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奇兵突出
三十五
這天晚上八點半,文學院幾十號人在單位大樓前集合。天是黑漆漆的,燈光照上去,像一層浮油,滑得起膩,卻照不透夜空深處。
溫度很低,男男女女穿着羽絨服,圍着圍巾,戴着帽子。上車時間到了,衆人請祁院長、曹院長等四位院長先上車,随後是四十五歲以上的“老”同志,再後是許傑、洪哲等中層幹部——許傑這時已提了正主任,于茜也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事業編制,不複是矮人一頭的借用身份了。
祁院長拿着導游專用的話筒,伴着強烈的“嗡嗡”聲說:“今天叫大家在車上過夜,不好意思。不過路比較遠,景點比較多,不早點出發怕來不及玩。”許傑等紛紛表示理解。祁院長笑着搖搖手,按下一片嘈雜:“這是近五六年來我們第一次出門旅游,希望大家玩得開心,游得舒心,我才能放心。”衆人都笑了。許傑笑着想:“五六年來第一次,言下之意是你的前任唐院長從來沒關心過職工。”祁院長舉重若輕,不放過任何微小的诋毀政敵的機會,許傑實在不能不佩服。
車開出一個多小時,最初的興奮勁兒過去,衆人漸漸都睡着了。于茜睡得很熟,嘴角一絲笑意。許傑忽然想起一部恐怖片,說一車子的人睡着了,醒來後只剩下五個人。司機還在駕駛座上,頭沒了……他笑了,心道:“如果沒了頭的是洪哲,消失了的是曹院,那才叫蒼天有眼。”
次日上午,過了收費站,駛入江蘇地界。曹院長帶着總務科的人挨着座位發早餐。有祁院長在,她永遠顯得任勞任怨,偶爾還和新人說說閑話,以示親民;和許傑開開玩笑,以示和諧。許傑出于同樣的考慮,也笑着跟她和總務科的同事搭話,誇贊早餐營養又可口。
後來導游提議玩一個游戲,每人說一個帶數字的成語。許傑說一心一意,洪哲說千姿百态,洪哲旁邊的男同事說一籌莫展,于茜說九死一生,另一女同事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曹院長說五花八門,祁院長則笑說七上八下。導游等大家都說完了,才笑呵呵地說:“大家把剛才說的成語,放到‘新婚之夜’這個語境當中。我要一個一個地問你們,你們要做出合理的解答。”
許傑:“新婚之夜,一心一意——難道還有心思幹別的?”衆笑。
洪哲:“新婚之夜,千姿百态,說明……嗯,技術比較全面,生活質量比較高。”衆哄笑。
男同事:“新婚之夜,一籌莫展……”滿車的人都笑翻了。他到最後也不能自圓其說。
于茜倒是落落大方:“女方九死一生,說明嫁對了一個身體健康的好男人。”大家都笑說:“這話很對。”
導游問那女同事:“新婚之夜,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是把您先生急死了?”女同事捂着嘴笑,半天才說:“欲迎還拒,這樣可以增加情趣。”
曹院長見導游走過來了,便笑道:“新婚之夜,五花八門,總比只有一門的好。”導游笑道:“倒跟剛才那位洪先生的‘千姿百态’很合拍。”曹院長笑着只作沒聽見。洪哲看了她一眼。
輪到祁院長,大家都笑鬧着要他解釋。祁院長笑說:“新婚之夜,七上八下,說明很忐忑,可見新郎很單純,給新娘的是一份最純潔的愛情。”導游帶頭鼓掌,說:“哇,堪稱今天的最佳答案了。”洪哲旁邊的男同事卻輕輕跟洪哲笑道:“七上八下,只有十五下,證明新郎不行,太快了。”洪哲也輕笑道:“小心祁院割你的舌頭。”
那導游一路上不斷活躍着氣氛,接連抛出了五六個游戲。這樣說着笑着,不覺已到了兩大目的地之一的A市。
曹院長讓總務科主任聯系當地的接待方,把一車子人拉到旅店放下行李,登記住宿,除了正副四位院長,其餘都是兩個人一間。男性成員多出來一個,曹院長把這“一人住一間”的舒适待遇給了洪哲。車上跟洪哲鄰座的男同事笑道:“洪主任年輕英俊,獨守空房,半夜三更別叫特別服務啊。”洪哲笑道:“我好歹也是已婚一族,什麽沒見過,至于犯這種錯誤嗎?”說得大家都笑了。許傑也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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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裏許傑給凍醒了。曹院長為求省錢,找的是一家中等偏下的賓館。各方面條件算過得去,唯獨空調不行。許傑怕驚醒正在酣睡的另一個同事,蹑手蹑腳套上衣褲,摸到值班的服務員那裏多要了一床被子。他捧着被子往回走,路經洪哲的房間,瞥了一眼房門,腳下絲毫不停,走過去了。
洪哲房裏多了個女人,是各大城市不正規的賓館裏都有的那一種。這是個身材豐腴的魅麗女人,年齡偏大了點,但是洪哲不介意。她的靈活完全不像她的年紀。洪哲停下來,那女人問:“怎麽了?”洪哲說:“換換,你在上面。”那女人一怔,媚笑道:“你好壞!”洪哲的妻子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屬于在床第間被動木讷的那一類。洪哲向來引為憾事。
他朝天躺着,雙手攀着她上身,輕輕搖晃,粗重地喘息着。疊加,疊加,他控制着呼吸,努力延長這銷魂蝕骨的滋味。他看到那女人面色潮紅,通了電似地顫動,得到一種深深的滿足。深深的,深不見底……在決堤的一瞬間,他的靈魂漲滿了,急欲出竅。向上,向上,力挺……曹院是挺他的,他願反過來力挺她……報答還是索取?熟透了的風韻,他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他沖了澡出來——他有良好的衛生習慣,事前事後都要洗一個熱水澡的——那女人已經不在了,味道還在,安全套的紙殼撕在一邊。他把它拿在手上看了看,揉起來扔掉,忽然若有所失。要不是這晚找了女人,他不會正視他內心的隐秘。可是有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去招惹她,除非她願意——她會願意嗎?
當天在A市游覽了兩個景點,次日一早又再出發,中午時分,終于趕到了另一大目的地G市。
衆人在一天半的時間裏一口氣玩了三大名山。這些平日坐慣了辦公室的老老少少東倒西歪、異口同聲地喊累。曹院長笑道:“祁院早就猜到你們吃不消,行程安排是勞逸結合。下午有跑得動的就上街購物,買土特産;跑不動的就在賓館休息。今晚自由活動,給你們時間吃小吃。”許傑、洪哲等直說祁院長英明。
次日上午,他們去了茅山。算命的相士從山下追到山上,說祁院長是巨商,說曹院長是闊太太命,許傑“出身雖然貧苦,後半輩子卻享福,大富大貴”。許傑想:“你們也夠絕的,錯誤率百分之百,還把我的遭遇颠倒了說。”
茅山的老子銅像極大,左掌下還有個巨型馬蜂窩。許傑對于茜笑道:“馬蜂很聰明,把家建在銅手掌下面,風吹不着雨打不到。”那手掌俯着向下,是天然的避風港。于茜端詳了一會兒笑道:“拿根超長的竹竿子捅一捅,讓它們知道道家的創始人也維護不了它們。”許傑笑道:“你是美國人啊?沒事去打伊拉克,打阿富汗。”于茜笑說:“這些小國家還就吃虧在沒後臺。”許傑笑着說:“反過來也一樣,只要搞垮了他的後臺,就容易收拾他了。”于茜“噓”了一聲說:“有人來了。”許傑笑道:“怕什麽,我在說馬蜂。”
午後,在一天最和暖的時節裏,許傑等去了寶華山。山勢延綿,中間一峰獨峙,三十六峰環繞,形若蓮花。衆人随着導游一路賞玩,見林壑秀美,峰巒绮麗,洞泉深幽,煙霞缭繞,均是贊不絕口。許傑把梁代高僧寶志禪師講經傳佛的故事說給大家聽,有些細節連導游也不知道,祁院、于茜等都誇他博學。
寶華山號稱“律宗第一名山”。隆昌寺梵宮巍峨,殿宇開闊,伽藍千間,氣勢宏大。導游顯然頗為自豪,講得滔滔不絕,逸興橫飛。洪哲笑說:“茅山名氣大,寶華山以前沒聽說過,想不到還挺有逛頭的。”男女同事都有人附和。許傑心中冷笑:“那是你們無知。”
隆昌寺後,是明代建造的銅殿和無極殿。于茜想讓許傑進一步展才,故意問許傑:“明明是木頭,為什麽叫銅殿?”許傑說:“本來是銅鑄的,陽光一照,非常氣派。後來毀掉了,改用木頭重修。”于茜感嘆:“多可惜。”銅殿兩側是無梁殿,導游便說:“左為文殊,右為普賢,沒有橫梁,只用一道磚券代替。”曹院長插口說:“所以叫無梁殿?”導游稱是。許傑笑道:“無梁跟無良諧音,不注意聽還以為是說一個人沒有良心,喪盡天良。”曹院長笑而不接。洪哲笑道:“我就不會這麽聯想。”這次是許傑笑而不答。洪哲感到許傑這天特別的氣定神閑,仿佛勝券在握,只是引而不發。許傑知道他在揣摩自己,假裝不留神,由他去自驚自怪。
大部隊走着走着就成了三三兩兩的小分隊。許傑不想別人拿他和于茜傳什麽诽聞,所以并不總跟她一起。此刻他特意加快步伐,搶在所有人前面到了西面的山峰。不一刻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是洪哲來了。兩人都笑笑。洪哲說:“你腳程好快。”許傑笑道:“一步慢步步慢。”洪哲岔開話題說:“大作家,給解說解說,這邊又有什麽典故。”
許傑也想不起有什麽別的話好說,便慢條斯理地告訴他:“那塊巨石像平臺似的,傳說是梁武帝和寶志禪師在那相會,又稱‘會君臺’。”洪哲說:“也是兩個人。”許傑說:“也是?”跟着便明白了,笑着說道,“我雖然比不上大德高僧,還算有點慧根,充充寶志禪師的徒子徒孫還可以;你橫看豎看都不像梁武帝啊。”洪哲笑了笑說:“許主任,我們非得這麽說話嗎?”許傑笑道:“這裏就你跟我,不用演戲。”洪哲并不動怒:“就因為這裏只有你跟我,我們能不能敞開來好好聊一聊?”
許傑暗笑:“好小子,真滑頭,看出我今天神态和平時不同,打感情牌探我的虛實。”他同時也警戒自己,要把情緒隐藏得更好才行。既然被洪哲看出來了,就證明修煉得還不到家。
洪哲說:“怎麽不說話?”許傑說:“洪主任想說什麽?我洗耳恭聽。”洪哲不語。許傑明知對方是另有所圖,但幾年來首次聽到從前的兄弟不打官腔,依稀回到了他剛來時無拘無束的狀态,心中稍稍一軟。許傑試着研究自己的心理。單憑一個洪哲,不會立刻就激起他情感的漣漪。但是洪哲所代表的,還有大學校園的浪漫,有歌舞激情的青春,有許家、謝家回光反照階段的美好回憶。洪哲不僅是往日的朋友,還是舊時無憂無慮、幸福得令人沉醉的空氣的象征。某種意義上,他是唯一一個維系着許傑的“當下”與“過去”的人物,是無可取代的鏈條和紐帶。許傑說:“什麽都不用說了,同事也是緣分,是不是?”洪哲笑着說:“是。”
二人登臺眺望。北方長江似帶,煙樹飄渺。東面金、焦二山掩映于江山之間。西面的栖霞、牛首山則隐在茫茫雲海裏。洪哲想:“套不出你的話來,就得先下手為強,把你抹黑搞臭,讓你說什麽也沒人信。”許傑卻想:“有什麽算盤還是回去再打。在這樣飄然出塵的地方,謀算他人,就是罪過。”
旅游回來後,洪哲日思夜想,一面在工作上積極表現,一面對曹院長含蓄地釋放一些信息,一面想着先發制人,給許傑個冷不防。
這天他騎車回家,在巷子口看見個女人在買包子,側影好熟,倒有點像林芝。他渾身打了個激靈,忙蹬了兩下腳踏,猛的加速,橫擋在那人面前,定睛一瞧,不是林芝是誰?
林芝一愣,退了一退,撒腿就跑。她也是學舞蹈的,雙腿修長,體能也比一般女人強,跨一步等于人家一步半,轉眼跑出一條街去。洪哲要不是騎着變速車,還真追不上她。末了兩個人氣喘籲籲地停下,相對噴氣,像兩部剛剛下場的賽車。
噴完了,林芝說:“你想怎麽樣?”洪哲說:“你說呢?”林芝說:“該不會想搶我的包子吧?”她在這當口還能開玩笑,“臨危不懼”的風範倒讓洪哲挺佩服。洪哲說:“上次舞蹈大賽說好了跳雙人舞,錢你也拿了,為什麽不來?”林芝說:“我有突發事件。”洪哲說:“是突發,還是早有預謀啊?”林芝向天翻了個白眼,仿佛得罪她的是頭上的青天:“你全猜到了還問我幹嗎?”洪哲說:“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揍你,忍耐是有限度的!”林芝面無愧色地說:“那就別忍了,街上這麽多人,你有本事把我先奸後殺?”以她這樣婀娜優雅的身姿,竟說出這樣粗鄙的話來,一時倒吓了洪哲一跳。他說:“難道你還敢惡人先告狀,大喊‘非禮’嗎?”林芝嫣然一笑,百媚橫生,輕啓朱唇,猝然銳叫道:“非……”
虧得洪哲嚴加戒備,眼明手快,手一伸死死捂住她的嘴。她對送上門來的手指不客氣地狠咬了一口。洪哲痛得吸涼氣,縮回手連連甩動:“你神經病啊?”林芝說:“是啊,再神經的事我也做得出來。比如扯下自己的衣服,說是你撕的。”洪哲見她油鹽不進,撒潑放刁,只得無可奈何地說:“姑奶奶,算我怕了你。你,我不想追究;指使你的那個人,你得把他供出來。”林芝說:“有好處嗎?”洪哲驚奇地瞪大了眼:“你還跟我讨價還價?”林芝以一種天經地義的口氣說道:“當然了。市場經濟,你是買方,我是賣方,或者叫出賣方。要我出賣以前的雇主,你總要拿出點誠意來吧?”洪哲咬咬牙說:“二百。”林芝在陽光下研究着她的指甲油:“打發叫花子呢?”洪哲說:“三百。”林芝的回應是挑了一個包子來吃。洪哲說:“四百,不可能再多了。”林芝笑了:“四、死諧音,多難聽。這樣吧,一只手。”她豎一豎左掌,意思要五百。洪哲靈機一動說:“行!而且上次預支給你的酬勞也不用你退!但是得勞你的駕多費點事。市場經濟,也得兼顧買方利益,是不是?”
林芝吃完包子,順手在洪哲高檔的桔紅毛衣上擦擦,就像擦家裏的破抹布:“你想我到你單位,當着你們老板的面,指證那個姓許的?”洪哲顧不上心疼毛衣,忙說:“真聰明!不過這是第二步。第一步,你先把這件事的經過發一個帖子到我們D市的‘百姓話題’網上。”林芝說:“真麻煩,好吧,沒道理有錢不賺。”她一跳跳到洪哲的車後座上,指指方向說:“送我一段。剛才你追得我暴走了一條街,腳疼死了。”
洪哲深知跟她争辯将沒完沒了,況且有求于她,加上她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帶着也不掉價,因此二話不說,調轉車頭就騎。她的兩只腳互相搓着,把皮鞋褪下來一大半,挑在腳尖兒上一蕩一蕩。洪哲說:“小心鞋掉了。”林芝說:“這點兒基本功還是有的。”洪哲假作随意地說:“其實你是不是真叫林芝?”林芝說:“幹什麽?幫我相親?名字是個代號,不用執着。”洪哲好氣又好笑:“你還挺看得開的。”林芝笑道:“除錢以外。”洪哲騎着車說:“不知道是什麽環境培養出你這種奇葩。”林芝說:“別以為我聽不出你在罵我。”洪哲脖子裏一熱,一個軟乎乎的物事直接從領子縫鑽到衣服裏去了。他大驚道:“什麽東西?”林芝說:“另一個包子。你見過有人買包子只買一個的嗎?就你這樣的智商,難怪鬥不過那姓許的。”
“嘎”的一聲,車停了。洪哲從內衣裏抖出圓溜溜的菜包子:“以後別在我跟前提他!”林芝說:“哦,明白,觸到你的痛處了,sorry!”洪哲冷哼一聲說:“痛?他配嗎?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他在曹院長那裏都不會□□裸地攻擊許傑,反而在這個不相幹的江湖騙子面前,盡情流露了出來。林芝摸摸他頭發,像給小狗梳毛似的:“帥哥,不生氣了,乖。”洪哲狠狠推開她的手說:“你很快就會知道,怕人觸到痛處的是哪一個!”
林芝說到做到,次日就把那爆炸性的帖子發上了網,自己注冊了二十幾個化名,扮成男女老少,甲乙丙丁,在後面頂帖,不讓帖子沉底。這時的網絡早不是許傑大學時的網絡了。它融入了千家萬戶,直接參與士農工商的生活。網友的言論威力大到不可思議。眼下又正值對權謀、辦公室政治最熱衷讨論的風頭上。許傑一下子出了名,至少在D市,無人不知,哪個不曉。于茜和慧芬急得要幫許傑辟謠,許傑卻說:“本來就不是謠言,沒冤枉我。做了就要承擔可能的後果,我早料到他不會罷休。”他預計祁院長很快會找他談話,預先做了些準備,在慧芬看來也是聊勝于無。
許傑原想由始至終瞞着慧芬的,沒想到丈母娘在網上玩游戲、開博客,相當活躍,一收到消息第一時間就轉告了女兒。慧芬這時已從娘家回來,恢複了無所事事的狀态。平地起驚雷,掀起如此風浪,要她置身事外,的确也難。丈母娘發動老網友們在帖子後面與林芝及其化身、洪哲及其黨羽展開罵戰;慧芬懷着孩子,無法上網,只好用文藝腔對着許傑流淚:“可怎麽好?真個兒急死人了!”她不僅說,還有具體行動,比如晚上在陽臺上對着月亮喃喃自語,或疊着許傑的衣服嘤嘤啜泣,活脫脫是個喪夫不久的未亡人。許傑被她擾得神經衰弱,心想:“沒死還被你哭死了呢!”怕她心情不好,影響胎兒,悶住了不說。
該來的總歸要來,周四下午,祁院長叫許傑到他辦公室去。于茜憂慮之情,現于顏色,礙着其他同事,又不好說。她看着許傑出門,就像看着他上刑場。
許傑敲了敲門,推門而入。祁院長、曹院長等幾個領導都在,洪哲也在,一副三堂會審的架式。祁院長指指對面的沙發讓他坐。林芝利落地往右邊挪了挪,自然得很。許傑也不看她,靜候祁院長開口。沉默片刻,祁院長說:“最近網上有些言論,鬧得沸沸揚揚,對你很不利,你知道嗎?”許傑點頭。祁院長說:“我們是自家人,打開天窗說亮話,是不是實有其事?”許傑說:“沒有。大概有什麽誤會。”曹院長臉板得一絲笑容也無,與平時大異其趣:“誤會?林小姐坐在這裏,你還說是誤會?”許傑說:“她的話是一面之詞,不能全信。”曹院長說:“那你的話就不是一面之詞嗎?”許傑陡然回了一句:“是你問還是祁院問?”他明明是說,她越俎代庖,不是一把手卻行一把手之事。他從來不跟她正面相抗,曹院長很吃了一驚。她看了祁院長一眼,抱歉似的,就笑笑不作聲了。
祁院長問另兩位副院長的意見,曹院長身為二把手還被嗆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更不會發表高論了。祁院長便說:“洪哲你說說。兼聽則明。”洪哲把那天的情形詳詳細細、有條有理地複述了一遍,不激動,不發飚,不上火。他越是做出平靜克制的姿态,同情分得得越多。祁院長“嗯”了一下說:“那麽……請林小姐說吧。”
林芝說:“我原來不想說的,是禁不起良心的煎熬才站出來的。”洪哲差點笑了,心想“你禁不起金錢的誘惑才是真的”。許傑望望林芝,沒吭聲。
林芝說:“那天我答應跟洪哲先生組一個雙人舞參加亭湖區的比賽,誰知在津門廣場那裏突發急性腸胃炎。我電話裏又不好說我正在公廁裏上吐下瀉,只好說堵車。我越想越對不起你們,就跟小學生做了壞事躲起來不敢見老師似的,就關了手機到醫院去吊水了。你看,這裏還有針眼……哦不對,是好久以前了,針眼看不出來了……”洪哲聽到這裏,詫異地看她。
林芝煞有介事地說:“人吃五谷雜糧,誰能保證沒病沒痛呢?我錯就錯在當時不及時說明情況,事後又舍不得那筆勞務費,沒退錢就跑啦。唉,從此我晚上就睡不着覺……”祁院長打斷她說:“等等,怎麽你說的,和洪哲來彙報的不一樣?”洪哲站起來說:“因為她被收……”林芝立刻接上去說:“我被人收買了,就是他!”她的手指甲幾乎劃到洪哲的眼皮,嘴裏兀自不依不饒:“他說他給我五百塊錢,誣陷這位我不認識的先生。他說他跟這個人不和,只要我指證這位先生,事後他再加我五百!網上的帖子也是他教我寫的。”洪哲一股寒意從背脊上直爬上來:“你胡說八道!”祁院長沉着臉說:“讓她說完。”曹院長盈盈一笑說:“這個騙子想挑撥洪哲、許傑兩位骨幹的關系……”
林芝悲憤地跳起來直問到她臉上:“阿姨,你是說我嗎?別以為你穿着套裝就是上等人了!我知道什麽骨幹肉幹?他們關系好不好關我屁事?你要幫姓洪的也幫得高明點兒,直接懷疑你們倆不清不楚!操,大不了把錢吐出來!”
“啪”,她扔下五百:“洪老師,你的。”
“啪”,又扔下一千:“上回比賽的勞務費。”
“啪”,又扔下五百:“當是我的違約金。你們‘文學院’成天都在鼓搗什麽東西啊?栽贓嫁禍的也有,披畫皮幫小白臉脫罪的也有。老娘好不容易強盜發善心,想忏悔一下,說說真話,還給你們侮辱!騙子也有尊嚴啊!”
她用力把門一拉,回頭怒沖沖地說:“看到你們就想吐!”這個有尊嚴的騙子摔上門,揚長而去,隔多遠還聽見她的高跟鞋“哚哚哚”地響。
室內寂然。過了片刻,許傑說:“這人很不靠譜,看來我們都被她耍了。”曹院長、洪哲只得稱是。另兩位副院長幸災樂禍地想:“曹院一向風頭出得足,今天沒出到風頭,出了洋相,真是現世報。”然而表面上他們也都附和。祁院長當時沒說什麽,不久後突然跟上面打報告,破格提升許傑為院長助理,進入了領導班子。這是後話了。
許傑化險為夷,于茜、慧芬、丈母娘皆大歡喜。當晚許傑接到電話,一看號碼,是公用電話,忙走到小隔間裏說:“喂。”那邊傳來一串極脆的笑聲。許傑說:“林芝?”那邊笑道:“還能有誰?諸葛亮,你好計謀啊,又給你得逞了。”許傑淡笑了笑說:“也要有你這麽好的演員。”林芝笑道:“過獎過獎。你算人真準哪,讓我到洪哲家附近亂晃,才晃了三天就釣到魚了。他一看到我,那副天上掉下活寶貝來的樣子,唉,你是沒看見。”許傑說:“可以想象。”林芝笑道:“然後他就讓我供你出來,這人聰明臉孔笨肚腸,傻透了。也不是,他不傻,是你更壞。哎,還有什麽要我幫你做的嗎?”
許傑微笑道:“不用了,你收費可不便宜。六千塊錢回頭我轉個彎打到你卡上。”林芝說:“太好了,啵一個!”許傑笑道:“不必了,受之有愧。”林芝說:“哪裏,受之理所當然。對了,下午你錄音了沒有?”許傑說:“用手機錄的,效果不是太好,但基本能聽清。”林芝在那頭輕車熟路地說:“效果太好就是後期加工過的了,人家反而不相信。哈,我在那兒引人注意,你就在旁邊偷偷錄個全程,将來還推在我身上說是我錄的。你這麽精,哪天失業了就來找我,我們做個雌雄大盜。”許傑說:“謝謝,我有老婆的。”
慧芬在隔壁喊:“許傑——”
林芝忙說:“老婆大人催了,快去伺候吧。回頭記得找個網吧,把錄音傳到網上,洗洗你自己,順便把我形容成一個知錯就改苦海回頭的風塵奇女子。呸呸,什麽風塵,我賣智慧不賣色相的嘛,嘻嘻。”許傑剛要說話,那邊已經挂了,耳中是挂機後的“嘟嘟”聲。許傑知道這個幫了他大忙的女人,也許一生都不會再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