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去不返
二十三
周日許傑接了孟婷,到新雜志咖啡廳喝茶。謝荻、洪哲已經先到了,看到許傑,都站了起來。許傑對洪哲笑道:“我們家規矩大,謝荻站着迎接迎接就罷了,你就不用站了。”洪哲笑道:“許哥不認我這個弟弟啊?”許傑笑道:“那你站吧。”
四人分兩對坐下,謝荻他們先已點過茶水,許傑做主幫孟婷點了。謝荻看着孟婷說:“哥,我也算閱人無數,換過一打女朋友了,像嫂子這麽漂亮的,還真沒見過。”許傑十分得意,笑道:“初次見面,紅包拿來。”謝荻笑道:“我可是聽電視裏說‘長嫂如母’,你們給我錢才對吧。”
孟婷因為知道要見親戚,着意妝扮過了。她本就麗質天生,加上服飾的烘托,越發明豔娴雅。連侍者送來茶水,也禁不住多看她一眼。許傑笑責:“洪哲,你再盯着我老婆看我揍你了。”洪哲笑着告饒。
四人打了幾盤牌,許傑樣樣都強,唯有撲克牌技術差,連輸了幾把。洪哲年紀輕輕,竟然牌技高超,一家贏三家。謝荻說:“小子深藏不露啊,虧得不來錢,不然我把人都輸給你了。”許傑說:“你不如輸衣服給他,比較實惠。”他們換了一種玩法,許傑和洪哲打對家,孟婷和謝荻是一組。這又不同于單打獨鬥,得有協作能力。許傑這就鮮明地感到洪哲牌風兇狠,又極精細,同時也會顧到隊友的情況随時調整,機動靈敏,實在是個可造之材。孟婷亦不亞于洪哲,頗富機變,手腕靈活,很得謝荻的贊賞。
中場休息的當兒,洪哲去洗手間,許傑就抽空兒問問舅舅家裏的情況。謝荻往沙發上一倚:“你說奇怪吧?前一陣冷戰熱戰,不可開交,我媽說查出了第三者,拼了老命要離婚,我爸差點就同意了。現在突然就陰轉多雲了,兩個人還一起參加各種酒會,搞得多甜蜜似的。”許傑想了會兒,不明原由,便笑道:“不離總是好的,不然以舅舅的身份,傳出去也不好聽。”謝荻說:“我爸也這麽說的,還說公司新開發的産品主打女性市場,總裁形象受損,主婦們就氣得不買他的貨了。不過我覺得這是借口。”孟婷知趣地保持緘默,直到這時才插了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許傑正想說話,洪哲來了,他就轉談闵嬸那件事,謝、洪二人倒也聽得津津有味。許傑心中暗忖:“舅舅舅母沒事了,但雲姨那邊怎麽交待呢?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舅舅這下要費周折、傷腦筋了。”
他的茶水姍姍來遲。洪哲笑道:“現在才上來?我們都準備走了。”侍者忙低聲下氣地陪話。洪哲幫許傑斟茶,許傑拿手在杯旁一側,意示感謝;見那侍者站着不敢走,便笑道:“沒事了,你去忙吧。”侍者答應着去了。謝荻笑向孟婷說:“看見沒有嫂子?我哥就是心好,人家一露可憐相,他就軟了。”洪哲也随着湊趣。
他們左一個嫂子,右一個嫂子,叫得孟婷心花怒放。她這才發覺,戀愛不完全是兩個人的事。二人世界固然重要,但朋友的打趣與揶揄,親戚的接納與認可,甚至江雪凝那樣的羨慕和妒忌,都是必不可少的調料。有了它們,談情說愛的滋味才可口。江雪凝最近對許傑不再有明顯的流露,孟婷一方面欣慰、安心,一方面也若有所失。許傑先前對她與嚴伯伯的醋意,也是一方面令她煩惱忐忑,一方面又使她獲得滿足。她這樣孜孜于其中,不厭其煩地分析着。每一個戀愛中的人都是心理學家,一步入婚姻,立刻成為社會學家,心情的陰晴雨雪就讓位于物質的柴米油鹽了。
她聽見許傑叫她,順口說:“怎麽?”洪哲笑道:“許哥問你在想什麽。”孟婷“哦”了一聲,随口說:“想吃點東西。”許傑要了菠蘿包,說“咱倆分着吃”。
“大哥大”響了,是雲靜,簡單問他:“九點有空吧?我有事找你。”許傑心道:“東窗事發。”表面上卻“嗯嗯”着挂了,笑道,“牌玩膩了,打來打去都是洪哲贏,不如玩游戲吧?”洪哲說:“許哥想玩什麽?”許傑問孟婷,孟婷當着別人的面,愈發要撐起許傑男性的威權,因此笑道:“我聽你的。”謝荻贊道:“哥你真是三生修來的啊!”許傑說:“三生有幸,幾生修來,什麽叫三生修來?你以為是時裝秀啊,還‘混搭’。”謝荻哈哈一笑說:“文字上我可弄不過你。”
許傑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謝荻、洪哲齊聲叫好。許傑先約法三章,說人人要發誓,如果說的是假話,就找不到合心合意的另一半。謝荻說:“這誓可夠毒的。”
許傑先問謝荻:“初戀是哪一年?”謝荻略一思索笑道:“哪一年忘了,是十七歲的夏天。夏天嘛,你們明白吧……”大家笑了。謝荻問孟婷:“嫂子将來跟我哥結婚,會不會管他管得特別緊?”孟婷想了想說:“會。”謝荻大笑。孟婷笑說:“你哥太優秀,難免有別的女孩子喜歡他的。”許傑笑道:“胡說。”孟婷雙手支住下颚,瞧着許傑說:“假如我做錯了事,你會原諒我嗎?”許傑說:“你怎麽會做錯事?”孟婷柔婉地倔強,說:“你說呀。”許傑說:“當然會。”孟婷點點頭,笑了笑說:“你問吧。”許傑問洪哲說:“你是本地人嗎?”謝荻做了個擦汗的表情說:“神啊,這也算提問啊?你問點有質量的呀。”許傑笑道:“我不想欺負小朋友,你管我呢。”洪哲乖巧地答:“謝謝許哥。我是北方人,不是你們省的。不過我真喜歡這邊,要不然填志願的時候,也不會特地寫了這兒。”許傑說:“只緣身在此山中啊,我沒覺得我們這裏有多麽讓人神往。”洪哲誠懇地說:“真的,藝術氛圍和文化底蘊是我過來的理由,可惜家裏非要我一畢業就回去。”
謝荻打了個呵欠說:“扯吧,扯到明天早上,今晚在這過夜。”洪哲笑道:“好啦,我問,謝荻你還是處男嗎?”
許傑“噗”的一聲,把茶噴在對面的謝荻身上。謝荻苦着臉說:“我才買的,你要不要噴得這麽準啊?”許傑笑撫着胸口說:“你先回答問題。”謝荻說:“當着嫂子的面,問這麽粗俗的話。行,敢作敢當,我不是!”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緊接着就口風一轉,反戈一擊:“輪到我問了吧。哥,嫂子是不是你的第一個女人?”許傑笑道:“是,而且是唯一一個,這輩子。”他雖然帶笑說着,話音卻透着鄭重,如同莊嚴的承諾。孟婷眼裏凝起兩片淚霧,低頭喝茶。許傑笑着說:“一時想不起來問什麽,權利轉讓給謝荻吧。”謝荻忙說:“好啊,巴不得呢,為了這一口茶,我得問問洪哲。洪帥哥,你失身的地點在哪?你家?女人家?賓館?”許傑想洪哲是個半大孩子,哪有什麽失不失身。豈料洪哲憋了半天說:“拒絕回答。”許傑暗笑,想原來他人小鬼大,先知先覺。
依照游戲規則,不說真心話,就得去冒險,題目由提問者出。謝荻嘿嘿奸笑着說:“你到過道裏,模仿猩猩抽筋,時間三分鐘。”洪哲只得乖乖服從,走到過道上,有板有眼地抽起來。其餘客人驚詫駭笑,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侍者跑來幹預:“對不起先生,這裏不能這樣。”洪哲邊抽搐邊說:“免費提供娛樂,你們還不幹啊?”許傑、孟婷笑得伏在對方身上,謝荻擦着笑出來的眼淚說:“還有一分鐘。”有些好事的客人圍攏來看,領班連拉幾次都被洪哲巧妙地閃避開去。先一位侍者說:“先生你再這樣,我們請你出去了。”千鈞一發之際,謝荻說:“停!”衆人朝他不解地望。洪哲說:“表演結束。”小跑着回到座位笑道,“謝哥你太會整人了。”說得另三人吃吃笑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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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就在咖啡廳吃了套餐,謝荻開車把孟婷、洪哲各自送回去。許傑要去雲靜那裏,自不能讓謝荻知道,就中途下了車。謝荻說:“你不回學校?”許傑說:“我有點事。”謝荻說:“哥,你不會背着孟婷在外面搞三搞四吧?”許傑笑道:“你想哪兒去啦?我是那種人嗎?”謝荻這才放心,發動車子,掉了個頭,揚聲叫道:“對嫂子好一點啊——”許傑做個OK的手勢。
他看着謝荻的車開遠了,才打了車到雲靜處。雲靜臉色不大好,眼圈發黑,想是受失眠的折磨。家裏靜靜的,小草被早早打發上床睡了,許傑的預感得到了證實。
雲靜說:“我有些東西,你幫我交給你舅舅。”她拿來一個小箱子,在側面一按。“啪”的一聲,箱蓋彈開,頓時耀眼生花,盡是項鏈、耳環、戒指、手镯、玉墜、金銀玉器玩物。雲靜說:“這都是你舅舅送給我的,有些戴,有些玩玩。”許傑說:“幹嗎不要了?”雲靜合上蓋子,淡笑了笑:“昨天我帶小草去買衣服,遇到你舅舅舅母。你舅舅像不認識我們似的,就在我面前挽着你舅母的手走了。小草叫‘爸爸’,他走得更快。小草叫了又叫,不懂他爸爸為什麽不回過頭來。”雲靜淚水溢出眼眶:“他怕你舅母認出我們。也就是說,他改了主意,根本不打算離婚了。”許傑無言,半晌方道:“舅舅有他的難處……”雲靜打斷他說:“我就是體諒他的難處,躲躲藏藏了十二年。我在電視上看他們出雙入對參加宴會,還當他在敷衍她,找時機辦離婚。其實他敷衍的人是我。”
門鈴響了。雲靜在門眼裏一看:“說曹操曹操到,我肯定他又有許多道理為自己辯解。”她開了門,謝添華走進來。許傑說:“舅舅。”謝添華點點頭:“小傑。”雲靜說:“是我叫許傑來的。我讓他把你送我的禮物退還給你。”謝添華吃了一驚,向來溫順的雲靜做出這樣決絕的姿态,看來不是三言兩語能勸服的。他看了看許傑說:“小傑,你回宿舍吧。不早了。”許傑說:“好,你跟雲姨好好說說。”
許傑走了,謝添華長嘆一聲,在沙發上坐倒。他是個精幹瘦削的中年男子,頭頂禿了,四周剩着些稀疏的頭發。雲靜說:“你嘆什麽氣?是怪我不像從前那麽聽話嗎?”謝添華說:“我沒有資格怪你,只怪我沒有照顧好你。”雲靜眼眶紅了,她說:“這些話這時候說,太可笑了。”謝添華說:“你要我怎麽樣呢?”雲靜笑笑:“我沒有要求過什麽,這麽多年,你願意給就給,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是你自己說要離婚,要給我和小草一個完整的家。你為什麽給我們一個希望又這麽殘忍地拿走它?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謝添華震動了一下,起身想去抱她,她閃開了。謝添華說:“你知道嗎,當初她發現我在外面有人,說要離婚,我真以為我解脫了,能跟你過下半輩子。可是最後她不但改了口風,還把她叔叔擡出來壓我。他們倆的股份加起來雖然超不過我,但足夠引發公司震動。一旦傳出流言,股價下挫,後果就不堪設想。阿靜,你從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的處境,怎麽現在就不諒解呢?”雲靜說:“那是因為我從來沒能真正的認識你。”——“以及你的自私。”這句話雲靜忍住了,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也不想刺傷他。那不僅他受不了,連她也受不了;十二年的時光,花在這個涼薄寡情,一切從自身利益出發的男人身上。謝添華說:“我保證,我會在五年之內削弱他們,然後……”雲靜苦笑着搖了搖頭:“我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等?你也不用把商場上的計算講給我聽。添華,相識一場,我只希望你放我和小草走。等小草成年了,獨立了,我讓他認祖歸宗,跟你保持一個起碼的聯系。這樣,你總該滿意了?”謝添華說:“你……準備到哪去?”雲靜神色蒼茫,望着窗外的夜色和點點燈火,輕聲說:“哪兒都能去,只要是沒有你的地方。”謝添華說:“你就這麽絕情?”雲靜說:“是我以前太多情。”謝添華說:“你就不為小草想想?”雲靜說:“我正是為了小草着想。”
沉默良久,謝添華說:“你們靠什麽生活?”雲靜說:“這些年我攢了些錢,夠我們娘兒倆過了。我還可以找份工作,做個正常人。再過幾年,小草大了,他會孝順我的,那時我就算熬出頭了。”謝添華說:“你決定了?”雲靜說:“如果你允許的話。我當然明白,你有一千種辦法讓我走不了。不過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我的心死了!”她的神色讓謝添華徹底打消了幻想。
謝添華沒再多說,遲慢地走向門口,在門邊停了停說:“小箱子裏的東西你看着處理,這幢房子也歸你。以後小草長大了,你告訴他,爸爸對不起他。”
他走了。門“呯”的一響,雲靜随着震了一震。她知道謝添華會回頭看這一方窗口,最後一次為他亮着燈的窗口。所以她忍着沒有目送他。她數着時間,一秒,十秒,一分,十分,直到汽車的發動聲傳來,直到車聲融入市聲,直到她十二年的深情跌入虛無。
她緩緩走到窗邊。樓下的路燈悄然伫立,寂寥地亮着。停車位空了,像她的心。車位還會填入新車,她此生卻再也不能去愛別人。她靠在窗邊,眼淚緩緩地流下來。
許傑在暗影裏看樓上的窗戶。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他知道他以後不用再往這邊傳話、送禮物,也不會再見到雲姨和小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