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趣味課堂
十八
第二天清晨,許傑和孟婷退了房,吃了蟹粉小籠包和□□大馄饨,許傑胃口大開,額外又要了一屜蝦餃,一掃而光。孟婷笑說:“直接懷疑你還吃不吃午飯了。”
《戲劇理論》的歐陽老師以準時準點著稱,上他的課一分鐘不能遲到。不像孔老師的《文學創作》,盡可遲個十分二十分鐘的。許傑也是掌握了歐陽老師的脾性,每次提前半小時就踏進校門。
這時候是四月中旬,百花漸開,天氣和暖,比游明孝陵時又高了幾度。街上行人都換了春裝,走起路來利索而又舒展。
校門威嚴氣派,“S市大學”幾個大字頗有巍然之感。門兩側各自排放了五六十盆鮮花,有紅有黃,稍雜一點紫的,看上去亮眼明目。那花盆是呈小小的坡形,從高往低擺放,色彩也是由濃而淡,乍一看像顏色從上面流了下來,由繁盛濃烈趨于清幽淡雅。孟婷贊嘆:“真漂亮!”許傑适時來了一句:“跟你一比黯然失色。”守門的保安聽見,強忍住笑。許傑偏老熟人似地問保安:“你說是吧?”保安說:“啊?”許傑已被孟婷拉跑了。
進門是林蔭道。一般學校以林蔭小道居多,這裏卻是樹高路闊,且又極長,筆直地鋪陳出去,顯得氣勢十足。路左有實驗樓、物理樓、天文學系。路右是六層的高大現代的圖書館,許傑的大學生涯有近三分之一是在這幢樓裏度過的。圖書館後面是劇場,話劇和大型比賽如兩年一屆的“十大歌星賽”就在那裏舉行。有一回他拉孟婷去看兒童劇,一個聲音嚴正的阿姨指着舞臺中央正在發生的劇變做解說:“大灰狼中了計,尾巴上被纏上了鞭炮,驚慌之中,眼睛被炸瞎了。”前面的情節雖沒看到,總不外乎是小白兔們幹的吧。但是尾巴爆炸,會弄瞎眼睛?這頭狼該有多笨啊!許傑很想不通。孟婷息事寧人地說:“反正是童話嘛。”許傑說:“你發現沒有,在有的兒童劇編導眼裏,小孩好像特別傻,特別好糊弄?”孟婷笑着推他。
再走下去就是左花園、右草地,拱衛着巍峨宏偉的教學樓,民國時代的,灰藍色牆身,蒼綠的爬山虎,凝固的歷史的顏色。那是全校的絕對核心,令人一見心折,心生景仰。道路至此分叉,一條向東,遍植櫻花,又有水榭亭臺,有山石,有古鐘;一條向西,轉折後通往許傑和孟婷曾經在那裏聊天的大操場,以及一系列新建的教學樓、行政大樓。七八尊銅像散落各處,有徇徇儒雅的老者,有當代學子,有黃牛——俯首甘為儒子牛。
所有地方許傑都去遍了,角角落落都不放過,但依然愛去。節假日回家他想念學校,崔俊曾笑他“看你畢業了怎麽活。”真快,一晃就是最後一學期了,情感豐富的同學開始提前離愁別緒,許傑雖不至于,也難免有些不舍。進出校門,上課下課,會對熟悉的一切多看幾眼。現在他就在看教室,看講臺。有将近一半的課程在這間教室裏上,許傑預先知道它是他未來重點回憶的對象之一。
歐陽老師進來了,拿出花名冊點名,逐個逐個地叫過去,叫到誰就大聲喊“到!”軍訓似的。大學老師性情各異,施老師從不點名,孔老師偶一為之,歐陽老師偶然不為。孟婷輕聲對許傑說:“你真能一個裝四個啊?”許傑雙手一攤,表示盡力而為。
巧得很,昨天先後接到崔俊、趙鴻舜、單昆的電話,要許傑幫他們請假。三個人都沒病沒痛,在歐陽老師眼裏,除了病假,其他都是精致的偷懶,唯一對策只能是許傑代他們喊“到”。單昆和他有恩怨,那是另一回事。這次單昆開了口求他,他也答應了,那就得幫單昆遮掩。在許傑看來,兩件事并不矛盾。
“許傑。”
許傑清朗地答:“到!”
隔了幾個名字:“單昆。”
許傑模仿單昆,尖銳地答:“到!”
又隔幾個名字:“崔俊。”
許傑埋頭低沉磁性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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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隔片刻:“趙鴻舜。”
許傑鼻音重濁、悶聲悶氣地:“到!”
他在人堆子裏變着嗓音耍花樣,歐陽老師只顧低頭看花名冊,絲毫未覺有異。孟婷、江雪凝、戴文忠等人拼命忍笑,怕許傑穿幫。歐陽老師大約感到氣氛詭異,擡頭推推老花鏡說:“來齊了吧?”許傑坐得筆直,和大夥兒一起回答:“齊了!”
來齊了就上課。歐陽老師講了半堂課的莫裏哀,問大家對莫裏哀、契诃夫、莎士比亞有什麽看法。衆人踴躍發言,各有高見。孟婷款款地說:“西方上演經典劇目的數量,第一是莎士比亞,第二是契诃夫。莎劇濃一些,契诃夫清淡一些。莎士比亞講人與人的沖突,契诃夫卻愛寫人與環境的沖突。”許傑欣賞地瞧了她一眼。孟婷最初吸引他的,自然是她容顏絕麗;過後卻和性格、文學修養有關。他不喜歡女人比他強,又不喜歡女人在文學上太欠靈性,孟婷剛剛好在這個節點上,頗有才氣而又遜他一籌。
輪到許傑發言,他說:“我覺得有不少喜歡《紅樓夢》的人不喜歡莎士比亞,但能同時喜歡契诃夫。”歐陽老師說:“是嗎?”他馬上發現他自己就只喜歡莎士比亞,不喜《紅樓夢》,于是改了問法:“為什麽?”許傑不假思索地說:“《紅樓》家常,莎劇傳奇;紅樓含蓄,莎劇奔放;紅樓細膩,莎劇熱烈。比較起來,契诃夫更有東方的精雅和舒緩,和我們的《紅樓》有相通的地方。”孟婷坐着看他一眼,輕聲道:“精辟!”許傑嘻嘻一笑。歐陽老師卻不置可否,說:“上次我布置了一個劇本,你把你的作業讀給同學們聽。”許傑詫異:“讀?”歐陽老師對他的詫異表示詫異:“是啊!只能看不能讀算什麽劇本?頂多是案頭劇。”許傑服氣:“是的。”
許傑讀劇本有個人所難及的優勢就是他會拟音,把不同角色讀得像好幾個人在對話。同是男性角色,他還能通過語氣語調的變化來區分不同性格和年齡。大家先是笑,後來聽進去了,便不再出聲。教室裏靜得只剩下許傑的聲音。歐陽老師閉着眼,一手輕叩講臺,有時點頭,像聽廣播劇一般。
劇情很跌宕,講一個美麗的女人因種種的不得已而出軌,與丈夫,與情人,與親人在一天之內,一個場景中爆發沖突。許傑對他筆下的主人公态度暧昧,有同情也有鞭撻,不是截然的黑或者白。他是那樣善于編織矛盾,那激烈的交鋒,銳利的臺詞,道德的拷問,繃緊了每個人的神經。
許傑讀完了,呼了口長氣,坐下了。歐陽老師睜開眼,對着同學們說:“你們怎麽不鼓掌?”戴文忠、江雪凝等回過神來,紛紛拍手。孟婷随衆鼓着掌,心中七上八下,怔忡不安。她上次雖然唬住了嚴伯伯,但是當她某一天真的棄他而去時,她不敢擔保嚴伯伯不會狗急跳牆,不顧後果地來找許傑說出真相,又或直接訴諸于武力,找人對許傑下黑手。偏巧許傑的劇本所講的與她有幾分相似,聽得她心裏呯呯直跳。她竭力鎮定着自己,心想一來要和母親、妹妹統一口徑,萬一鬧穿了,一家子否認,比她一個人否認有力,該怎麽說,她會教她們;二來要設法在與嚴伯伯虛與委蛇時,加緊套取到他那方面的信息,甚至從司機身上打打主意,拿到一些有力的書面證據,以吓阻他,使他不會意氣用事。以他在公開場合的良好形象,她越是拿到他的把柄,他越是不敢冒險破臉。
許傑站起來謝謝老師,謝謝大家。歐陽老師請他坐,客觀地說:“你是嚴格遵守三一律,人物有個性,主題也不錯。你這個本子要是放在專業劇作家那裏,還嫩得很,點題點得‘力透紙背’。但在我們中文系,這兩屆我帶的班裏,還沒有人第一次寫戲就寫成這樣的。繼續努力。”許傑開心地應了。
臨下課,歐陽老師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在講臺上指着許傑說:“這門課你免考。”
他出去了,戴文忠等都來善意地打趣,說許傑真會抓時機,占大便宜了雲雲。正說着,孔老師來了,說“占用大家幾分鐘”。同學們有坐的有站的,知道班主任随和,不會計較。果然孔老師不以為忤,只說本班“最佳學生幹部”是江雪凝奪得。這件事并不令人意外,但女生們還是一片歡呼,戴文忠等也都賀她。許傑拉拉孟婷,大大方方地祝賀江雪凝。江雪凝一怔,笑說:“謝謝你們小兩口。”這話把孔老師也怄笑了。孟婷料不到江雪凝會說出這句話來,這無論如何是種和解的信號,倒是頗為歡喜。她全沒想到江雪凝的內心已然另是一番風景。同時她也驀然發覺,江雪凝一句“小兩口”,讓她産生這麽濃稠的愉悅,她對許傑,已不是“長期飯票”那麽簡單。難道她真的愛上了他?她不無緊張地想到:“最後談判的日子,大約不遠了。”
許傑瞅準了機會,跟着孔老師出教室,在走廊上叫住他說:“孔老師,我寫了一篇明孝陵游記,發到您郵箱了。您看能不能幫我推薦到校報上去?”孔老師愣了下說:“你還寫了游記?”許傑說:“是啊,明孝陵又有人文內涵,又有自然風光,玩得那麽高興,不寫篇文章太浪費了。”孔老師對他的芥蒂頓時煙消雲散,笑道:“沒問題。你的文筆我信得過。”停了停說,“單昆是和你一個宿舍吧?”許傑裝傻說:“是啊。我們倆關系可好了,我經常帶老家特産請他吃,他也很關心我。”孔老師笑了笑說:“真的?”許傑說:“嗯。他人厚道,心直口快,我老怕他吃人家的虧。”孔老師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轉身而去。許傑笑了,他知道單昆再也翻不了身,他的羅網是時候收一收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