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義不容辭
二十二
上午十一點,還沒到下課時間。男生宿舍裏靜悄悄的。陽光從無遮無攔的大玻璃窗透進來。它照上了趙鴻舜的藍色印花稍帶土氣的床單,照上了崔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照上了單昆亂作一團的床鋪,還意外照到了許傑的臉。
他又逃課了,不是出于任何了不得的急務,純粹為了上午的“當代文化思潮”,上課的薩老師經常抨擊金庸。許傑以逢課必逃表示“道不同不相為謀”,剛好這位以罵金庸名聲鵲起的老師心高氣傲,從不點名,許傑索性連請假也省了。
薩老師是記得許傑的,因為在第一堂課上,他第一次說金庸欺世盜名,許傑就坐在下面補充:“還有人用貶低金庸來欺世盜名。”薩老師問他叫什麽名字,許傑笑着報了真實姓名。憑心而論,薩老師只有提到金庸和武俠小說時氣量狹小,其餘時候則氣度寬宏。換了另一位老師,被學生當衆頂撞,早發起了名士脾氣。薩老師很平和地問許傑,金庸有什麽資格作浙江大學的博導?許傑反問何以金庸做了中國作協名譽副主席,這些罵金庸不遺餘力的狠角色不出來抗議?薩老師一笑。許傑又問,擔心金庸誤導廣大青年的學者專家怎麽只敢跟浙江大學叫板,不敢跟中國作協交涉?是大學比作協好得罪嗎?他的潛臺詞是:“你們可以不喜歡金庸,但學術勇氣、硬骨頭要有!”
他這幾年非複吳下阿蒙,早已變得有謀略有計劃,但一碰到徐克、金庸之類心頭好就不能自控,忍不住要不顧後果地反唇相譏。當然事後他也不是沒琢磨過。以薩老師的個性,不會在試卷上跟他過不去,就算敢,也難逃校園網上的口誅筆伐,大學教授的聲譽總得顧忌。何況還有舅舅謝添華坐鎮。大體上,他是高枕無憂。
許傑睡得很香,臉色平靜,而十多年後他将有無數個不眠之夜。我們靠近些,到床邊打量他:長睫毛,雙眼皮,長方的有棱有角的下巴,還有随着呼吸微微翕動的鼻翼。他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淺笑。我們俯下身去,進入他的夢境:在一串串光波和聲波中,我們看到變了形的圖像,比例不對的人形和建築。然後視野穩定下來,畫面清晰可見。我們看到他和孟婷在公園的草地上野餐,無厘頭的是他旁邊還有個嬰兒車,裏面躺着個大眼睛男孩。許傑不時伸頭過去看兒子——假定那是他的兒子,孟婷則說起一些瑣事,平易卻溫暖的。他笑了。原來他笑這個。
不協調的是遠處響起了救護車的警報,拖得長長的,一聲緊似一聲。許傑說:“好煩,半天還不開走!”公園模糊起來,像隔了一層塑料紙;随後晃動起來,像水中的波紋。他的身子變長,變長,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往後拽着他。他顫抖了一下,迅速穿越那些聲波光波,回到現實——當然,我們比他還搶先一步。
“大哥大”還在頑強地響着,就是他夢中救護車的聲音。也不怪別人打這麽久,任誰也想不到上午十一點多還有人做白日夢的。許傑這下徹底清醒了,抓過“大哥大”說:“喂!”是表弟謝荻,約他星期天到茶座打牌。許傑問還有誰。謝荻說:“還有洪哲,還有我沒見過的據說美如天仙的表嫂。”許傑笑了,說:“看在你會說話的份上,施舍一天給你。”謝荻笑說了聲“靠!”挂了電話。
許傑回想剛才的夢,依稀記得與孟婷有關,是個美夢,細節卻忘了,正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
房門一響,他支起上半身查看,見是單昆,就一聲不作地躺回去。單昆把手裏一封信往他枕頭邊一擱,冷冷地說:“你的。”就走到一邊吃盒飯。許傑的信,他不拿來,崔俊或趙鴻舜也會拿,他顯然是有意和許傑修好。上次撕破臉皮,弄得□□裸短兵相接,照說是沒有和好的餘地了。這情形超出了許傑的經驗範圍,他只硬硬地說了聲:“謝了。”他不知道,在強弱已判、勝敗已分,而且實力懸殊的情況下,敗的那一方通常有兩個選擇:一是韬光養晦,外松內緊,積聚力量,卷土重來;二是喪失鬥志,瓦解防線,甘心雌伏,并從中品咂到一種被動的快感并主動迎合,比如日本之于美國。
單昆盒飯吃完了,出去散步。許傑就穿衣起床,刷牙洗臉,喝了杯水,坐下來看信。他不喜歡當着人看私信,而他的午餐崔俊一定會給他帶的。他毫無後顧之憂地讀着呂瀚洋的信,信裏照例告訴他許多老家的情況:田明輝快做爸爸了,楊倩懷孕卻沒長孕婦斑,田明輝吹噓楊倩是“全縣最美麗的孕婦”。鐘雨城和鄭羽結婚在前,卻遲遲不見動靜,到上海看過不孕不育專科,配了藥回來,鄭羽天天神神叨叨地說“好像有點胎動”。呂瀚洋本人呢,已經貸款買房子,并且正式調到他申請想去的惠豐公司做三把手,離開了“新區開發管理局”總部那個是非之地。雖然還在新區,時時見面,但到底清靜得多了。
全是好消息,許傑笑着懷疑呂瀚洋是報喜不報憂。呂瀚洋在信尾寫道:“有時候我到公墓看許冥,帶一束鮮花。劉芳也想祭拜,但是我想,你姐姐那麽執着,就算隔了好幾年,她還是不願意看到我和劉芳一塊出現的,所以我還是一個人去。”許傑讀着這些淡淡的句子,眼淚滴濕了信紙。許冥去世數年,墓木早拱,幸好有親人的懷念,有愛人的追憶,泉下有知,也該是一份凄涼的滿足吧?
崔俊、趙鴻舜說着話進門,許傑忙擦了淚,把信紙疊起。崔俊感到許傑有點異樣,趙鴻舜卻說:“許傑啊,不得了,你喜歡的那個人出事了。”許傑胸口“咚”的一聲說:“孟婷怎麽了?”崔俊推了趙鴻舜一把說:“說話不清不楚。不是孟婷,是闵嬸。”許傑放了點心,又問:“她能有什麽事?”崔俊說:“你先吃飯。”
他把飯盒和湯袋遞給許傑,趁他吃喝的工夫娓娓地說了經過。原來學校出了告示,對于校園內非店面的小攤一律取消,闵嬸和她的遮陽傘也在其列。趙鴻舜憤憤地說:“人家窮苦人,哪有錢租店?”許傑也說:“這不是趕絕人家嗎?”
他忙忙地喝完湯,漱了口,就拉着崔、趙下樓。路上一問才知,崔俊是拿他的破雨傘去修,闵嬸親口告訴他的。
三人先去看了告示,又去安慰闵嬸。許傑說:“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吧?”闵嬸嘆了口氣:“有倒是有,全靠我養。這些針頭線腦傘架子就是我們全家的嚼用。”許傑說:“校外呢?樹挪死人挪活。”闵嬸說:“我在這裏做了十幾年小生意,到外面,我能上哪去呢?城管就不用說了,還有些怪裏怪氣兇巴巴的小毛頭收保護費。我有個老姐妹賣盜版光碟的,就是被這批那批追得沒辦法,只好回家吃低保。”許傑說:“有執照就可以,我找我親戚幫你辦。”崔俊說:“你懂多少啊大少爺?黑白兩道複雜着呢,手續又多,費用又高,你舅舅還管你這些小事啊?”許傑說:“照你意思,是要跟學校幹一場?”崔俊幹脆地說:“對!”許傑說:“闵嬸,你放心,我們反正要盡力的!”闵嬸平時樂觀,這時也急了,聽許傑這麽說,謝了又謝。許傑說:“這些人也是沒事找事,闵嬸能賺兩個小錢,學生修修補補也方便,一舉兩得,有什麽不好?”趙鴻舜說:“他們要是能這麽想就不會出告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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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花壇邊坐下,仔細商量了一番。許傑就打印了一封匿名信,為闵嬸陳情,投給宿管辦。宿管辦沒回音,他又把複印件寄給教務處、系主任辦公室、副校長室、校長室,也不管對不對路,寄了再說。依然石沉大海。許傑嘆道:“只好出絕招了。”
他讓趙鴻舜注冊了一個網名,在校園網站上發帖呼籲,搜集簽名,支持闵嬸留下。他和崔俊複印了一百多張“呼籲書”,買了兩桶漿糊,要趁夜深人靜時刷到宿舍區各顯眼處。許傑問了一下戴文忠,戴文忠身為班長,老成持重,有些猶豫。他轉問他信任和倚重的江雪凝。江雪凝說當然要做,她不只做,還發動了許多女生參與。女生點子多,有的找了一批外地的網友到網上頂趙鴻舜的帖子,造成聲勢浩大的印象;有的說要分工負責,有人刷漿糊,有人巡邏,有人在固定地點假裝談戀愛把風。既然談戀愛,少不了更多男生配合,戴文忠只好幫着許傑崔俊江雪凝游說男生,同時又叫大家口風要緊,一切都得處于地下狀态,說到底,這是違反規定的事。
許傑叫衆人星期五夜裏在食堂門口集合。趙鴻舜問為什麽不快一點,救人如救火,告示生效想挽回就難了。許傑說:“你貼早了,保安發現得早,沒等多少人看見已經給你撕下來了。”崔俊恍然道:“周六周日他們不上班,只有門口兩個人站崗。”許傑一拍大腿說:“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有兩天帶一夜,學生全看到了,能做主的領導同志們卻要到星期一上班才知道。”
周五晚上十二點多,三人悄悄潛到食堂門口,一個人影也沒有。趙鴻舜說:“該不會打了退堂鼓吧?”崔俊說:“就算是也沒什麽,我們三個人幹。”許傑笑道:“別人我不敢打包票,江雪凝一定會帶着娘子軍殺過來的。”話音剛落,幾十號人呼啦啦跑過來了,人人臉有喜色,一方面是覺得做了件有意義的事,一方面也覺得非常有趣。許傑給衆人分了組,戴文忠說:“孟婷呢?”許傑說:“說是這兩天都加班。”戴文忠只得罷了。許傑也奇怪孟婷上班好像缺乏固定作息,有時上午請假,有時下午。自從上次在孟家談過以後,他暫時把這心病擱下了。可能她有隐私,不,隐衷,是不方便跟他說的。他不幹涉,不問及,甚至有意識地不準自己多朝這方面想,覺得這樣才是真正的疼惜和尊重。戴文忠今晚這一提,他忽然發現他隐約間竟有三分懼意,似乎有個藏得很深的幽靈被他窺見了輪廓。
衆人沒留意他的異常,正要摩拳擦掌地動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跑了過來,卻是單昆。趙鴻舜說:“你來幹嗎?”江雪凝向戴文忠一笑說:“班長,事情恐怕要黃了。”單昆漲紅了臉急道:“我就不能幫忙啊?她也幫我縫過褲子啊!”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此外他也不會冒被全班孤立的風險公然對着幹。戴文忠看看許傑。許傑笑笑說:“班長決定。”戴文忠說:“好,算一個!”單昆忙跑進隊伍裏,滿臉都笑開了。
大家剛打算分頭行事,孔老師出人意料地出現了。這一下衆人吃驚不小,以至除許傑、崔俊等三四個骨幹外,不約而同退了幾步。孔老師向戴文忠說:“班長,今晚是你組織的?”戴文忠躊躇了一下說:“是的。”許傑不想他代人受過,說:“不是,是我。”崔俊上前一步和許傑并排,從容地說:“還有我。”孔老師說:“我看了那個帖子,就知道是許傑起草的。”趙鴻舜怕許傑承擔全部責罰,忙說:“是我發上網的,也是我天天跟帖。”許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好兄弟!”孔老師說:“你們在教室讨論今天的行動,一面說‘當心別人聽見’,一面聲音那麽響,我在隔壁教師休息室打水,聽得一清二楚。幸虧沒別的老師在。”許傑等聽他口風,似乎不是來阻攔的。許傑說:“那您來是……”孔老師說:“我就存心來看看出勤率,一數,比上課人齊多了。”衆人都笑。
許傑“噓”了一聲笑道:“小聲!”孔老師笑道:“聽我命令,女生,收隊,回去休息。男生身體不好的也回去,不用熬。一百多張呼籲書,十來個人還不夠嗎?搞得這麽招搖,目标太大。還有,教學區千萬不能貼,那裏有民國建築,讓人反感就不好了。畢竟你們的目的是要把人留住,而不是激化事态。”戴文忠說:“還是老師想得周到!那就這麽分派。”他重新調配人手,許傑走到孔老師身邊說:“您為什麽不反對我們?”孔老師欣賞地看着他說:“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沖動過?對了,還有一個私人理由……”許傑忙問端詳。孔老師指指自己上衣的扣子:“幾年前我才來任教,還是單身漢的時候,我的衣扣子掉了也是闵嬸縫,毛線衣脫線也是她補。她送走了一屆一屆畢業生,照顧過一撥一撥青年老師。所以我希望你們能把這事兒做成!”
許傑激動得有些顫栗,不知說什麽才好。孔老師笑笑,“押”着女生和部分男生回去。這裏人少了,效率反倒高了,賴着不走的江雪凝尤其是勞動模範,貼得比誰都多。
網上的帖子搜集到四百多個簽名,看了呼籲書的同學則紛紛響應,寫信、打電話、去辦公室。因為許傑等幾人組織有方,這股善意的浪潮遲遲不退;因為孔老師暗中引導,同學們嚴守分寸,只說理,只陳情,不曾過激。一個月後,那張勒令遷移的告示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其他小攤點都不見了,唯有闵嬸仍在那裏敲敲弄弄,踩踩踏踏。校方沒說撤銷決定,但也不再提起。許傑、崔俊等也讓網上網下“有計劃地撤退”,顧全了雙方的體面。崔俊私下向許傑笑道:“這下你寫小說有題材了。”許傑說:“你這話說得真沒人性。”崔俊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