗的圓桌邊坐下。洪哲笑道:“柳先生可該揭開謎底了吧?”柳承志笑道:“中國有句話,無巧不成書。你們想都想不到,我和許傑當年在同一個學校念過書,同一間教室上過課。”洪哲腦中快速地盤算着,口中說:“哦……”柳承志續道:“我們同校不同班,我是留學生班。有一次兩個班合在一起上大課,”他側頭問許傑:“是電影課對吧?”許傑點頭笑道:“港臺電影賞析。”柳承志笑着說:“對,那節課上我們辯論了半堂課。”曹院長作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微笑道:“辯論什麽呢?”柳承志眉飛色舞地說:“辯各人喜歡的導演啊!我在班上是公認的‘鐵嘴’,可是許傑口才比我還好……”許傑一旁笑道:“這是你謙虛了。”柳承志笑道:“我崇拜胡金铨,他推崇徐克,我們各持己見,就這樣論戰起來,誰也說不服誰。”洪哲聽說二人尚有這一段淵源,不禁追問:“最後呢?”許傑笑道:“最後不打不相識,做了好朋友。”二人相對而笑。
曹院長給柳承志遞上紙巾,一邊笑道:“這就是許院的不對了。你有這麽好的一個朋友,藏着不介紹我們認識,只顧你們倆的友誼,不顧兩個市的大友誼。”許傑笑接道:“的确我是不大往這方面想,不比洪主任會把握時機。我和承志一直有聯系,也邀請過他來我家做客,就沒考慮過發揮別的作用。”洪哲假裝沒聽出他話裏的骨頭,舉牛奶說:“來,不管大友誼小友誼,四海之內皆兄弟,咱們為友誼幹杯!”四人都喝了一口。
前幾天許傑出去采風,一回單位就聽說“馬來貴賓來訪”。他到辦公室調閱了貴賓資料,竟是大學時那個取了漢名、仰慕漢文化、熟知胡金铨導演的柳承志。他略一思索,起了個絕早,搶在洪、曹之前與柳承志見了面。久別重逢,甚為歡洽。他知道洪哲轉眼将至,就提了一下想與馬方合作出一本書,梳理歷史上中國和馬來西亞的交往,以史為綱,促進交流。柳承志在吉隆坡做文化産業做得聲勢浩大,戚棋與他相比,是小巫見大巫的,因此他痛快地答應了。兩人說好,各找各的資料,然後一總傳給許傑,由他彙總綜合,以散文筆法寫出。
柳承志谙熟中國的人情世故,主動問起,這件事是否需要向別人保密。許傑倒不想做得太小氣,何況鬧大有鬧大的好處,便笑說不用避諱。
他做事的效率一點不慢于洪哲,立刻就向單位、區裏、市裏申報了學術項目。區委宣傳部批示全力支持。許傑便向祁院長請假,謝絕雜務,閉門著書。寫的雖不是他最喜愛的小說,總也和文學搭點兒邊,用他對郭絮的形容:“比寫公文好玩多了。”他有時還會請祁院長安排洪哲、曹院長為他查資料,橫豎有宣傳部的尚方寶劍,他支使他們,支使得理直氣壯。曹院長怕洪哲中計,勸洪哲要忍,洪哲笑道:“你看我還像個被人一激就跳起來的小青年嗎?”
柳承志回國後三個月,新書的清樣已然打印出來。許傑拿去給祁院長先審,祁院長一笑:“寫得很好,文筆很棒!”許傑笑着謝謝他。祁院長說:“這本書能誕生,單位出了不少資源,給了你最大的支持……”他停下不語,許傑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和許傑并列為本書作者。
祁院長凝視着他,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許傑瞬間閃過了無數念頭:祁院長明年要評正高職稱,急需成果來證明他自己,既有良機,自然要用。根據業內的行規,單位一把手一個字不寫而竊居作者大名的比比皆是。他評“正高”,也非得是第一作者才夠有力。換言之,許傑不僅要與他分享著作權,還得把他排在前面。這種事對洪哲來說也許不是個事,但對許傑就不同。他對文學熱愛到近乎崇敬,“著作”二字帶來的絕不只是版權、版稅,還是一份榮耀和滿足,一份肯定和欣悅。要署上祁院長的名,他就很為難了;要是飄散着墨香的封面上,祁在前,許在後,他會感到他的兒女管人家叫爸爸,他反成了“幹爹”。
祁院長靜靜窺伺着許傑,半晌才說:“許院要有集體觀念,對得起單位對你的培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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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語重心長的話既是提醒,也是威脅。許傑發現原來他已別無選擇。許傑和洪哲之間的矛盾祁院長洞若觀火。祁院長未必存着什麽好心,但客觀上,他的态度對許傑較為有利。他用許傑制衡曹院長一系,也用曹、洪對許傑的圍追堵截在許傑面前突顯他的重要。他像康熙對索額圖和明珠兩大權相,高高在上,維持均勢,控制權力。他這個決策無形中提高了許傑的地位,使他越來越接近成為和曹院長平起平坐的重要副手。假如他突然間改弦更張,許傑的苦心經營立刻就土崩瓦解。到時祁院長不必親自出手,只需鼓勵傾斜一下曹院長和洪哲,許傑的前途也就堪虞。許傑發覺他和洪哲、曹院長等等,不管怎樣機關算盡,各顯神通,由于機關體制的原因,由于祁院長自身的手腕,他們在一把手那裏是那樣脆弱。
他笑了笑,主意已定:“祁院說得對,我想在書後加上‘鳴謝亭湖區文學院’。另外您為這本書付出了很多心血,我想在尾頁寫明您是策劃人之一。”之二之三就是區文廣新局和區外辦的大員。
祁院長的笑容黯淡了。許傑明明知道明年是他評正高職稱的關鍵之年,副高和正高在工資待遇上差別巨大,可他還是死心眼兒,不肯就範。策劃?策劃說起來好聽,哪及得上正牌子的作者來得硬正?許傑就這樣報答他的栽培?之前新年聚餐上許傑提到熊導,那淡淡的不滿也驀地兜上心來。他努力保持着微笑說:“謝謝你。沒事了,你先出去吧。”
許傑邁出門檻,背脊被兩道冰冷的目光錐得發痛。利害關系他全懂,但他終究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四十萬字的著作,為他人作嫁,他寧願被祁院長擱起來坐冷板凳了。他在走廊上慢慢地走着,心知這條路将越發的艱難,越發的艱險,要抗衡洪哲,得付出雙倍、三倍的努力。可是他不後悔。
不知是寫書太累,還是熬夜受涼,更可能兼而有之,他感覺脖子那裏很不舒服,一摁一酸痛。過了幾天,能明顯摸到一個小小的顆粒。他沒放在心上,仍為他人生中第一本書順利出版四處奔走,又小心提防,怕祁院長授意洪哲捉他的小辮子。他也猶豫過,是不是動用一下“殺手锏”,但局勢還未失控,似乎一時還不必做那麽陰損狠毒的勾當。
又過幾天,脖子的痛加劇,在原來的小顆粒附近,多了一個新的。他問了下于茜,于茜倒有點緊張,說那部位像甲狀腺,挺麻煩的,不如及早就醫。許傑這才重視起來,到第一人民醫院挂外科。
外科醫生年約五旬,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裏,比許傑還像病人。他問了問情況,上手摸了摸說:“腺瘤。”許傑不懂道:“什麽叫腺瘤?”醫生說:“甲狀腺長瘤了。”許傑耳朵裏嗡的一聲說:“那……是壞東西嗎?”醫生低着頭刷刷地寫病歷,精确到毫無感情地陳述:“腺瘤有良性有惡性,開了刀切片化驗才知道。這種病,女性發病率高,但男性惡性的可能性比較大。”許傑渾身一寒,聲音都不對了:“那現在怎麽辦?”醫生斬截地說:“手術!”想想又說,“這樣吧,先做個彩超。”
彩超結果出來,查出确有兩個結節,結論卻是亞甲炎。許傑給弄糊塗了,又跑去問那醫生。醫生瞥了一眼報告,又摸了摸許傑的脖子,劊子手行刑前的架式,标準,職業,冷靜,科學。他說:“邊緣明顯得很,就是腺瘤。這個病不要拖,別聽彩超那些人瞎說。幾時住院?開刀前要做全身檢查。”許傑說:“謝謝你!我先回去準備一下。”
他上網查了“腺瘤”,有些人永遠不開刀也不要緊,有些人卻會惡化,枉送一條命。別的事可以賭,命卻不可以。管他良性惡性,拿掉了總是不錯的。他知道所謂“惡性”就是癌,他從沒想過以他的年紀會和這個詞連在一起。
他恍然有悟,當年母親把病情瞞着好婆的那種心情。眼下他也不打算告訴母親。如果吉人天相,病愈出院,不用讓她白白擔驚受怕;如果命中注定,那也拖一天是一天,實在不行了再通知她,讓她痛苦的過程短暫一些。然而住院期間,誰照顧他?他絕不願求慧芬、岳母來服侍他。戚棋?于茜?交情夠了,但他們哪有空閑長伴床邊?大學最好的朋友崔俊?老家的鐘雨城?總覺得不便打擾。田明輝與楊倩為了他買房子已經特地來過一趟,李漓一個女人大老遠地跑來免不了瓜田李下。假如洪哲沒有和他翻臉,假如他們還如手足兄弟,洪哲和他的父母倒能頂半個親人,洪母是常年在家裏的,時間多得是——這會兒當然指望不上了。最後他打了長途給呂瀚洋。
呂瀚洋、劉芳夫妻倆第三天晚上趕到了D市。許傑接他們到家裏住,幫他們在客房鋪被子。劉芳急道:“你就不要忙了,這幾天家務都給我做。病歷呢?讓我們看看!”許傑不得已,拿了病歷給他們瞧,又說了醫生的話。劉芳說:“你真是,這麽大的人,不知道當心身體。”她去安置行李,鋪床疊被,燒開水燙鍋碗瓢盆。呂瀚洋問為什麽彩超的結論和醫生不同,為什麽醫生急着催他手術,會不會是借機宰人呢?許傑這時強撐而已,哪能有條有理地去想那些,只把醫生的回答和網上搜尋的資料複述一遍。呂瀚洋“嗯”了一聲說:“沒事的。”許傑笑道:“我也希望沒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對了,你公司那麽忙,這次可耽誤你的事了。”呂瀚洋笑道:“有什麽事比作家還重要的?”
兩人都是輕快的口吻,仿佛死神的陰影沒有在周圍徘徊。呂瀚洋放下公事包到陽臺上看風景,半天沒動。許傑走過去說:“呂哥……”呂瀚洋忙擦了一下眼笑道:“雙陽臺采光很好。”許傑知道他剛才哭過了,便說:“是的,風水寶地,住的人一定長命百歲。你真不用難過。”呂瀚洋拍拍他,笑着,眼淚又流出來:“你姐姐生前唯一的囑咐就是叫我照顧你。我照顧得好,一年只跟你見三四次,平時忙孩子忙工作。你離婚、生病,全是你說了我才知道。”他咳了幾聲才說:“這次我多住幾天再走!”
許傑眼眶濕濕的,笑了笑說:“平時請也請不來,一來就要當苦力了。”
劉芳在外面灑水掃地,說:“家裏幹淨了細菌就少,病好得快。”不知是安慰許傑還是安慰她自己。許傑在陽臺接口說:“嫂子歇歇吧,剛下了車。”劉芳說:“沒事,正好活動一下。晚上我煮粥給你們吃,吃粥健康。”許傑笑道:“我和呂哥聽你指揮,你做什麽我們吃什麽。”他轉向呂瀚洋輕聲說:“這麽多年了,我也看開了,嫂子也不介意了,你什麽時候能打開心結?一說就是‘你姐姐’。”呂瀚洋說:“始終許冥是為了我才……”他眼前閃過許冥,那個清麗的、偏執的女孩子。她只看過他的照片就認準了他。她到港口找他,掉進海裏;請他去許家吃飯,去果園夜游;到他家中恐吓劉芳,又誘使他與她共度一宿。然後他徹底拒絕了她,她的回應是一把水果刀劃向手腕……真快,連許傑都四十出頭了!然而那疼痛永遠新鮮。
晚餐是青菜粥和煮雞蛋,素油炒了一大盤花菜。吃完了,許傑欲待收拾桌子,劉芳搶着洗碗去了。呂瀚洋說:“你讓她弄吧。”許傑笑道:“你們別把我當成病入膏肓啊。”他這時不純是強作歡顏了,呂、劉的到來給了他力量,以及面對現實的勇氣;還是不安,但不是那種耳鳴眼發黑、六神無主的感覺了。許傑跟呂瀚洋要他兒子小冥的照片看。呂瀚洋拿出手機,翻出張照片。上面是個清秀修長的男孩子,臉型像呂瀚洋,五官像劉芳,俨然是個大小夥子了。
因為第二天要到醫院複查,如無意外,就要訂床位入院,所以三個人睡得都早。呂瀚洋心裏有事,睡不着,睜着眼看陌生的天花板。好不容易打了個盹,手機響了。他怕驚醒劉芳,忙摁了接聽鍵,那邊說:“呂總,您休息沒?”呂瀚洋一看手表,十一點多,順口說:“還沒。”他輕輕走出房間,到洗手間裏。那人說:“我找人幫你查過了,甲狀腺有節結不見得就是腺瘤。”呂瀚洋精神一振:“怎麽?”那人說:“你叫你朋友先不忙看外科,先看內分泌科。如果不是腺瘤,幹嗎要吃一刀呢?就算是吧,也不在乎多等幾天。”呂瀚洋說:“這兒的醫生不是說不能拖?”那人笑道:“那恐怕是有他的小九九了。總之先看內分泌科是對的。你朋友太緊張了,這種事多問幾個熟人就知道了。”呂瀚洋笑了笑說:“生死關頭,發慌是難免的。這次你幫了我大忙了,有情後補!”那人連說:“哪裏哪裏,呂總平時那麽關照我們。”
呂瀚洋挂了手機,很想立刻告知許傑,但看房門緊閉,大概是睡着了。他無意間瞥見桌上有個煙灰缸,笑了笑想:“許傑也學會抽煙了,這幾年對他的情況只比一無所知好一點,以後要真正盡到一個兄長的責任。”他彈了一下煙灰缸,“叮”的一聲,脆脆的,像黑暗中的一星微光。光沒了,又是一片沉寂。煙灰缸是茶色的,水晶似的,梅花狀,十分精致。往日繁華大概是許傑一生的烙印,忘不了,脫不去,改不掉。呂瀚洋點上一支煙,嘴角綻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
第二天,三人到醫院挂了內分泌科專家門診。專家門診并非天天都有,許傑運氣好,剛巧碰上這一天有人坐診。事先沒預約,排號排得很後,三人枯坐無聊,扯東扯西。這又不比一般的無聊,還帶有一種等待判決的犯人的忐忑。将近中午,總算輪到許傑了。醫生看舌苔,搭脈,量心跳,摸脖子。這醫生摸得異常仔細,問得近乎瑣碎,光是彩超報告就研究了兩分多鐘。呂瀚洋在旁暗想:“連看病也是一分錢一分貨。專家收得貴,卻敬業得多。”
醫生問許傑是否不久前曾經感冒、發燒。許傑想了一想說:“是有過的。”醫生沉吟了一下,許傑心跳得奇快。呂瀚洋、劉芳關切地候着。醫生說:“做個游離T3、T4的檢查,血沉檢查,做下穿刺,明天再做個同位素。”許傑忍不住說:“您看這個腺瘤要不要緊?”醫生推推眼鏡說:“誰說一定是腺瘤?我看你的病比較像亞甲炎,彩超是對的。”許傑大喜,他這時候和天下所有病人一樣選擇願意接受的話接受。錢財身外物,他原本就看得輕,此刻更是毫不猶疑,拿起一疊單子和呂、劉二人跑下樓去。花了錢還歡天喜地,也只有在醫院了。
各項結果拿上來,醫生眯着眼端詳,像考古學家鑒定文物,半天才說:“基本确定是亞甲炎,就是亞急性甲狀腺炎。有點小麻煩,沒有大問題。”許傑笑道:“我不怕麻煩!”醫生笑了,說:“你怕也沒用。等明天同位素做了再來。今天先不開藥了。”
二十四小時一晃即過,三人雖還有一點小小的懸心,比起昨天,是有天壤之別了。同位素顯示內科醫生的診斷非常準确。許傑當時追問了一句:“肯定不會錯吧?”醫生指一項數據給他看:“要是腺瘤,數值應該偏高;亞甲炎才會這麽低。”他給許傑開了一盒芬必得,說吃一周看是否有效。如果無效,就換吃激素藥“強的松”。呂瀚洋插了一句:“請問,吃激素藥會不會對人體有傷害?”劉芳也說:“會發胖嗎?”醫生說:“要看用藥量的大小。他屬于輕的,早晚各兩顆就行了。然後慢慢減量。”就是說,不僅與絕症無關,手術也不用做了。
走出醫院大門,依舊是車水馬龍,陽光燦爛。前兩天它們仿佛與許傑隔了一層玻璃,看得見,缺乏溫度,是別人的世界。現在又是許傑的了,許傑也是它的,互為彼此。他往後還有幾十年的時光與它一道。能哭能笑,能呼能吸,能看能聽,能寫能說,想想都激動得令人顫栗!他不好意思做出與年齡不符的舉動來,可是內心的雀躍,每一根毛發的唧唧喳喳的喜悅都使他容光煥發。劉芳激動得直揩眼睛。
為慶賀“死裏逃生”,許傑跟市局要了三張音樂會的票——同一系統的,免費領取——當晚和呂瀚洋夫婦一塊兒去看交響樂。劉芳對這些不大懂,但是在人多的時候,有歡聲,有笑語,那就令她喜悅。她最怕的是孤單。有時她也怕出席社交場合,那些場合需要不停地與半熟不熟的人打交道,今天顯然不必,因此她只有開心。呂瀚洋讀書不多,但生來有文藝方面的感受力,這是很多年前許傑和他同事時就發現了的。許傑知道,這會是一個愉快的晚上。
劇場裏人頭攢動,人人手拿節目單,有些仰着頭看,有些跟鄰座說笑,有些呼朋喚友,音量很大。許傑笑道:“以前覺得這些不文明、不講禮儀的人讨厭,今天倒覺得他們親切,吵吵嚷嚷地構成凡塵俗世的底色。要不然,一群衣冠楚楚的文明人悄無聲息地移來移去,多清冷,像看鬼片一樣。”呂瀚洋笑道:“你現在看什麽都是好的,叫做‘滿眼風光’。”許傑笑道:“這就是境由心生。”劉芳不大插口,也不看節目單,一徑兒那麽帶笑地聽着哥兒倆交談,似乎那過程就有莫大的溫馨與滿足。她不開口,但是友善、平和、欣賞,自自然然地形成一個讓人舒心的氛圍。許傑和呂瀚洋在這氛圍中談笑,格外感到暢心适意,恬淡開懷。
音樂會開幕。頭兩個曲子是《第四交響樂》和《絢麗的阿姆斯特丹》。那氣勢一下子将現場置于一種崇高閃耀的無形的光環裏。交響樂團原就是阿姆斯特丹VA樂團,濃墨重彩地渲染他們的故鄉也是人情之常。音樂很華麗,音節與音節間跳蕩着光影,有綠色的植被,有随風搖擺的郁金香,有風車,有從大海裏奪取耕地的豪情,有昔日“海上馬車夫”全盛時期的回憶。
呂瀚洋輕問樂團的來歷。許傑來之前先看過介紹,這時便告訴他說:“1878年成立,130年歷史了。我們倆加起來沒人家大。”呂瀚洋笑了。許傑又說:“他們一直是以高貴至尊的身份在歐洲演出的,對荷蘭的主流文化維護得很厲害。”呂瀚洋說:“好像這方面我們就缺一點,老是搞破壞,貶自家,捧別人。”許傑開玩笑說:“連你這個文藝國度之外的人也感覺到了啊。”呂瀚洋說:“那說明呂總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他難得拿他自己調侃的,歸根究底,還是白天的診斷結果讓他如釋重負。許傑性命無憂,又免除了一刀之厄,他簡直不能相信他會這麽走運——在他心底,他和許傑是患難與共,一而二,二而一的。
下一支曲子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柴科夫斯基在中國享有盛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多數人看來就像外國版的梁祝,家喻戶曉。觀衆們理解起來,更明了些。與音樂同時,辦公室裏,洪哲與曹院長正在說話。洪哲笑道:“都下班了,哪有人來?就算來了也以為我們在加班。”曹院長“呸”了一聲說:“把人家當傻子的人,自己最傻。”洪哲笑道:“還有,你最近進步了,我換什麽姿勢,你都跟得上。”曹院長笑啐了一口說:“不是好人。還有這個怪癖,偏要在辦公室裏。”洪哲笑道:“偶然一次嘛。小小的風險,大大的刺激。”曹院長笑着扣好衣扣子,倒了杯水,抿了一口,默默地出神。洪哲說:“想什麽呢?”曹院長說:“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覺得許傑不如前一陣那麽受祁的器重。”
洪哲把腰帶系上,說:“失寵嗎?不稀奇啊。天威難測喲。轉了風向,我們正好做事。”曹院長喝着茶說:“不能打草驚蛇,許傑不是好對付的。真要有那麽一天,把他清除掉了,你面前就是一條坦途了,就算接祁院的班也不是不可能。到時你心上還有我這個人,我就知足了。”洪哲笑道:“承你貴言,我要是抹正,你這位幾朝元老怎麽着也得是書記才行。”曹院長嗔道:“哦,我是元‘老’,很老了是不是?哎呀,該死我這口紅,全被你弄花了,你看茶杯口也染上了。”
她笑着到落地長鏡前一照,妩媚地理着亂發,擦拭嘴角。鏡子裏多了個人,是洪哲。他唇上也有一片洇開去的紅印,像剛飲了血似的。他邊揩着嘴唇邊說:“我想到一個計劃,可以試試。”曹院長道:“說來聽聽。”洪哲探頭向前。二人的頭并在一處,他的身體被她遮住,從鏡子中看來,倒像一個人長着兩個頭似的。
《羅密歐和朱麗葉》奏完了,主持人報幕,說下面是幾首特地為中國觀衆準備的名曲。許傑想這是對的。否則光憑着異國風情,很難把聽衆牢牢按在椅子上一個多小時。
《白毛女選段》後是鄭路的《喜訊》,賀祿汀的《晚會》後接上劉天華的《良霄》。許傑、呂瀚洋、劉芳全神貫注,西洋與中華打成一片,嫁接得十分惬意。許傑向呂瀚洋附耳說:“真是一個良霄!”
同意許傑說法的不止呂瀚洋。洪哲與曹院長耳鬓厮磨,同樣感到這個夜晚分外美好。洪哲翻着衣領說:“過兩天上面有個‘創文明樹新風’活動,要從下屬單位抽調人手。”曹院長說:“你說建議祁院讓許傑借調出去?許傑肯嗎?”洪哲轉過身與曹院長對視,唇邊吊着一縷壞笑:“一定不肯。不肯就是犯上,老祁就會不爽,許傑的地位就更保不住。”曹院長嬌媚一笑,在洪哲胸口拍了一下:“你是看準了許傑心高氣傲,不屑參加這種應該由普通職工參加的活動。不過也對,要不是這樣,怎麽能激得他這位院長助理惱羞成怒,在祁院那兒失态呢?”洪哲望着曹院長笑道:“我就喜歡你笑,又端莊又妖氣,像個出外是貞女在家是□□的狐貍精。”曹院長佯怒道:“怎麽說話呢,你才是一條男狐精呢!”洪哲倚到牆上,托起曹院長的右腿說:“絲襪破了。”曹院長說:“還不是你害的。”洪哲說:“要是把老祁和許傑的關系破壞了,許傑在老祁眼裏,就真是條破襪子了。”曹院長右腿一屈,夾着洪哲的手,一彎一彎,眉梢眼角,盡是春意。洪哲手指在她腿肚子上輕輕搔着說:“別想好事,我可吃不消了——你真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曹院長說:“回鍋肉更香。”洪哲說:“還是想想怎麽讓老祁接受我們的提議,更實惠。”曹院長腿一縮,理理長發,拉拉衣裙,瞬間恢複了平素知性端雅的形象。她說:“慢慢想,不能急,尤其不要走漏風聲。許傑這半年安插的耳目不少,于茜他們,還有新來的一批,全是他的人。”
許傑在聽《茉莉飄香》,不知怎麽他覺得茉莉這種美得有點俗氣的花,有些像他的前妻慧芬。在這場合想到這樣的比喻,他感到羞慚。随後是經過改編的《花好月圓》,民歌小調,重新編配竟有迥異的藝術面貌。劉芳累了,不好意思說走,也不想叫丈夫和“小叔子”發覺,擾了他們的雅興,因而強忍着瞌睡。
洪哲伸伸懶腰說:“困了,回去吧。我送你。”曹院長說:“得了,你不怕傳達室的人懷疑咱們?你先走,一前一後,相隔十分鐘。”洪哲笑說:“把你一個人留在大樓我不放心。”曹院長笑說:“你怕我引來狂蜂浪蝶嗎?”洪哲說:“你會不會幫我戴綠帽子?”曹院長笑道:“小不要臉的,你又不是我們家那口子,戴也輪不到你戴。”她笑着推洪哲坐電梯先下去了。
洪哲不知道,曹院長從小就害怕獨處,做姑娘時在家裏一個人睡一間房也不适應。夜深人靜的時候,目送唯一的伴侶離去,要捱上十分鐘才能出去,對她可是一種煎熬。她盯着牆上的大鐘,盯着秒針,下意識地把手機握在手裏。備而不用比完全沒有,到底讓她踏實些。她看洪哲頭也不回地走了,卻并不失望。人嘛,本來就是自私的,越自私的男人越能成大事,何況他還風流可喜,工于內媚。哪怕将來他厭棄了她,她也欣賞他的殺伐決斷,不怨他分毫,那才叫男子漢大丈夫——她要是男人,她絕不做許傑,要做就做洪哲——她就是他,他就是她,哪有自己怨自己的?
洪哲對曹院長詭潏的內心世界不說一目了然,也是知之甚詳。他知道,在感情上,他找到了最鐘愛的類型,年齡稍大些的,內外反差極大的人間尤物;在事業上,他找到了堅定的盟友,基于□□産生的聯盟有時不堪一擊,有時卻能固若金湯,只看雙方如何處理。不出意外的話,他會長期跟她維持這難能可貴的親密,除非将來他身份不同了,有了更好的選擇。真到了那一步,他把她冷了,甩了,找別的女人,他猜她不會有怨言,他更不會有任何道義上的負擔。
在施特勞斯的《拉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