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小弦與何其狂在後花園說了一會兒話,眼看已近傍晚,天色驀然陰暗下來,濃厚的烏雲沉沉地壓在頭頂上,遮住了西邊一輪欲沉的落日,似将會有一場風雪。
兩人來到“無想小築”,隔了十餘步,已可從窗口隐隐看到室內林青與駱清幽的影子。小弦正要大叫一聲:“我回來了。”何其狂卻忽然一把拉住他,手指放于唇邊,讓他噤聲。
小弦知機,偷眼瞧去,只見林青端坐在桌邊,左手按桌,右手起落不休,傳來一聲聲的悶響,也不知在做什麽,而駱清幽則斜依床邊,手中抱着一本書,唇邊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不時擡眼望一下林青。
小弦低聲問何其狂:“林叔叔在做什麽?”何其狂神秘一笑,附在小弦耳邊道:“清幽最喜歡吃核桃,小林在用木錘敲去核桃的硬殼。”
小弦這才明白那一聲聲的悶響竟是因此,奇道:“林叔叔指力何等厲害,輕輕一捏就行了,為什麽還要用木錘,豈不是多此一舉?”“你不懂!”一向驕狂的淩霄公子臉上居然露出一絲俏皮,“用木錘去殼後的核桃特別香。”
小弦看何其狂神情古怪:“騙人。哼,你當我是傻子啊?”聲音不免大了一些,林青與駱清幽同時望了過來。
林青笑道:“小何鬼鬼祟祟地做什麽?”小弦一本正經地發問:“林叔叔,用木錘砸出的核桃真的特別好吃麽?”林青一怔,駱清幽已明其意,微紅着臉瞪一眼何其狂:“小何可不要誤人子弟。”
“好好好,是我錯了。”何其狂似是無辜地一聳肩膀,“反正現在除了容兄外還有小弦陪着你倆,總該放我這個閑人回家睡個好覺了吧。”說罷朝三人揮揮手,大笑離去。
原來林青到京師這些日子都留在白露院中,駱清幽倒不覺得什麽,林青卻知京師中不知有多少權貴的眼睛都盯着待嫁的兼葭掌門,生怕引起任何閑言碎語,所以特地讓何其狂搬來同住。
小弦向何其狂揮手作別,進了屋後望着林青手中的木錘上下不停。其實林青不用武功、像尋常百姓一樣替駱清幽敲核桃之舉,本是兩人早年相識的默契,其中雖不無玩鬧之意,但時日隔得久了,也漸成習慣。只不過彼此似乎早忘了那份不經意間流露的款款柔情,此刻被小弦無意撞破,不由令駱清幽心生漣漪。一別六年,光景依然如昨,人亦會如從前麽?
房內頓時寂靜下來。小弦瞧出林青與駱清幽之間的微妙,故意打了個哈欠,懂事地道:“我剛才和何叔叔在院裏轉了半天,現在想去看看容叔叔。”說完嘻嘻一笑,逃也似的離開“無想小築”。
※※※
小弦向幾名仆傭問明道路,來到容笑風的房間,敲門而入。
容笑風暫住白露院,并不寬敞的房間中除了一張卧床外,蹊跷地擺了幾只木籠。木籠都以黑布遮光,裏面隐隐發出響動,似乎養着什麽活物。
容笑風正在給一只鳥兒喂食。那鳥兒外形不過鴿子大小,卻是臉削喙尖,模樣倒似是一只鷹。見到小弦進屋,不但不怕,反而豎起渾身羽毛,昂首咕咕怪叫。
小弦大奇:“哇,這是什麽怪鳥?小鷹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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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笑風輕撫着那鳥兒的頭顱,令它安靜下來,笑道:“這是塞外所産的獵鹞。別看它個頭不大,卻比普通的鷹更厲害些,不但有一雙可視千步的利眼,這兩只利爪更是鋒利無比,連獅狼虎豹都不是它的對手。”
小弦咋舌:“我可不信它能敵得過老虎。”話音未落,那只鳥兒一爪抓,容笑風遞給它的一大塊血淋淋的牛肉已連皮帶肉撕成兩爿,張嘴吃下肚。它擡起一對射着藍光的眸子,揚威似的望着小弦。
小弦一愣,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它叫什麽名字?”容笑風答道:“小鹞。”小弦對小鶴一笑:“嘻嘻,我叫小弦,你叫小鹞,看來是同門兄弟……”他伸手欲摸,小鹞一聲凄嘯,利嚎如刀,電啄而下。其餘幾個木籠中亦随之發出凄厲的嘯聲。
容笑風右手疾伸,欲要拉開小弦,卻哪裏來得及。只聽小弦一聲驚叫,手背上已結結實實挨了一口,正驚愕這小鳥何會有如此敏捷的動作,劇痛已經傳來,捂着手跳腳大叫。
容笑風跺足道:“你這小子怎麽如此莽撞?”卻見小弦手背上鮮血淋漓,被這一爪撕開二四寸長的口子,幸好只是皮肉外傷,不致傷及筋骨。這還是見到容笑風阻止,小鹞及時收口的緣故。
“小畜生。”容笑風連點小弦手上幾處穴道,止住血流,罵了一聲,擡掌欲打小鹞。小鹞不聲不響地避開容笑風的手掌,雖然仍高昂着頭,卻似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目光裏再無兇氣。
小弦歉聲道:“容叔叔不要打它,是我不好,惹它生氣。”容笑風找塊白布給小弦紮起傷口:“你莫要怪小鹞,除了熟悉的人外,任何陌生人接近它都會受到攻擊。”小弦忍着痛道:“怎麽才能讓它熟悉我?”
容笑風嘆道:“談何容易?這類猛禽天性好鬥,自從領養它以來,我足足花了兩年多時間才令它認我做新主人。”
小弦奇道:“它以前的主人是誰?兩年多?難道它已經幾歲了?”
容笑風神情微愕,笑道:“小鹞已經三歲了,是我這一群寶貝中的老大哥。”他有意無意地避開小弦的第一個問題,但小弦雖手背疼痛,臉上笑嘻嘻地,對小鹞擠眉弄眼,倒也未曾追問。
小弦又轉頭看看四周木籠:“難道這裏面都是獵鹞?”
容笑風揭開幾只木籠的黑布,傲然道:“如今我一共有三只獵鹞,兩只鷹兒,每只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選……”
只見每個木籠中都有一只鷹鹞類的禽鳥,或大或小,或體形雄健或敏捷靈活,不過望着小弦的目光中似乎都頗含敵意。
原來容笑風昔日在塞外笑望山莊乃是養鷹的高手,這六年被軟禁于将軍府中無所事事,直到兩年前有人送給他小鹞後,這才動念,重操舊業,豢養了許多鷹鹞等猛禽,中意的自己留下,其餘的則送給他人當作玩物,反倒因此結交了不少京師權貴。
小弦望着小鶴的利喙,有心親近卻仍有餘悸:“有什麽辦法可以讓它認我做主人?”容笑風道:“你可以常來陪它,喂它食物,久而久之,雖然未必會認你做主人,但至少會當你是朋友,不會主動攻擊。”小弦大喜:“好啊好啊,我以後天天來看它,不知它吃不吃燕窩粥?”要知燕窩粥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食物了。
容笑風莞爾:“可不能亂喂人吃的食物,最好都用活雞活鴨等新鮮的血肉喂養,才不致去了野性……”小弦奇道:“為什麽不去野性,難道就由着它咬人麽?”容笑風嘆道:“獵鹞天性好鬥,若當真被馴服,也便無用了;寒外牧者多以獵鹞守衛羊群,看護家園。”
小弦不解:“不是有牧羊犬嗎,豈不是比這小家夥好養多了?”
容笑風笑道:“塞外都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獵鹞飛得高、看得遠,可以發現遠處的狼群提前示警,狗兒就無此效用了。”容笑風雖然說得平淡,小弦卻大是向往:“等林叔叔打敗了明将軍後,我們就去塞外玩。”容笑風面生惆悵:“我早就盼着那一天了。這些年來在京師可真是悶煞人,擡頭望去就是一片窄窄的天空,哪及得上塞外千裏平川的豪情?”
小弦望着冷視自己的小鹞,怯怯道:“容叔叔,我現在能不能開始和小鹞交朋友?”容笑風大笑:“獵鹞可不像人類有那麽多心機,只要你對它好,它當你是朋友。”說着遞來一塊牛肉,“你來喂喂它。
小弦手背仍然隐隐生痛,小心翼翼把牛肉送到小鹞口邊。小鹞卻不伸口,只是利爪微微一動,小弦心有餘悸,連忙退開半步:“它是不是吃得太飽了?”容笑風解釋道:“你與它僅是初識,縱然它餓得厲害,也不會輕易吃你喂的東西。”他口中發出古怪的呼哨,小鹞慢慢走近,撲閃着眼睛望着小弦,仿佛在研究他的意圖。小弦豎起拇指贊道:“真有骨氣!”
容笑風笑道:“禽類不但有自己的原則,而且極其堅持,比起這世上許多人來說,确要更勝一籌。你這幾日多賠陪它,自然就會相熟。不過切記一件事,未得它的允許千萬不要随便摸它的頭。”小弦點點頭:“我明白。就像平日打我罵我也還罷了,但決不能脫了褲子打屁股。”
容笑風聽小弦說得一本正經,不由哈哈大笑。
小弦陪小鹞玩了一會後,人禽漸漸熟悉,等小鶴兇相漸斂,小弦大着膽子摸摸它的羽毛,手感極佳,十分開心,忍不住央求容笑風:“容叔叔,以後若有機會,能不能送我一只?”“這有何不可?”容笑風慈愛地撫着小弦的頭口答應,“你想要鷹兒還是獵鹞?
小弦問道:“鷹兒與獵鹞好像沒什麽區別,哪個更厲害些?”
容笑風正色道:“若論兇猛,兩者相差無多,但鷹兒性子更烈,終生不叛,不像獵鹞,只要對它好一些,時日久了便可認新主人。”
小弦想了想:“那我當然要只鷹兒。”他此刻聽了容笑風的話,一時竟覺得小鹞也不及先前可愛了。“好孩子!”容笑風激贊地大笑,“不過鷹兒極難馴服,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小弦對其餘幾只木籠一努嘴:“那兩只鷹兒還不是都給容大叔馴服了。”
容笑風淡然道:“也沒什麽了不起,這兩只皆非鷹帝之質。”
“鷹帝?”小弦大感好奇,“是鷹中的絕頂高手麽?”
容笑風解釋道:“鷹兒亦如人類,資質有高有低。在塞外極北的冰籌之地有一種雷鷹,不但性情兇猛,行動如電,更可貴的是雷鷹只要認定主人,必與主人共存亡。主人若不幸身死,雷鷹則複仇後自盡,可謂是鷹中的極品神物,若能将其馴服,足可傲視天下,所以才有‘鷹帝’之名。”他又低聲沉沉一嘆,“去年底我曾托人以重金購得一只小雷鷹,可惜……”
小弦聽得意動,着容笑風神情古怪:“可惜什麽?難道是那只小雷鷹不肯認你做主人?”容笑風長籲一口氣,悻然道:“非但不認,反而絕食而死。”
“啊!”小弦萬萬未料到一只鷹兒竟會性烈至此,一時說不出話來。
容笑風語氣中頗有悔意:“想要練成鷹帝,最好是用出生半年之內的雷鷹幼雛,但我得到的那只小雷鷹已有一歲多,性格剛毅至極,不吃不喝苦撐十餘日,仍是不肯馴服。也都怪我那時執迷不悟,明知它已是奄奄一息,卻總希望它有一刻能回心轉意,最終導致……唉,可謂是我平生憾事。”
小弦聽得目瞪口呆。容笑風續道:“因為雷鷹巢多在雲荒峭壁,本就難以尋到,半歲的雛鷹更是難得,訓練時不但需要無與倫比的耐心,更需要一份機緣。據我所知,近百十年來也無人能馴服一只真正的鷹帝……”
小弦搖搖容笑風的手,安慰道:“既然機緣難定,容大叔也不必多想,日後我們去了塞外,再一起去尋找雷鷹。”
容笑風有些茫然地點頭,口唇無聲翕動,神情郁郁,看來猶不能釋懷。也不知是因為不能練成一只“鷹帝”而遺憾,還是替那只寧死不屈的小雷鷹惋惜。
小弦看容笑風一副大胡子十分威武,料不到他竟會有這般無奈的神情,有意逗容笑風舒懷,自嘲地一笑:“我也不要什麽鷹帝,有小鹞這樣可愛的小家夥就行。小鹞,來來來,我問你,啥叫‘五美’丫……”小弦在磨性齋中着實看了不少書,此刻又有意引開容笑風的注意,當下引經據典,一口氣問了小鶴十幾個問題,自問自答,其樂融融。
容笑風從郁郁中漸漸恢複,聽在耳中,對小弦大加贊賞:“想不到你竟然讀過這麽多書,可見許兄調教有方。”小弦聽容笑風提到父親,眼眶不由一熱,勉強忍住,不願在容笑風面前流露出傷心,轉開話題道:“這些都是我這幾天在清秋院中讀的書。對了,容大叔你可知道禦泠堂麽?”
容笑風愣了一會,良久才緩緩道:“禦泠堂行事隐秘,一向不為人知,你卻是從何聽來的?”林青并未告訴容笑風,小弦在四大家族中的奇遇,所以他乍聽小弦說起“禦泠堂”只字,神情十分驚訝。
小弦恨聲道:“我不但知道禦柃堂,還知道那個可恨的青霜令使是誰。哼,我定要把這件事告訴林叔叔,好替莫大叔報仇。”容笑風面色略變,正要追問。卻聽林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容兄、小弦,快出來吃飯吧。”小弦答應一聲,容笑風卻道:“小弦先去吃飯吧,叔叔安頓好小鹞,随後就來。”
小弦臨走時還不忘對小鹦道:“小鹞小鹞,你吃飽了我可餓壞了,明天再來陪你玩。”搶先出門而去。
門內,容笑風飛快地在一張碎布,寫下幾個字,裝在一只小木管中,縛在小鹞腿上,藏在羽毛下,再将小鹞托于掌中,走出門外,放飛于空中。
小弦拉着林青的手,在門外等候容笑風,望着空中展翅的小鹞,拍手道:“這一定是讓小鴿練習飛翔,免得沒了野性。容大叔我說的對不對?”
容笑風一笑,拍拍小弦的頭:“小弦真聰明。”
林青望着小鹞不一會便化為小黑點,漸漸不見,眼中神色複雜至極。
※※※
吃罷晚飯,容笑風自回房內,而駱清幽早派人在林青房內多安了一張小床,兩人陪着小弦到屋內說話。
小弦興高采烈道:“容大叔答應送我一只鷹兒,以後我們一起去塞外放鷹,哈哈……”當下又滔滔不絕地賣弄起鷹兒與獵鹞的種種趣事。林青與駱清幽面面相觑。
駱清幽嘆道:“容兄一向愛清靜,能如此對待小弦殊為不易。”“容大叔喜歡清靜?”小弦心中奇怪,“以往父親提到容大叔時,總說起他在笑望山莊力抗明将軍數萬大軍時的豪氣,難道他現在變得喜歡清靜了……”
林青苦笑:“一別六年,或許每個人都會有所改變吧。”事實上這一次重遇容笑風,林青亦覺得他不再是當年面對數萬大軍談笑自若的笑望山莊莊主,大概這些年困守京師,已導致他心性大改。
小弦何等聰明,立刻聽出林青語中的含意,疑惑地發問:“容大叔有什麽問題嗎……”“小聲點。”駱清幽按住小弦的嘴,“或許只是我們多疑。但,他畢竟在将軍府呆了六年……”林青面色陰沉,一語不發,似是默認了駱清幽的懷疑。
原來容笑風來到白露院時,林青尚在養傷,細心的駱清幽首先注意到他的種種可疑形跡。但駱清幽做事慎重,并沒有告知林青,而是讓淩霄公子何其狂暗中留意容笑風的行動,又派人打探容笑風這六年來在京師所結交的人物。
大唐開國初期,唐太祖李淵下子争權,神留門因分別支持李世民、李元吉與李建成而分化為關雎、黍離、兼葭三派,這便是京師三大門派的來歷。兼葭門歷史悠久,雖極少參與京師争鬥,卻在各方勢力中都布有眼線,所以這六年中,容笑風盡管大多呆在将軍府內,但所做的事情亦隐瞞不過身為兼葭門主的駱清幽。
駱清幽打探到,容笑風那只名為小鹞的獵鹞竟是牢獄王黑山兩年前所贈。她與何其狂商量一番,不免懷疑容笑風已被泰親王收買。不過容笑風來到白露院中深居簡出,每日除了逗弄鷹鹞,似乎也沒有特異的行動,駱清幽一時猜不透他的用意,僅是提醒林青莫太過相信他。而林青起初對容笑風根本不存任何懷疑,經駱清幽一點破,亦從他平日行動中瞧出些破綻,不過林青并未因此而怪責他。畢竟容笑風來自塞外,在京師舉目無親,與同為異族胡人的黑山交好,原本無可厚非,何況笑望山莊數百名子弟死在明将軍的大軍下,容笑風暗中與泰親王合謀,想扳倒明将軍亦在情理之中。
駱清幽知道一時無法把京師複雜的形勢向小弦解釋清楚:“總之,有些話你不必多說,告訴林叔叔知道就行。”“不過……”小弦喃喃道,“我剛才對容大……對他提到過、我認出青霜令使一事。”乍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他幾乎不願再叫容笑風一聲“大叔”。林青一時愕然,他雖未曾親歷離望崖一戰,但僅從事後小弦的敘述中,便已了然青霜令使這號人物的狠辣。
小弦咬牙道:“青霜令使就是亂雲公子!”
林青一震:“郭暮寒會是禦泠堂的人?你怎麽知道的?”這消息實是太過驚人,令人難以相信。不過林青轉念想到以寧徊風的詭計多端、陰險狡詐,亦只不過是禦泠堂的火雲旗紅塵使,青霜令使在禦泠堂的地位僅次于堂主,恐怕确也只有亂雲公子這樣的身份才配得上。
小弦便把自己在清秋院中這幾日的見聞一一道出。當聽到亂雲公子先在燕窩粥中下藥迷倒小弦,再借發問之機探聽《天命寶典》秘密時,駱清幽嘆了一口氣:“想不到對于一個小孩子,郭兄都如此工于心計,實是愧對了他父親的教海。”再聽到小弦無意看見那本《當朝棋錄》,發現了離望崖前驚天一局,林青已确信無疑。那場棋局乃是四大家族與禦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大對決,直接導致了包括溫柔鄉劍關關主、水柔清之父莫斂鋒、點睛閣主景成像之子景慕道在內的十幾位高手自盡,若非親臨現場,決不可能知道棋譜,憑這一點已可肯定亂雲公子必是禦泠堂中人。或許,這一場棋戰亦是亂雲公子郭暮寒終生難忘的一局,所以才特意記錄下來,以作教訓。
林青神情微凜:“剛才我在門外,隐隐聽到容笑風似乎在小鹞身上做了什麽手腳,莫非是在給泰親王通風報信……”禦泠堂行事詭秘,駱清幽僅是隐有所聞,并不知其利害,看小弦一臉不忿,只道他後悔失言,安慰道:“不要緊,就算你容大叔把這個消息洩露給泰親王,也沒有多大關系。”
“他才不是我大叔。”小弦豈能容忍有人在林青眼皮底下玩弄手段。“駱姑姑為什麽不把他趕出白露院?”駱清幽苦笑。林青斥道:“小弦不要胡說八道,容大叔對你父親也算有救命之恩,豈能對長輩不敬?”
小弦氣鼓鼓地道:“他勾結壞人,我才不認這個大叔。”
林青正色道:“就算容兄與泰親王府勾結,卻也是為了替六年前死在明将軍手下的弟子報仇,只要沒傷害我們,便不可失了禮數。”“可是,若等到他傷害到你和駱姑姑,豈不晚了?”小弦仍不服氣,但看林青瞪眼微怒,終于住口不言。
駱清幽柔聲道:“所以,你不要什麽話都告訴他,有所保留就是了。”
小弦道:“剛才正好林叔叔叫我吃飯,還來不及告訴他亂雲公子就是青霜令使之事,下次他再問,我就故意給他個假消息。比如說追捕王就是青霜令使者,讓上他們鬼打鬼……”說完,他覺得這個想法大妙,手舞足蹈。
林青神色複雜,以他的為人,雖明知容笑風可疑,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也不願以當年共患難的戰友為敵。但京師中情勢複雜,各派皆有打算,自己稍有不慎便可能連累到駱清幽、何其狂等人。
小弦又思索道:“不過追捕王也是泰親王的手下,一對質就露陷了,我們不如冤枉太子一系。”他皺皺眉頭,心想自己與“妙手王”關明月在擒龍堡有一面之緣,不便冤枉他;而宮滌塵頗為推崇管平之策,不敢随便招惹,眼睛一亮:“嗯,我就說青霜令使是簡公子好了,看他那樣子十分妖氣……”
林青看小弦一副興致勃勃“暗算敵人”的樣子,忍不住一笑:“正如清幽所說,就算泰親王知道了亂雲公子的身份也無妨,至少不會影響我們。所以,你不妨把真相告訴容兄,并且讓他知道我也知道了此事,若是亂雲公子想要殺人滅口,還得除了我才行。”小弦一挺胸膛:“我才不怕他呢。我們不如先發制人,今晚就去清秋院找他算賬。”
林青嘆道:“此事先放在一邊,日後再說。”小弦眼露不可置信:“林叔叔,你不會是怕了禦泠堂吧!”林青肅容道:“我聽你說過那場以人做棋的大戰。事實上禦泠堂與四大家族公平對戰,雙方都死傷慘重,我身為局外人,何必插手?”小弦道:“可是,禦泠堂那些壞蛋……”
林青拍拍小弦的頭,打斷他:“先不論寧徊風害你父親之事。如果與你相識的不是四大家族,而是禦泠堂中人,你是否會覺得四大家族都是壞蛋?”小弦一愣,只聽林青續道,“四大家族與禦泠堂之間的争鬥由來已久,正邪難辨。要知四大家族與禦泠堂雖然觀點不同,但都是奉天後遺命輔佐明将軍重奪江山。雙方皆行事詭秘,局外人無從分辨正邪。”林青自然不會像小弦一樣,僅憑愚大師的一面之詞劃分立場,依然保持着客觀的态度。
駱清幽曾聽林青提及過四大家族的百年世仇禦泠堂,卻知之不詳。當下小弦如實把從愚大師那裏聽來的禦泠堂來歷一一說出,林青又說起天後遺命以及明将軍身負奪取天下的重任,這才明白了大概,不禁陷入沉思。
小弦直到此刻才知道四大家族“少主”明将軍的真正身世,回想與明将軍的兩次見面,他果然有些帝王宗主的氣派。不過小弦自幼從義父許漠洋口中得知明将軍窮兵默武,攻城掠地,塞外諸族無不痛恨,心目中一直對其人無甚好感,接口道:“管他有什麽使命,下個月在泰山絕頂上必然難逃一敗,也算完成我爹爹的心願,給天下人出了一口惡氣……”
林青長嘆不語。事實上林青行事僅憑己心,回想在笑望山莊給明将軍下戰書的心情,絕無任何了結江湖恩怨的意思,只不過是他攀登武道巅峰、超越自身極限的一個挑戰、一個契機!
然而經過這六年來的潛心修煉,林青心态上已成熟了許多,深知以如今京師幾大勢力的糾結難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形勢,只要他一旦與明将軍交手,無論孰勝孰敗,都會給天下氣運惹來無窮變數,已遠非兩大武學高手決戰那麽簡單。這一戰影響之大、牽扯之廣都是暗器王始料未及的。
只不過,這萬衆矚目的泰山絕頂一戰,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
林青不願在小弦面前說出自己的想法,又問起他結識宮滌塵的過程。小弦猶豫良久:“我答應過宮大哥對任何人也不說與他見面的情況,林叔叔不要罵我。”小弦本可以編個謊話搪塞過去,卻實在不願向林青隐瞞,看林青稍有不快,又連忙道:“不過我可以保證,宮大哥決不會與林叔叔作對,他答應過我的,如果他要反悔,我就不認這大哥了。”當下他把宮滌塵帶他入将軍府見明将軍,又得到鬼失驚保護之事一一道來,再說到吳戲言的“二十年契約”、神秘老人在賭場暗中相幫等事,林青與駱清幽這才知道,鬼失驚那日為了小弦狂追那神秘老人的原委,說起這心狠手辣卻頗重承諾的黑道殺手,亦是嘆息不已。
駱清幽聽到那神秘老人對小弦的态度,大為驚訝:“此人武功超凡脫俗,連強橫如鬼失驚都對之無可奈何,其身份可謂呼之欲出,想不到他竟會對小弦如此看重,不知是何緣故?”林青本以為小弦必會問起那神秘老人的來歷,誰知小弦卻只是欲言又止。原來小弦隐隐覺得那老人與自己大有關聯,既然答應不問他的身份,便當信守諾言,故雖是心癢,亦強自忍耐。
小弦又說到焚燒《天命寶典》時所看到的幾句零星片語,連從不信鬼神的暗器王都感到一種無所适從的茫然,仿佛由此隐隐想到了什麽事,卻不願開口打破微妙的氣縱。小弦亦越說越覺心虛,漸漸住口不語。室內一時靜了下來,只有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凄迷的月光從窗外投入房間,猶如灑下一層淡霧,映照着口中呼出的白汽,像是無數飄浮的塵埃在空中漫蕩,更令那份對命運的惶惑在每個人的心頭逐漸鈍重起來。
林青打破沉默:“在清秋院中,我看到你給那個小女孩一卷絲線,似乎十分眼熟,原來竟是《天命寶典》中所藏的物事。現在想來,竟與偷天弓弦的材質十分相似……”小弦一呆:“重要麽?那我改日找平惑要回來。”
林青笑道:“給了別人的東西豈能索回?我僅是随便說說罷了。”
小弦又從懷中拿出那色澤淡黃、似木非木的架子,林青瞧了許久也不得要領,重新交給小弦:“你可算是除明将軍外昊空門的唯一弟子,這東西留給你也算得其所了,可要好好收藏,或許日後有什麽用處。”
駱清幽良久沒有說話,忽輕輕一嘆:“下雪了!”
窗外的天空中悠然飄下一朵朵雪花,越來越大,朦胧中的月色更加凄迷,似要将整個京師都罩在那份純白與清冷之中。
小弦一躍而起:“林叔叔、駱姑姑,我們去打雪仗……”他從小生活在滇南,還是第一次見到霄景,心頭極是興奮。
林青心頭一動。過去的時光種種回歸腦海,似乎多年前也曾有這樣一個雪天,一對少年男女并肩賞雪,少男忽起玩心,偷偷捏好一個需團,不輕不重地打在少女身上,仿佛生怕惹她生氣,又仿佛希望她會應和自己的頑皮之舉;少女先是吃驚,然後左右四顧無人,這才猶猶豫豫地拾起一個雪團反擊……打鬧一會,風雪更大,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少男卻哈哈大笑,裸胸逆風而奔,少女不假思索地随他同行,那迎風飛舞的粉色絲巾拂在少男的面龐上,酥酥癢癢。那一刻,他忍不住牽起少女的手,霸道不容她拒絕,溫柔又怕捏痛了她的柔荑……
林青忽然覺得很恍惚,或許是時間逝去太久的緣故,他不知那似夢似幻的情節是否真的發生過?不确定少男是否真的牽過少女的手?那粉色絲巾是否真的曾經拂過少男的面龐?那忐忑難測、既快活又不安的心情是否真的存在于少男的胸懷裏……想到這裏,林青不由望向駱清幽。如今的駱清幽早已不是當年無拘無束的少女了。而駱清幽只是素定一笑,垂頭避開林青異樣的目光,忽對小弦道:“小弦,姑姑交給你一個任務好不好?”
小弦誇張地挺胸:“刀山火海,在所不辭。”駱清幽望着滿臉好奇的林青,嘴角含笑,面色卻一本正經:“我與小弦有要事相商,林兄可否回避?”
林青愕然,他猜不出駱清幽的心中所想,哈哈大笑:“好,我去賞雪。”轉身出屋。
雪舞漫天,冰冷的雪粉輕輕擊打在林青略略發燙的臉上,想起剛才那一瞬間莫名的意亂情迷,數年未經歷過的異樣情懷在胸口時隐時現。
暗器王林青這幾年游歷江湖,縱對駱清幽偶有挂牽,卻自知相隔千裏,徒惹相思無益。前些日子雖已入京,與佳人時時相見,唯覺心頭平安,不生绮念,加之明将軍大敵在前,亦不得不強按下一腔兒女情思。
然而此刻與明将軍戰約已定,一個月後泰山絕頂上成敗未知,雖曾于半夢半醒間有一戰功成、再來迎娶之意,卻又隐隐覺得自己并無必勝的把握,何況明将軍的流轉神功已趨大成,稍有閃失,只怕就是當場戰死之局,更不願在這個時候與駱清幽立下什麽山盟海誓……
但也正因為前途不明、生死難料,林青亦更珍惜與駱清幽相處的每一分時光,方才,強自壓抑的情懷被小弦的無心之言揭開,幾乎遮掩不住。此刻看似在雪中信步而行,欲吐還休的感情卻已在心海中翻湧起滔天之浪。
林青心意難平,茫然行走,直到後花園中,方才漸漸穩定情緒。突然,他心生警覺,驀然擡頭望向高牆——雪花在牆上聚集,透過月光,恍惚間令人覺得在那青石堆壘的牆壁上鋪起了一層薄薄的自色幕布……而在那潔淨的幕布上,卻有一道若有若無的人影。
林青立刻回頭望去,卻看不到任何人,而眼角餘光瞅見牆壁上的那道人影已然消失不見。這一剎,林青心頭極度震驚。并非是因為對方行動迅疾,而是因為自己完全相反的判斷。
像暗器王這樣的絕頂高手,剛才雖因重重心事而略微有所松懈,但既然察覺到了一絲動靜,潛意識中就已經把握住對方的形跡,出于習武者的本能反應,第一眼應該是朝對方出現的方向望去。但剛才令林青心生警惕的,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