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舅舅的紅顏知己
十七
這天下午,許傑奉舅舅之命逃了課,去“桃葉渡”一帶探望雲靜。那一片是富人區,環境清幽,鳥鳴啁啾。他打了車去,一心往雲靜家的方向看,就沒注意旁邊開過一輛銀灰色轎車,與他的“的士”逆向擦過,車上坐着孟婷。
孟婷眼尖,一見鄰車許傑,頃刻半身伏倒。司機吓了一跳,說:“孟小姐,你怎麽了?”孟婷等車開出一段,确定許傑看不到她了,才坐直了說:“不好意思老陳,我有點胃痛。”司機“哦”了一聲說:“要去醫院嗎?”孟婷作勢捂着胃說:“不用了,謝謝,我這病看起來吓人,其實不過是淺表性胃炎,回家吃幾天‘胃力康’就沒事了。”她撒謊撒得那樣合理,司機不疑有他,便照吩咐送她回去。
這邊許傑到了雲靜家裏,雲靜并不見外,穿着居家的服飾,式樣接近裙子而不完全是,一雙淡紅平金的棉拖鞋在“裙擺”中若隐若現。四十來歲的人,卻保養得相當好,看到人來,一徑兒那麽溫柔地笑着,柔到骨子裏卻不帶半分媚态,是許傑上學前從未見過的類型。
她張羅許傑坐下,自己在稍遠的地方陪坐,叫仆人拿茶點來。許傑說:“不用費事,我玩一會就走了。”雲靜說:“忙什麽。知道你要來,我叫人準備了下午茶招待你。”許傑笑了,說:“雲姨這麽客氣。”雲靜笑着說:“你舅舅這一陣沒怎麽來,大概事兒多。”許傑聽出了她的意思,帶笑說道:“所以他叫我來看看你們。小草呢?”小草是許傑舅舅謝添華與雲靜的兒子,今年整整十歲。雲靜說:“上課呢。你以為也像你們大學生,說逃課就逃課。”許傑笑着說:“我都糊塗了。”
仆人把三層架的點心送上桌。雲靜親手幫許傑選那些美味,一邊微笑道:“你是個才子,才不糊塗呢,你舅舅經常在我面前誇你。小草将來能有你這麽出息,我就滿足了。”
那三層架上累累的都是細點。第一層是帶鹹味的三明治、火腿,芝士口味;第二層是必備的草莓塔,也有泡芙、餅幹、巧克力;第三層也是甜點,放着水果塔。雲靜說:“我叫外面的師父做好了限時送到的。第三層他們本來做的是蛋糕,我想你平時又不缺這些,後面還有藍莓小蛋糕,就叫換了水果塔,沒什麽熱量,還補補維生素。”許傑在舅舅家也吃過這些,還更精巧一些,因此只謝了雲靜的細心,揀喜歡的挑兩樣吃吃。
許傑說:“舅舅叫我問你,有沒有什麽困難,我好回話。”雲靜笑了笑說:“他自己為什麽不打個電話來呢?人不能來,打電話總可以的。”許傑說:“可能舅母……發現了什麽吧,雲姨也知道舅舅的身份地位比較敏感,他那些對頭巴不得看他的笑話,或者傳點謠言,破壞他的聲譽。他一舉一動不得方便,心裏很想看你和小草的。”這番話他來的路上就打了腹稿,一半是謝添華教他,一半是他自由發揮,倒也有條有理,似模似樣。雲靜嘆了口氣,娟秀的臉上露出一絲落寞:“那當初他就不該在外面安置我,長痛不如短痛。”許傑埋頭吃東西,不言語。雲靜嘆道:“我拿你當自己人,就像我的親外甥一樣:我跟着你舅舅十幾年了,也不圖別的,只要他對我們娘兒倆好。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想過跟你舅母争,沒有一點兒非分之想,可是……我是無所謂,小草不能老沒爸爸。開家長會,親子運動會,人家都是三口人,我這兒總缺一個。他的學籍卡,‘父親’那一欄上填的是‘不祥’。對朋友和鄰居,我只能說離了婚。上星期小草十歲生日,你舅舅送了一車的禮物來,人不露面,孩子切蛋糕的時候直哭……”她哽住了,說不下去。許傑同情地勸:“雲姨,別想多了,過日子是這樣的。”他這過來人的口氣倒把雲靜逗笑了,叫仆人再拿些吃的過來。
許傑留神一看,卻是在舅舅舅母家沒嘗過的,大約英式下午茶漂洋過海,入鄉随俗,産生了一些變體,開發了新口味。有一種甜點,指頭大小,沾着魚子醬和小黃瓜,味道獨特。手制餅幹也罷了,塗了果醬的英式松餅着實可口。雲靜笑道:“別盡逮着這個吃。”兩人說着話的工夫,芒果布丁、核桃撻、酥盒鵝肝醬、三文魚三明治、蕃茄蓉包、曲奇,小巧玲珑、精雕細琢的點心不停地換上來,足有二十多種。許傑捂着肚子笑道:“完了,起碼踢一個月的球才消耗得掉。”幾年前開了一刀,住了一個多月醫院,他才開始了遲來的健身。教訓既然慘痛,彌補就極有力,大學後足球、排球、跑步一樣不落,體質大有長進。
許傑和雲靜說了一會子閑話,雲靜問起孟婷,“很好奇什麽樣的大家閨秀能入得了你的眼。”許傑驕傲地謙虛:“哪啊,就是挺漂亮、挺善良就是了。”雲靜掩口而笑:“這兩個條件,能淘汰一大半的女孩子。雲姨相信你的眼光。”她原要說“哪天帶來坐坐”,想到自己這種半地下的狀态,說穿了是個長期情人而已,人家肯不肯來還是未知數,倒弄得許傑左右做人難,就咽下了這句話。許傑鑒貌辨色,也有點明白她的心思,就把錢包裏孟婷的照片給她看。雲靜眼前一亮,不免又稱贊一回,說:“連我們女人都喜歡,活脫的美人胚子,何況你們。”這也是許傑欣賞她的地方。她和許傑不像長輩晚輩,更像忘年之交,或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她向來是把她和許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既不刻意讨好,也不自居“二舅母”,妄自尊大。算一算她比許傑大十來歲,也剛好是介于阿姨和大姐之間的年齡。
今天桌上的主角是錫蘭茶,許傑的舅母偏愛伯爵茶,許傑更喜大吉嶺,但是他陪着雲靜飲茶,一句不提他真正的愛好。放在幾年前,他和李漓、楊倩或和田明輝、鐘雨城去玩的當口,那是只有大家遷就他,他不遷就人的。出來上學後他才意識到,社會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小圈子裏的寵溺的空氣是溫室裏的空氣。與人相處,妥協是必要的,必須的。這不是犧牲原則,而是在非原則的問題上懂得容讓與體諒。他品着茶,想到從前,李漓無數次地讓着他和楊倩。當時還不怎麽,現在就感到李漓心地的純良,性情的寬和。有些朋友,也和茶一樣,越品越出味。
雲靜問他在想什麽,他一笑,反問小草的學習成績,有沒有人欺負他等等,就岔過去了。雲靜自然也承認,她老公——生物學上的,而非法律上的——對他們母子內心裏是疼的。家庭教師一請都是三四個,他的心腹時常在暗中照應他們,不使他們受到任何可能的騷擾。經濟上更不用她有任何暗示,供應得唯恐不夠。他給他們的,遠過于他們實際需要的。即使他從此不給她一分錢,憑她這些年的積蓄,足夠她和小草舒适地過下去了。
許傑頭次見她是來省城的第二學期,以前隔得遠,除非逢年過節,不大走動,他和舅舅互相所知不深。這一來大學,周末經常能往舅舅家去,親戚跑得勤就有感情,許傑還讓人多一份信任。也是經過一個學期的“考察”,謝添華覺得許傑是當情報員的好人選,既是自己人,又只能是自己的人;既有活動自由,又不引人注意,從此許多事就由許傑代勞。許傑也別扭過,見了舅母就像在逃的通輯犯見了警官,但最終他還是憑直覺認可了雲靜,認可了她和謝添華的情感。尤其難得的,是雲靜不想給舅母和表弟帶來任何麻煩,安分守己,作風平實。
時間長了,他也習慣了,但雲靜接下來的一番話讓他繃緊了神經:“電視裏不是說嗎?有些女人不要名份,只要好處,那叫實際;有些女人又要名份又要好處,那叫貪心;有些女人不要名份,也不要好處,那叫聰明。我最羨慕第三種人。”許傑忙說:“你要離開舅舅啊?別啊雲姨,舅舅不能沒有你,他會瘋的!”雲靜笑着用茶漏過濾掉新茶的渣子,給他續上水說:“傻子,我是興口說說,有感而發。我怎麽舍得離開你舅舅呢?”許傑這才放心。
五點多鐘,許傑起身要走。雲靜把他送到門口,扶着門框叮囑:“叫你舅舅不方便的話就不要聯系我了,過了這一陣再說。我懂。還有,讓他少喝酒,多散步。”許傑答應着去了,帶着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歉疚,感慨,或許還混雜着擔憂。舅舅在舅母的眼皮子底下把兩個大活人瞞得風雨不透,可是一旦舅母察覺到半點端倪,以她如此厲害的人物,該翻起多大的風浪來,簡直不敢深想。
自從探過雲靜,許傑更粘着孟婷了。孟婷摸摸他額頭說:“不燙嘛。”他笑而不答。他想舅舅到底還是個更愛江山的事業型男人,要是他,就不舍得叫孟婷受一點兒委屈,單是想一想,也會心裏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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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婷卻有她的事要忙,那就是和江雪凝争“最佳學生幹部”。只有擊敗江雪凝,讓所有可能的情敵生怯、膽寒,她和許傑才算得上穩如泰山。
論能力,江雪凝在她之上,她也有數;論人緣,她就略勝一籌了。這一籌主要來自男生。江雪凝在女生中頗具威望,全然是“半天邊”的領袖。孟婷過于突出,未免搶了衆女的風頭。但班上絕大多數男生都覺得孟婷更有女人味,江雪凝相形之下,為人處事有些粗線條了,是女強人的萌芽狀态。文科班慣例是陰盛陽衰,他們這個班因為區別于普通本科班,不少人是工作了之後再來的,人員構成與衆不同,是男多女少。孟婷仔細地一個一個地計算過,照理說,她不會輸。江雪凝欲藉此順利地申報“全校十大優秀學生幹部”,考研加分,想都別想。江雪凝私下裏反跟許傑說:“你随她去。我有自信。你等着安撫她失敗受傷的心就行了。”
到了投票的那一天,全班如同集體回到高中,班主任監督,班長唱票,副班長打下手,有種一本正經的幼稚。其餘兩三個入選者明顯是陪跑的,得票率比起孟、江二人,就像美國和利比亞的軍隊,根本不成比例。
江雪凝強作鎮定,和同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孟婷坐在許傑身旁,淡然不露喜怒。兩人的票數交替上升,纏鬥不止,這一刻孟婷略高,下一刻江雪凝急起直追,成功反超。許傑知道大家不僅對她們感興趣,對他這個“導火索”也一樣感興趣,因此他作出超然的姿态,跟前排的趙鴻舜探讨玩電腦游戲的技巧。趙鴻舜完全想不到是被許傑拿來做道具,還認真負責地講解怎樣才能避過炮彈,打到第二關。
關鍵的時刻到了。戴文忠宣布投票完畢。孔老師接到個電話要走,讓戴文忠課後把結果告訴他,他往系裏申報,一層一級地遞上去。戴文忠這邊答應了,那邊就開始緊張地計票。江雪凝斜睨了孟婷一眼,這是今天她唯一一次看她。孟婷下颚微揚,正面迎着她的視線。兩道目光一撞,噼噼啪啪,火花四濺,硝煙味濃得連趙鴻舜都開始不安。
結果出來了,江雪凝24票,孟婷25票。全班女生嘩然,男生們興起一波抑制住的喜悅。一來孟婷的男朋友坐鎮在旁,輪不到他們歡呼雀躍;二來也不好對江雪凝的失敗流露出如此明顯的開心。江雪凝臉上血色全無,戴文忠擔心地看着她,大庭廣衆的,又不便深勸。孟婷笑意盈盈,沒多做什麽表示——是勝利者的大度。
假如老天也有性別,那它應該是女性,因為忽然下起了一陣小雨,像是為江雪凝不值。江雪凝夾在下課的同學中,振作精神與各人打招呼,說笑話,卻不曾回宿舍,一個人跑到小花園裏去了。雨勢漸漸弱了。樹葉被沖洗了一番,越顯得嬌翠欲滴。戀愛中的紅男綠女懾于雨的餘威,破例放棄了這一方洞天福地。
“江雪凝,24票。”戴文忠唱票的聲音依然在她耳邊回響。一票,僅僅只差一票,令她飲恨“最佳學生幹部”的選舉,也就間接失去了競選“全校十大優秀學生幹部”的機會。榮譽沒有了,加分沒有了,考研的捷徑就此堵死,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去走升學之途。依票數算,女生并沒有百分之百地選她。平日裏一個個拉手搭肩,哪個看上去不是親親熱熱的好姐妹關鍵時刻卻專會作死,偏就不投她的票。她以為她會哭的,結果幹噎了幾口氣,胸口火燒火燎,怒、怨兼而有之,偏偏落不下一滴淚。
她從來不是善感的人,上到《中國文學史》時聽到古人傷春悲秋,她是要發笑的。此時此刻,獨處了半個多小時後,她的心終于升起了一股軟軟的情緒。那情緒風吹不走,雨驅不淨,氤氤氲氲,竟像是粘稠的半固體似的。江雪凝待在這新的詩意的感傷中,像桔黃琥珀中粘住的—個蟲。她這時候的一腔不平慢慢冷卻了,凝成了一片膜狀的哀愁。
她呆呆地朝遠處張望,中間隔了些枝枝葉葉,目光并不能及遠。那枝葉卻像沒有關好的百葉窗,能透過去影影綽綽看到些東西:能看到房間裏吊燈大亮,吐出金黃色的燈光;牆上貼着素淡的壁紙;中間一圈高背椅衆星拱月般指向一張圓桌,桌子很大,雪白的臺布如同圓桌的緊身衣,不見一絲皺折。桌上杯盤羅列,—瓶不知是什麽牌子的洋酒,商标太小了,模模糊糊地認不真,裏面的酒水卻是醒目的玫瑰紅,想必非常香醇。門一動,系主任笑逐顏開地走了進來,十位“優秀學生幹部”(其中就有孟婷一個)和老師們也魚貫而入。第一道菜居然是青椒炒肉片,這樣檔次的酒席竟上了這麽個家常菜,吃青椒還不如去吃草哪,再不然,讓孟婷他們吃樹葉也行——枝枝葉葉的,小樹林子裏的樹木也該修剪修剪了。
“江雪凝,江雪凝!”
她一回頭,是戴文忠小跑着來了,他素來老成持重,難得這樣失态。江雪凝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戴文忠說:“找了一圈才找到了。我說,你不用難過,還有轉機……”江雪凝笑笑說:“你別說空話了班長。”戴文忠急道:“怎麽是空話?真是你贏了啊!計票的時候把我和副班長給漏了。我們還沒投呢!”江雪凝“啊”的一聲說:“那……”戴文忠笑道:“我和副班長都投的你。26比25,孟婷剛好比你少—票。”
又是—票,敗也是它,成也是它,江雪凝腦中閃過了“造化弄人”。她迅速站直了身子,收回搭在石椅子上的手,喜悅無限。戴文忠笑道:“孟婷也挺好的,不過憑良心說,還是你更棒。你跟我去一趟辦公室,跟孔老師和系主任說明一下情況。不然不說我們疏漏,倒像有意舞弊,偏心你了。”他順口說出“偏心”,江雪凝心中一動,瞧了他一眼。他意識到失言,忙邁步領頭,邊走邊說:“愣着幹嗎?”江雪凝好笑地暗想:“走這麽快幹嗎?”
江雪凝戲劇性地反敗為勝,孟婷始料不及。她雖內斂溫文,也氣得吃不下,睡不着,好幾堂課都沒上。許傑勸她別把得失看這麽重,她分辨說不是得失的問題,又不好明說是氣她的敲山震虎之計居然沒有得逞。許傑也只得含糊責備她“心态奇怪”。孟婷說:“明明你有女朋友了,她還一門心思地往前湊,那才奇怪。”許傑想:“天下女人吃起醋來都是不可理喻的”,便默不作聲。孟婷心虛,催問他為什麽不說話。許傑說:“說什麽呢?你又聽不進。”孟婷斷章取義說:“哦,原來你跟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我哪有江雪凝那樣好口才呢,人家好,你找人家去啊!”許傑一時沒忍住,說她有意歪曲,胡攪蠻纏。話一出口他就明白說重了。沒等道歉的話補上來,孟婷在他兩句話之間硬生生擠出時間,奪門而出。許傑一愣,忙披上外衣追出,剛好看見賓館的電梯門不早不遲地關上。他咚咚咚咚跑下樓,東南西北一望,唯見人海車流。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這叫什麽事啊!”
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在許傑,并沒有看得多嚴重,他會锲而不舍地找下去,她也一定會回到他身邊,因此只是煩亂而已;在孟婷,卻因經歷特殊,覺着受了大大的傷害。她一面跑一面想到:“連他也這樣兇我!男人都是一樣的!都一樣!我還指望依靠他呢?”
也不知是心神混亂,無法細想,還是省城太大,這一塊她不大來,她在這個城市土生土長了二十幾年,一時竟有些迷路了。
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四顧打量。路燈與霓虹燈的華豔的汪洋大海裏,時時躍起出租車車頭燈的雪亮的浪花。一波一波,潮尾推着潮頭。這樣的富麗精巧是令人心疼而又萬分珍惜的。現在,在十點鐘的夜晚,孟婷就在這使她萬分珍惜的景致裏發怔。
她試着沿幾個華美的燈箱走了一段,前面是個十字路口,往左,還是往右她又躊躇着不知所措了。那麽,乘公交車吧。她随便上了一輛車,打算坐到市中心,再從那裏轉車。
孟婷坐在離駕駛員不遠的“老弱病殘專座”上,心安理得地健康着。她眼睛瞄着司機,腦中的紛亂如同車窗外的夜景,“倏”的一下就掠過無數的東西。方形的,圓形的,圓錐形的,長而狹的,無數的東西。有樓,有廣告牌,有蟄伏的車,有偉麗的噴水池子——在飛快的一瞬之間,那噴泉幾乎是—座凝固的建築。而在光與影的切割下,在車燈的一掃而過中,那些樓倒像是半流動的。司機永遠是那麽有把握地坐着,生命在他手下流過,一點一滴,有條不紊,雖然單調,卻是靠得住的,有穩妥作了抵償。日複一日地穩妥着,是一種悲哀;然而過于峰回路轉的人生,她也實在是消受不起了。
車子轉了個彎,駛入一段黯淡的地下通道,孟婷暗想,不知道許傑現在怎麽樣了,大約還在生她的氣呢!要她低首下心陪禮,她不願意;要她坦然地把一切過錯全推給許傑吧,她又不是這樣的人。原是出來度一個開心的周末,卻帶着一肚子不得意回去,真是從哪兒說起
胡攪蠻纏!許傑氣頭上說的話,委實太過激了,叫人不是憤怒,不是傷心,而是冷。只是到了這會兒,這冷才慢慢融化了,化成一大滴一大滴的傷心。一邊覺得受傷,一邊又為自己受了傷害不甘。怒火漸漸升上來了,然而受傷的情緒絲毫不緩,潮水一樣起落洶湧。誰說水火不能共存
深夜,她終于摸回了家。母親和妹妹都睡下了。她輕手輕腳地進房,一邊平靜下來,理着紛亂的思緒。她躺到床上,和衣而卧,憤怒和傷心過去了,一種失去許傑的恐懼鋪天蓋地地襲來。可別為了一時負氣,就讓他對她改了看法。和江雪凝纏鬥,本來就為的是更牢地留住許傑。自己今天這一發脾氣,可不是适得其反,把他朝外推嗎?絕不能以為他們十拿九穩了。結了婚還能再離婚呢。現在不是尊嚴的問題,而是未來的一切危如累卵。她籌思着下面要怎麽辦。是主動找他,顯得她大度?還是等他來找她,讓他更感到她的可貴?戀人們鬧鬧別扭是再正常不過的,然而她要方方面面地想到那麽些非愛情的因素,她抱着雙肩,憐惜着自己。還有人當女朋友當得比她更累的嗎?
電話忽然響了,她連忙拿起聽筒,“喂”字沒出口,那邊許傑焦急地先問:“阿姨,孟婷回來了沒”孟婷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她聽許傑哄了她半天,才答應出去見他,他就在外面。孟婷母親先被電話聲驚醒,又聽門響,在房裏說:“以為你不回來了,這剛一回來又出去啊?”孟婷不答。她妹妹探頭出來,細聲道:“姐姐,媽喊你呢。”孟婷笑了笑,回答妹妹同時也答複母親:“許傑在外面。”她母親猜着是年輕人鬧矛盾,便“哦”了一聲。她妹妹一雙清炯炯的眼睛,在枯瘦的臉上愈發大得不成比例,說:“嚴伯伯從來沒這麽晚來過。”孟婷臉色微變道:“別說了。”許傑在外面輕喊孟婷。孟婷的妹妹點了點頭,嚴峻肅然的面龐上浮起一絲笑容:“這個人很好,姐姐,我真替你高興!”孟婷眼中一熱,忙控制住了,笑了笑說:“傻孩子!”走出去了。
許傑剛又叫聲“孟……”見她來了,就住了口。孟婷咬着嘴唇笑道:“還有一個字呢,怎麽吃下去了。”許傑上前,用力把她攬進懷裏說:“別生氣了,是我說話過火。”孟婷勉強笑着說:“沒有,是我不聽你勸。”許傑說:“我是丈八的燈臺,照得見人家照不見自家。說你就會,我自己不也經常跟單昆鬥氣?我是寬于律己,嚴以待人。”孟婷輕抱着他肩說:“跟你作對的全不是好人,特別是那個死‘瓜子’。”她這樣文雅的人會冒出句“死‘瓜子’”,許傑哈哈大笑。孟婷也笑,不忘提醒他小聲一點,鄰居都睡下了。這一語點醒了許傑,說:“你趕緊休息吧,明天上劇本課,不能遲到。”孟婷說:“你呢?”許傑說:“我回賓館吧,錢也付了,省得浪費。”他走開幾步,猛然一個箭步跑回來,雙手抄起孟婷,橫抱着撒腿就跑。孟婷又驚又笑,捶着他說:“幹嗎你?放我下來!”許傑大步流星,笑着說:“搶押寨夫人啊!”孟婷難得俏皮一回,假裝思索:“我原諒你了嗎?”許傑輕聲道:“待會兒我用實際行動向你道歉。”孟婷啐了一口。
月色下,二人漸去漸遠,兩個影子交疊,分開。深巷外,遙遙傳來一兩聲曠遠的車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