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光絕勝
十六
星期六,孔老師組織大家去旅游。大學裏的班主任,跟旗下學生像朋友多過像師生,權威也沒那麽大。好比孔老師就不能像中小學老師那樣命令全體都來參加,一個不準漏網;也不能事後布置作業,說“你們寫一篇游某某處的散文,字數不少于三千。”因為前一個不能,有些同學就沒去,包括有工作的崔俊和做兼職的孟婷;因為後一個不能,同學們沒有後顧之憂,不戴心情枷鎖,普遍玩得很開心。
那天早上天色一開始不好,弄得興致勃勃的許傑很有點緊張;後來那陰得要滴水的天空又慢慢撐起來了,活動得以如期舉行。在學校的大校車上,他和趙鴻舜鄰座,單昆和另一個男生在後排,班長戴文忠和孟婷的“情敵”江雪凝一起。車開到白馬公園,驀然間陽光普照,金線四射。一車子人都喝起彩來。
衆人撺掇着許傑和江雪凝唱歌,他們是班上公認的歌皇歌後。許傑這兩年随着年齡的增長,不像從前那麽好勝,見衆意難違,孔老師也笑着敦請,他就随意唱了一首。江雪凝卻精心選擇了一個最拿手的,以她華麗的唱腔贏來了滿堂彩。單昆就笑着提議讓許傑、江雪凝對唱一支情歌。江雪凝倒是樂意,本來她一向就自命唯她可配許傑的。許傑卻笑着推辭,說忘了詞。單昆笑道:“喲,帥哥不給美女面子。”江雪凝不吭聲。戴文忠挺身而出說:“我來一段你們不介意吧?”班長親自出馬,大家當然沒有異議,鼓掌歡迎。許傑這才坐下來,江雪凝也不着痕跡地下了臺。
其實唱一兩首歌并不代表什麽,但許傑知道孟婷和江雪凝的關系,孟婷不在,他和江雪凝搞對唱,傳了出去——單昆一定會傳出去的——孟婷的反應就可想而知了。他認定了她是終生伴侶,就要顧到她的感受,像呂瀚洋對劉芳那樣。有些男人愛看衆女争寵,許傑不覺得這有什麽快感。
到了目的地,一行人下了車,戴文忠去買集體票。許傑這是第一次來明孝陵,知道是世界文化遺産,久已策劃着要帶孟婷來玩,盼什麽來什麽,剛好孔老師同他想到了一塊兒。只是孟婷不來,未免美中不足。
那明孝陵背倚青山,山勢跌宕,規模宏大。許傑等走到神道石刻,每走幾步,就見一對神獸分列兩旁,有獅子、駱駝、象,有麒麟,有馬。有一對相貌高古,獨角獅身,非常奇特。許傑、趙鴻舜、單昆等都不認得,戴文忠告訴他們叫獬豸,它那只獨角專門用來抵觸那些有罪的人。許傑笑道:“還好我很純潔。”江雪凝等聽了都笑起來了。
戴文忠為人質樸,這時提了一下就打算過去了。孔老師卻捕捉到了這個為班長展才的好機會,便說:“停一停,聽班長給你們講講這些神獸。咱們是什麽班?文科班。什麽系?中文系。得拿出點當代文人的風範來。”許傑、趙鴻舜他們都笑,催戴文忠開講。戴文忠只得笑道:“明孝陵的神獸有六種,每種兩對,共十二對二十四件。每一種都是一對站着,一對跪着。”江雪凝和另幾個女生仔細一看,笑道:“還真是。班長不說我們也沒注意。”戴文忠說:“不同石獸代表不同意思。比方說,獅子顯示帝王威嚴,象征皇權,又鎮魔辟邪;駱駝是沙漠的象征,表示明朝國土廣大;馬在古代是南征北戰的重要工具……”趙鴻舜聽得連連點頭,單昆說:“明朝又沒打過多少仗,馬也那麽被人重視啊?”
許傑立刻笑道:“早期打蒙古,中期打倭寇,還支援朝鮮打豐臣秀吉派的鬼子,怎麽不打仗?”戴文忠笑道:“對的,支援朝鮮雖然用水軍多,推翻元朝就沒少用騎兵。”許傑跟戴文忠說笑,餘光彎成鈎子,鈎住了單昆的臉:“說得是,徐達常遇春那會兒,騎兵比蒙古的都厲害,就是朱棣那一朝還很強的。”眼看着話扯遠了,他卻兜了個圈兒,又說回來了:“所以馬是很重要的,所以石獸裏就有它,所以班長說得精彩準确,所以你如果不接着往下說,我們就不答應。”從孔老師到江雪凝,聽他一連串的噼噼啪啪,相聲裏的“貫口”似的,一齊大笑。趙鴻舜笑捶許傑說:“這家夥平時在宿舍就這麽逗!”單昆笑道:“又暴露了一次本性。”許傑笑微微地說:“就怕有的人想暴露也沒貨。”他倆的對答雜在一片笑聲之中,誰也沒留意。
孔老師笑着擦擦眼鏡片,又戴回去,手一揮說:“繼續走,班長邊走邊說。”衆人就穿行在一對一對神獸之間,有些女生還拿手去摸摸它們,調皮的男生還抱着象腿拍了照。這裏戴文忠不急不緩地說:“石獸裏以象最大,重達80噸。”有人問:“乖乖!這麽重,怎麽運過來的?”戴文忠說:“是在冬天,在路面灑水結冰,用竹、木輔助,人工推過來的。”江雪凝感嘆:“中國人真聰明!”許傑說:“你看班長就看出來了。石獸不會動,班長可是活的,可以拍照,不準瞎摸。”大家轟然而笑,驚飛了樹上鵲鳥。其餘游客也都微笑着朝這支隊伍看。趙鴻舜去撕許傑的嘴,笑得眼淚出。許傑在人叢中左閃右避,趙鴻舜一個重心不對,撲在江雪凝身上。衆人一怔,越發笑得厲害。單昆笑道:“他故意的。”趙鴻舜面紅耳赤。
經過戴文忠一番導游,衆人交口稱贊:“班長深藏不露。”戴文忠是孔老師着力挑選的班長,但他除了文藝評論寫得好,似乎別無表現的機會。大家喜歡他卻不太敬重他。孔老師借機樹立了他的威信,總算讓同學們心服口服。唯有如此,戴文忠在畢業前後調配起人手,安排起事務來,才能得心應手。
明孝陵的主體建築紅牆黃瓦,高高在上。從一個類似低窪地的凹處仰視,愈感到巍峨宏偉,氣象威肅。許傑等登上方城,極目遠眺,東西是中山陵,南面是梅花山。此時天已轉暖,千樹萬樹梅花枝頭綻放,或粉或黃,或白或紅,襯着藍天大地,在風中錦浪起伏。許傑不由得想起了老家的果園。
往西是中山植物園,背面是圓形寶塔。四圍皆是樹木蔥籠,松濤陣陣。戴文忠發思古之幽情,跟許傑說回去定要選幾本古典小說重溫重溫。許傑早前只當他是個書呆子,今天刮目相看。他向來自負文史功底深厚,無書不知,這時才承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某些方面,他遠不及眼前這位憨憨厚厚的戴文忠。他以前甚至拿戴文忠和趙鴻舜相提并論。如今看來,外同內異,就像饅頭和包子——包子裏頭內容豐富,可菜,可肉,可豆沙;饅頭不過是塊烘軟了的面疙瘩罷了。
在去紫霞湖的途中,江雪凝向戴文忠問來問去,對那三對文臣、三對武将的石像格外感興趣。戴文忠簡要地提了一提,笑道:“我們要謝謝孔老師,要不是他跟系裏申請,我們就看不到這個明清皇家第一陵了。”他雖實在,但比許傑等大兩三歲,工作的年頭也更長。說到老于世故,人情物理,除許傑是打小的童子功外,再無一人能和他相比。他看出孔老師是有意為自己立威,于是投桃報李,歸功于孔老師。許傑一笑,附和了兩句。單昆到孔老師旁邊低聲笑着,仿佛随口說出:“我們都說好玩,就許傑剛才說沒意思。”他落在最後,只道無人聽見,偏江雪凝步子慢,走在隊尾,她假裝理着頭發,傾聽方、孔的對話。孔老師半信半疑說:“是嗎?我看許傑很開心的嘛。”單昆笑着揩揩汗說:“也難怪,他家條件好,好地方都去過了,不稀奇了。”孔老師笑了兩聲。單昆便又晃悠悠地走進隊伍中去。許傑壓根兒不知道被人暗算了。
到紫霞湖畔已是中午,春風拂人,吹面不寒,衆人都是興高采烈。孔老師安排大家沿湖邊坐下,各取幹糧和水,簡易午餐起來。許傑獨自坐在一棵柳樹下,吃面包喝水,自得其樂。江雪凝踱過來說:“好惬意。”許傑笑笑。江雪凝說:“你雖然和孟婷談了,也不用見了我就像見到鬼吧?”許傑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倒不好意思的,就笑着說:“哪有,女人就是多疑。”拍拍身邊說,“坐。”他已經想好了,回去見到孟婷,就把“共進午餐”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跟孟婷說。與其別人搬嘴,不如他坦坦蕩蕩的。江雪凝不知他的心思又到了孟婷那裏,不然下面的話她也不會說了:“你和單昆究竟有什麽過節?”許傑說:“沒什麽,人和人之間有一種氣場,他和我合不來,是我的天敵。”
多年後他和洪哲狹路相逢,成為對手時,他才知道所謂“天敵”另有其人,絕不是單昆可比拟的。此刻他滿有把握地說:“咱們是朋友,有些話我也不用瞞你:他使絆子搞我好多次了。不過他不是我對手,有小狡猾沒大智慧。”江雪凝喝了一口蘋果汁說:“你還真不能輕敵。小人也能壞大事。實話和你說,我和班長和好幾個姐妹都不喜歡他,嘴賤,愛損人。但他真正針對的就只有你。”她把單昆在孔老師那兒說的話轉述了一遍,說:“孔老師好像相信了。你成績好,學分高,全班各科綜合,只有崔俊和班長比你好些。可是得罪班主任到底不是好事。”許傑拾一塊石子往湖裏一丢,發出“咕咚”一聲。波紋蕩漾,很快恢複平靜,像他的心情:“謝謝你,放心,我有辦法對付他。來,吃東西。”他是真的感謝她的關心,從背包裏掏出一堆好吃的。江雪凝笑嘆:“虧你還走得動路,爬得動山。”許傑笑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江雪凝笑道:“拜托,一天就來回了,誰叫你遠征塞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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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凝笑起來腰肢款擺,顯得很婀娜,腰身不盈一握。許傑暗想:“假如不是孟婷,我會不會接受江雪凝?”想一想還是不可能,“緣分”兩個字實在奇妙,感覺不對,那就怎麽都不對,也許做好朋友可以,做戀人無論如何難以想象。其實江雪凝也算得上是位美人,皮膚微黑,但現代、健康、修眉俊目。她大概知道她的長處,因此經常會笑,那一笑就柔化了線條,像一朵黑牡丹,堂皇又俏麗,端方又活躍。只因為孟婷太出色了,随便穿什麽衣服,随便怎麽穿,都是清雅絕俗,一來就把江雪凝的鋒芒壓倒,班上和同系的校友們,總要遲一陣才留心到江雪凝的存在 。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和孟婷才真是一對“天敵”。
吃過午飯,衆人紛紛起身,往附屬景區“紅樓詩文苑”去。臨走又都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湖面水光潋滟,雲天倒映,光華流麗,如同雪亮的大鏡子。北岸後的青山,像一扇碧玉雕成的碩大的翠屏,襯着晶瑩澄澈的水,實在把“湖光山色”演繹得不留餘地。
明孝陵範圍極大,衆人走了半天才跑到鄰近的景點。那“紅樓詩文苑”是近幾年才建的《紅樓夢》主題公園,門前大書“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許傑不知為什麽,一看門聯,毛孔都張開了,有種悚然之感。《紅樓》他看了多少遍了,對聯也早就爛熟于心,但在紙上讀到是一回事,在眼前立體的呈現又是另一回事。門內潇湘館、蘅蕪苑、怡紅院俱全,更有大量詩詞雕于各處,又有極多樹木花草掩映,清緩流水蜿蜒。對于班上不愛好《紅樓夢》的同學,也就是看看景色而已。許傑等卻如醉如癡,那種恍如步入書中的樂趣,不是趙鴻舜、單昆他們能理解的。同時他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懷,仿佛期望與曹雪芹隔着時空對接,卻在哪裏差了關鍵的一點點,夠不着。
孔老師見許傑看得入神,心裏舒服了些,畢竟許傑是他重點關注對象之一,許傑若覺得此行毫無意義,毫無收獲,他會很難釋懷。同時他對這個學生也暗暗失望,覺得許傑是辜負了他平日的關照與偏愛。他不知道,許傑一路也在觀察着他。許傑一方面固然是真心喜歡“紅樓詩文苑”,另一方面也是格外誇張了入迷、欣喜的程度,來作為對孔老師的安撫。他會等一個合适的機會再去澄清。
不是說假作真時真亦假嗎,既然真真假假變幻莫測,許傑就在紅樓的屬地裏試行一回,以他的作假來迷惑孔老師。以後他會更加擅長此道,連帶着世事洞明的學問,人情練達的文章,一路從校園走進社會,走上他大起大落的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