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道:‘你們不是想偷酒喝麽?嘿嘿,這酒名叫佛跳牆,算不得什麽好酒,卻是足夠勁道,只要你們一人一壇喝下去,便放你們走……”
想必何其狂對此事印象極深,縱然過了二十年,當年那廚子說的話竟然記得清清楚楚,連冷笑聲都模仿了個十足。
“你們喝了麽?”小弦神情緊張,仿佛在場的是自己一般。
“能不喝麽!我酒量比小林大些,第一個搶上去喝,只盼自己能多喝一些,他就可以少受些罪。”何其狂淡淡一笑,“好一個佛跳牆,我才喝了五六口,肚子裏便翻江倒海起來,這時才知酒确實不是一個好東西。那廚子哈哈大笑,抓着我的頭發硬往缸裏壓,我雙手被綁,無法掙紮,縱是緊閉嘴巴,那酒卻從鼻子裏沖進來,嗆得我幾乎吐出血來……小林急忙搶着來喝,忽又停下不飲,定定望着那胖廚子道:‘這樣喝會死人的,你想吃官司麽?’他鎮定的态度更激怒了那胖廚子,他大吼一聲:‘好,不喝酒也行,那就喝老子的尿吧!’說着竟然當真脫下褲子,撒了一碗尿遞到我倆面前!”
小弦大驚:“難道你們真的喝了?”何其狂漠然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真有那麽一刻,你會不會喝?”小弦拼命搖頭:“我決不喝,讓他打死我好了!”
何其狂嘆道:“我當時亦是如此想,士可殺不可辱,若只有自己一人,定然寧死不從。可為了不讓小林受委屈,我搶着要喝那碗臭尿,兩個孩子被綁成一團,口中争來搶去,竟然為了那一碗尿!可惡的胖廚子還大笑:‘不要搶,老子等會再屙一泡……’一面說着,一面抓住我的頭發,就要硬灌那碗臭尿,我本就被酒激得難受,立刻就吐了出來。只聽小林大叫一聲:‘你先把他放了,我就喝!’廚子冷笑:‘誰會信你這偷酒的小鬼,先喝一口我再放人。’小林憤聲道:‘偷酒的事全是我的主意,與他無關,我喝就是,不要逼他,若不然,便與你拼個魚死網破……’一言罷以牙咬舌,看來只要那胖廚子強迫,便會咬舌自盡。
“胖廚子被他懾住,亦怕吃官司,不敢将我們迫急了,當即給我松了綁。我大叫一聲,就要上去和他拼命,小林卻道:‘小何,你要我死在你面前麽?’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說話時的神情,面上血跡淋漓,神色卻十分冷靜,竟還有些微的笑容,仿佛面前不是那碗尿,而是什麽山珍海味一般,哈哈哈哈,小林啊小林,我永遠會記得那一幕,終生不會忘記!”何其狂驀然狂笑起來,神态似恨郁似狂放,眼中卻隐隐泛起了一層漾動的光芒。
小弦張口結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到敬愛的林青竟受到如此奇恥大辱,實是感同身受。更為林青與何其狂之間的友情所憾動,或許這種“凄慘的友誼”并不值得炫耀,甚至會被人恥笑,但在孩子的心目中,卻比江湖人口中的“赴湯蹈火、兩脅插刀”彌足珍貴十倍百倍。
何其狂笑了良久方歇:“我聽了小林的話,一語不發往外走。我要去尋把刀子,哪怕殺了那胖廚子給他償命,也不願意看着自己的兄弟受這樣的侮辱……
“誰知那酒勁被門外冷風一吹,盡數湧了上來,迷迷糊糊走了不遠,再也支持不住,昏了過去。第二日醒來,我才知道小林等我走遠後,趁那胖廚子不注意,便拼力一頭撞在那碗臭尿上,灑了兩人一身。胖廚子惱羞成怒,發狂一般拳打腳踢,小林當即被打斷了幾根肋骨,扔到大街上,差點就此送了一條小命!”
何其狂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那一天,我立下了平生第一個誓言: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變強,決不會再讓人欺負!”小弦雙拳緊握,眼中噴火。雖然明知林青如今安然無恙,心中那股怒氣卻無法抑止。
何其狂吐出一口長氣:“好容易等小林養好了傷,已是一個多月後的事了。他容身的雜耍戲班早已去了外地,兩個孩子都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小弦敏感,聽何其狂說得輕松,卻想象得出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哪來銀錢替林青治傷,自不免又去偷搶,其中所遇到的艱險委屈此刻卻被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不由上前緊緊握住何其狂的手。
何其狂亦是心懷激蕩,握着小弦的小手渾如握住了當年的林青,良久後方才繼續道:“等小林身體複原,我便打算找那胖廚子報仇!誰知卻被小林拉住,他只說了一句話:‘小何,我們如果身具本領,就不會去做人人痛恨的小偷,也不會受人欺負!’這句話,改變了我們的一生。從那一刻起,我們約定離開京師,他往西,我往南,學好本事,十年後再來天鳳樓重聚。
“那些四處拜師學藝、辛苦習武的日子也不必提了。僅僅過了幾年,我便聽說小林在洞庭湖寧芷宮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一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稱為暗器之王;既替他高興,更加緊練功,至少不能輸給他……到了第十個年頭,我的武功總算已有小成,再度回到了京師。”
小弦舒了口氣:“可找到了林叔叔?”何其狂哈哈大笑:“那時小林已是京師中八方名動之一的暗器王,我卻并沒有先去找他,你不妨猜猜我先要做什麽?”小弦嘆道:“自然是找那胖廚子報仇。”
“不錯,正可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其狂目露殺氣,“我先來到天鳳樓,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那胖廚子的下落,才知他已換了主顧,去了另一家酒樓,我又按地址找到那家酒樓,指名道姓讓他出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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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弦連忙問道:“你殺了他麽?”何其狂一嘆:“我萬萬想不到的是,他一見我,卻搶先問我一句:‘公子可是姓何?’我好生奇怪,按理說這十年來我面目大變,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得,勉強答應一聲,他卻是喜笑顏開:‘我總算等到公子了。’我暗想難道他自知當年做法太過分,早料到我要來尋仇?當下便不動聲色地問他等我何事。他道:‘一年前暗器王林大俠托我一件事,今口才算有個交代。’我聽到小林的名字大吃一驚,難道他已先教訓過了這胖廚子?便耐着性子問他小林所托何事。胖廚子道:‘暗器王給了我十兩銀子,托我請一位姓何的兄弟喝一壇酒,帶兩句話,再替他做一件事。’我聽‘一壇酒’二個字,舊恨湧上,幾乎立刻便要發作,又實在好奇小林為何還要給他銀子,便強壓怒火,繼續詢問。
“胖廚子說第一句話是七個字:‘得饒人處且饒人!’我當即拍桌大怒,小林能忘了當年舊恨,我卻忘不了,虧他還猜出我不肯甘休,特意讓這胖廚子給我留話。正要發作,誰知胖廚師又說出了第二句話,仍是七個字:仔細看看眼前人。我定睛看去,這才發現十年的時光足以把一個人完全改變,不但當年的孩子己變成了武功高手,那胖廚子竟也蒼老了許多,鬓角都己斑白,再不複當初那蠻橫霸道的模樣。我一時愣住,只聽那廚子絮叨不停,原來他年事漸高,終于被天風樓辭退,反是小林替他找了這家酒樓,所以他對小林感激不已,竟将小林當作恩人一般,交托之事更是盡心盡力,對每一個來酒店的客人都來問一句:‘公子可是姓何?’……”
小弦心上湧上無數念頭,卻不知應該如何表達。林青以德報怨雖然可貴,卻實在令他猶如骨梗在喉,極不暢快。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似小林那麽好心,就算不殺他,至少也要出一口當年的惡氣。當下拿出一百兩銀子拍在桌上,指着那一大壇‘佛跳牆’道:‘我也不要你做什麽難事,這一壇酒當場喝下去,銀子就是你的。’那一壇酒足有二十斤,胖廚子面露難色,但只稍稍猶豫一下,立刻端起一大壇酒喝下肚去,其間幾度嗆咳,卻仍是拼力灌酒不休……然後我就看見了小林,微笑着來到我面前,仿佛我們并非十年後重遇,而是昨天才見面。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替他喝好不好?’我心中實是不願,卻仍是點點頭。誰知那胖廚子卻不依地大叫:‘林大俠不要管我,我能喝……’我與小林一齊大笑起來,搶着把那一壇酒喝完,并肩離開了酒樓。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胖廚子。”
“為什麽會這樣?”小弦呆呆地問。何其狂泰然一笑:“因為那一刻,我竟然發現心底湧出的并不是報仇後的痛快,而是一份突如其來的頓悟。能夠讓曾經痛恨的仇人如此感激自己,才是最高境界吧!
小弦似是無可奈何,又似是懷疑地搖搖頭:“那樣真的會很快樂麽?”
何其狂不答反問:“你覺得我與小林習武是為了什麽?僅僅是為了報當年之仇麽?”小弦一震,隐隐捕捉到了何其狂話中的含意。
何其狂仰望藍天,悠悠一嘆:“當你登上一座山峰時,眼中只會有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而不是曾經令你失足陷落的泥沼!”
小弦恍然大悟,脫口問道:“如果林叔叔擊敗了明将軍,他還會去攀登什麽高峰?”何其狂不答,心底卻因小弦這随口的問題浮出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念頭:我所追求的山峰是什麽?
※※※
“如果你真的擊敗了明将軍,還會做什麽?”駱清幽坐在椅上,輕輕問道。駱清幽的閨房名叫“無想小築”,卻給了京師絕大多數男人無窮無盡的想象。能到這個地方來的男子,不過寥寥數人而已。但此刻坐在駱清幽對面的那個英俊男子卻是盤膝打坐、閉目凝神,看他一臉悠閑,渾若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能在“無想小築”中灑脫至此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暗器王林青一人而已!
林青睜開眼微微一笑:“明将軍并不容易擊敗。”“我是問你‘如果’。”駱清幽不依不饒,神情似乎有些撒嬌,又似乎是非要問個水落石出的固執。
林青神态悠然,目光停在房內梳妝銅鏡上挂着的數枚“叮當”作響的風鈴上,似乎根本沒将駱清幽的話放在心上,聳聳肩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找個好姑娘成家生子吧。”說罷将目光凝在駱清幽身上。
“不開玩笑了。”駱清幽臉色倏忽變紅,良久紅潮退去,方才正容道,“今日清秋院中你可覺出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麽?”
林青沉思:“至少有三處不合情理。”
駱清幽似是得意,一挑眉梢:“我卻想到了四處,你先說吧。”
林青沉吟道:“第一,宮滌塵此人神秘莫測,身為吐蕃使者,卻偏偏請來京師各派人物,名義上是回答蒙泊國師的問題,暗中定然另有圖謀,最可疑的,是他提前派人按時迎接我們,似乎每個人到達的時問都掐算好了,小何恰好聽到‘京師六絕’還可以說是湊巧,但明将軍正好在我出手的剎那間出現,絕對是他有意安排……”駱清幽頗為驚訝:“你為何如此肯定?
林青道:“他給我打開硯臺時起初動作極其緩慢,後來突又加快,節奏不一,分明是聽到了明将軍等人的腳步聲。此人談吐不俗,武功極高,又有這份深藏不露的心機,如果是敵非友,将會令人頭疼不已。
駱清幽亦是面帶憂色:“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十分奇怪……”
林青呵呵一笑:“他從吐蕃特意給你帶來‘煮香雪’,只怕頗有傾慕之意。連小弦都看出來了。”“不要胡說八道。”駱清幽瞪了林青一眼,“我覺得他對我的态度才最是令人費解,按理說,他既然有意與京師各方交好,更不應該招惹我,何況如此公開示好,徒然引起他人妒忌,又有什麽好處?除非他此次來,就僅是為了蒙泊國師那道難題,并沒有其餘目的。”一旦說起正事,駱清幽再沒有小女兒的作态,也不介意客觀評說自己的“魅力”。
林青倒沒有想到這一點,以宮滌塵的才智也不應該犯下如此錯誤,一時猜想不透,打趣道:“或許他真是對你情難自禁,也未可知。”
駱清幽不理林青的調侃:“宮滌塵有心與小弦結交,也不知是何用意?不過他既已回吐蕃,暫時先不去管他。你再說第二個疑點。”
林青道:“第二個令我生疑的是管平。按理說他決不應該竭力促成我與明将軍的決戰,而看太子的态度,分明亦默許此事。這其間到底有何用意,我至今仍琢磨不透,難道管平欲借明将軍之手除了我?若真是如此,他的做法豈不是太張揚了?”駱清幽嘆道:“以我的判斷,只怕管平正有此意。”
林青一怔。駱清幽解釋道:“管平向以謀略稱道,正是因為如此明目張膽地挑唆你與明将軍,所有人才會以為他定然是另有目的,絕非表面上想借刀殺人,而其實呢……”她說到此處,有意住口不語,一雙透着靈氣的漆黑眼瞳盯在林青面上,林青恍然大悟:“兵法之道,虛虛實實。管平故布迷陣,讓人以為他別有居心,卻不知他的真正目的已擺在眼前。”
駱清幽緩緩點頭:“所以你更要小心,不要中了他的計。可是……”她搖頭輕嘆,縱然料定管平借刀殺人,又怎能打消林青與明将軍一戰的念頭?
林青不願駱清幽為自己傷神,跳開話題:“第三個疑點是簡歌簡公子,我無意間發現他看宮滌塵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是突然發現了什麽。簡公子與亂雲公子一向交好,宮滌塵既然這段時間都住在清秋院中,自當見過簡公子,簡公子為何會突然有這般神情,當真令人費解。”
駱清幽點點頭:“我也注意到這一點,而且感覺簡公子的眼神有些迷惑,仿佛是遇見了知交故友,又似乎并不能肯定,所以暗中又朝宮滌塵多望了好幾眼。”她身為女子,對這些細微處尤其敏感。
林青沉吟道:“他兩人一個足不出京師,一個遠在吐蕃;以往應該沒有機會相識,确是有些蹊跷。”駱清幽笑道:“不過簡公子心思靈巧,向來讓人琢磨不透,雖與太子交好,卻一向并不為其所重用,僅僅挂個清客之名罷了,或許只是他一時興動,多望了宮滌塵幾眼,我們倒也不必太過多疑,仿佛京師中處處都是敵人一般。”林青緩緩額首:“清幽此言有理,像他這樣一個公子哥式的人物,原也不值得多費心。”
聽到林青如此說,駱清幽的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心裏突然一動:京師三大公子中,淩霄公子何其狂武功驚人,亂雲公子郭暮寒博學強知,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相較之下,簡公子除了有一張漂亮的面孔、涉獵許多雜學外,似乎并無太過特別的地方。他相貌俊雅,談吐風趣,又縱情歡場,聲色犬馬無一不精,乃是京師權貴最願意結交的花花公子,也正因如此,京師四派中人人素聞其風流倜傥之名,暗中卻總有些不屑,這會不會反而令人忽視了簡公子?在那張俊秀得近于“妖異”的面容下,是否有一些并不為人所知的隐秘呢?不過駱清幽向來不願在背後論人,縱有疑慮,亦僅僅放在心裏,并沒說出口來。
林青一攤手:“我的三個疑點都已如實招供,不知目光如炬的駱掌門還瞧出了什麽名堂?”駱清幽微微一笑:“當宮滌塵擊落幕布、露出蒙泊大國師那‘試門天下’四個字時,在場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上,卻有一人不為所動,反而趁此機會觀察衆人的反應……”
林青失笑:“難道你在說自己?不然你怎麽會注意到的?”事實上在那一刻,暗器王的全部心神确實都放在那四個字上,絕無餘暇顧及他人。
駱清幽微笑搖頭:“我不像你們這些大男人那麽争強好勝,所以看了幾眼後便已放棄,而那個人卻是一直在注意觀察每個人的反應,從頭至尾!”
林青沉聲問道:“你說的人是準?”
“追捕王梁辰!”駱清幽吐出這個名字,輕輕一嘆,“他那一雙名為‘斷思量’的利眼可謂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多半是奉了泰親王的命令觀察京師諸人。幸好有帽沿與額發遮擋視線,追捕王應該沒有發現我已然注意到他的行為。”
林青陷入深思中。“清秋院之宴”乃是京師四派多年來第一次正面相對,無論是将軍府還是太子與泰親王的勢力,都會利用暗器王林青挑戰明将軍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做一番文章。
或許,京師權力的争鬥從這一刻起,才真正拉開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