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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

清秋院梅蘭堂中,氣氛忽變得極其凝重。

暗器王林青與明将軍毫不退讓地對視,神情複雜。其餘人則各懷心事。有人巴不得兩人早作決戰,看場熱鬧,有人卻想伺機從中漁利,亦有人深明在當前京師的形勢下,此戰必會牽一發而動全身,欲要出言制止,卻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一時雖是滿堂皆靜,但每個人的心中實是各懷鬼胎。

一直不發一言的水知寒終于開口:“此事事關将軍與暗器王的聲望,還須從長計議,最好找個時間,兩人單獨商量一下吧。”管平擺手笑道:“小弟雖然一向敬重水總管,但對水總管的這番言語卻大大地不以為然。”

水知寒緩緩擡頭望向管平,那目光中雖無殺機,卻驀然有一種極度冰寒的味道,令人望之不免打個冷戰。

管平稍稍避開水知寒的目光,兀自續道:“大家都為習武之人,如此盛會豈肯錯過。水總管雖是一番好意,但在場之人卻無疑都要怪水總管多事了。”駱清幽嘴唇微動,瞅到林青那堅毅的側臉,知他心意已決,終于沒有出言反駁管平的挑唆。

水知寒冷道:“我并非制止這場決戰,而是勸将軍與林兄從容制訂計劃。難道兩大高手的對決是給諸位提供茶餘飯後的談資麽?”這一刻,他的眼神如電,漠然掃視全場,忽就有一種凜傲天下的氣度,“至少,我可保證,在場大多數人都無法親眼看到這一場決戰。”

諸人心頭都是一顫,水知寒雖然僅是将軍府的總管,行事亦一向低調,但寒浸掌之威名滿天下,縱是明将軍亦對他客客氣氣。此刻原本一意隐忍随和的将軍府大總管忽現煞氣,更令人膽戰心驚。

明将軍忽一擺手:“總管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打算。”

水知寒一怔,垂頭不語,心頭隐有所悟:上次明将軍接到宮滌塵請柬時曾令他布置一隐秘處所會見某人,卻不知他是與誰人相見?如今看來,只怕與今日之局不無關系。

管平大笑:“水總管言之有理。但今日京中諸位齊聚一堂,若讓我等連一絲半點的消息都探聽不到,實是心神不定,寝食難安啊。”

宮滌塵意外地接口道:“此戰天下皆知,小弟亦曾向家師問及此事。”衆人都想到以蒙泊大國師的識人之能,說不定能提前預知此戰勝負,面上皆露出急欲知道詳情的神色。

宮滌塵微微一笑,目光盯住林青與明将軍,淡然道:“家師說:只希望在将軍與暗器王相遇之前,能先一睹兩位的風範。”

諸人皆在心底思索這句話的含意。剛才宮滌塵說蒙泊大國師二十年中只單獨見了七人,無一不是擁有超凡智慧之士,想必是個惜才的人,明将軍與暗器王自然皆有與之一見的資格,難道是因此緣故?不過這句話中似乎不無憾意,莫非以蒙泊大師預測吉兇之能,已料定明将軍與林青一旦決戰,便只能有一個生還者?抑或兩敗俱傷,所以才急于一見?

明将軍與林青同時發話,卻又都在剎那間驚覺對方欲要開口,齊齊收聲,等對方先說以示尊重,結果誰也沒有說出,彼此對望,眼中都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諸人見到此微妙的局面,想笑卻笑不出。每人的心裏都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棋逢對手吧!

太子沉穩的聲音打破僵局:“看來聽到蒙泊大國師這段話後,林兄與明将軍都有些意見。林兄畢竟遠來,便由他先說吧。”

林青眉梢一挑,眼望宮滌塵懷中那尚露出半截的白絹:“宮兄把此字轉交令師,亦如同親見林某與明兄了。”此言無疑是挑明,蒙泊大國師想要見他與明将軍,目的不過是與武學有關。在林青的心中,蒙泊大國師既然精研佛法,武技高絕,被藏民視為天人,恐怕縱有争強鬥勝之心,亦只是如自己一樣,擁有不惜與天下武功最高之人做一次超越自身極限較量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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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滌塵微垂下頭:“小弟必不負林兄所托。”他轉眼望向明将軍,“明将軍又有何話說?”

明将軍幹脆一笑:“将軍府不比國師宮,蒙泊大國師随時可來見我。”他話鋒一轉,“只不過本将軍政事繁忙,只怕怠慢了貴客。呵呵,若是半年之後我還不死,再請他來京師相聚吧。”

諸人心中又打了個突。明将軍的話雖然說得客氣,但分明是不想在接受林青挑戰之前見到蒙泊大國師,以免徒生事端。何況他竟然說出“半年之後若不死”之類的話,難道是對林青亦沒有必勝的信心,甚至擔心自己一戰身死?這可确是前所未有的奇聞。

不過以明将軍的智慧,誰也猜不出他這番話到底是看重林青或僅是迷惑對方,還是亦有對蒙泊大國師不屑一見的成分。

宮滌塵面色不變:“小弟必會把将軍的這番話轉告家師,至于他會否聽從将軍之言,那就非我所能臆度了。”

宮滌塵瞅到泰親王隐有得色、暗中下懷的模樣,心中隐隐一嘆。他知道泰親王必然揣測到蒙泊大國師在吐蕃一向受人尊崇,何曾聽過如此不敬之言?若沒有聽到明将軍的這番話或許還未必會來京師,而待自己轉告明将軍的言語後,勢必會激起蒙泊大國師入京之念……

明将軍大笑:“宮兄盡可放心,我與林兄這一戰勢在必行,但無論是何結果,令師入京時都不會讓他失望。”看來在明将軍的心目中,無論是自己還是暗器王,至少在武學的修為上都決不在蒙泊大國師之下。

宮滌塵并不因明将軍的話而稍氣餒,毫無芥蒂地道:“既然明将軍與暗器王此戰無可避免,滌塵亦很想聽到此戰細節,也好告之家師。”

明将軍忽然轉眼望向管平:“管兄一向精于算計,又通歷法。最近可有什麽黃道吉日?”衆人又緊張起來,聽明将軍此言,竟是要确定與林青決戰的日期。

管平胸有成竹地一笑:“再過一個半月就是新春佳節,自不應該擅動刀兵。不如再拖後幾日吧。”他掐指細算,沉吟道,“正月十九,相曰:龍戰于野,其血玄黃。這一天應該正合将軍的心意。”

小弦聽到“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八字,不知怎麽又想起“勳業可成、破碎山河”的天命谶語來,心頭一寒。難道林叔叔與明将軍這一場決戰當真要以某方的敗亡而收場?他本是對林青有強大的信心,但看到明将軍在京師諸人面前毫不藏拙的霸氣,竟也擔心起來。

明将軍轉眼望向林青:“林兄以為如何?”

林青剛才一直沉默着,心中竟有一種被管平玩弄于股掌間的感覺。管平與明将軍明明處于不同陣營,但此次竟會出奇地熱心,到底為了什麽?以管平的謀略,所圖之事絕對非同小可,難道他是想借明将軍之手殺了自己,好永絕後患……可是管平身為太子禦師,他的表态可說就是太子的意見,而太子的本意決不應是促成林青與明将軍決戰,因為一旦京師局勢驟變,他這個尚未坐穩皇位的太子亦難安然。

剎那間林青心念電轉,諸多想法紛至沓來。但他縱然明知其中似乎有詐,卻無法放棄這樣一個誘人的機會,對駱清幽的目光視若不見,昂然答道:“能與明兄一戰,林青所願足矣,時間地點但憑君定。”

明将軍颔首而笑:“時間既定,地點也不能馬虎。在我的心目中,與林兄之戰并無幾人有資格目睹,倒須好好考慮。”這話分明不把堂中諸人放在眼裏,但卻無人敢反駁。嗜武之人誰不想親見這一戰,卻生怕明将軍說一聲:“你不夠資格!”

唯有何其狂按捺不住,冷冷吐出幾個字:“如果何某要看這一戰,将軍會不會反對?”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狂傲如淩霄公子,才會當面詢問明将軍這個問題。明将軍尚未答話,鬼失驚接口道:“如果何兄要去,我亦只好與将軍同行。”

何其狂大笑:“小弟只求在旁替林兄掠陣,将軍府來多少人倒是無妨。”

淩霄公子與暗器王的交情誰人不知,鬼失驚自然是怕萬一林青不敵,何其狂幫手,所以才執意出頭。這些打算本是雙方各自心知肚明,但何其狂直言“掠陣”,分明是挑破這層關系,更有“縱是将軍府衆人齊上,亦敵不過我淩霄公子”的言外之意。

聽何其狂這一句話,不但心高氣傲如鬼失驚目中兇焰迸出,就連一向沉穩自斂的水知寒亦不由動氣:“水某深知何兄關切暗器王,但又何須如此鋒芒畢露?”

何其狂眉梢一揚,正要答話,駱清幽卻在桌下拉他一把。何其狂深吸一口氣,壓住聲音慢慢道:“小弟随口失言,水總管若是不忿,便來割下小弟的舌頭吧。”此言與其說是道歉,倒不如更像挑釁。不過水知寒亦是極穩重的人,知道以何其狂的性子,能如此說已大不易,呵呵一笑:“真要割下何兄的舌頭,只怕水某的寒浸掌先要毀在瘦柳鈎上了。”大家本見雙方一觸即發,聽水知寒如此說,方稍稍松了口氣。淩霄公子的奇門兵器正是那“瘦柳鈎”。

明将軍對梅蘭堂中小小的争執置若罔聞,目中頗含敬意地望向林青:“何公子亦算我看重的人物,他是否可以觀戰,全由林兄決定。”

林青轉頭看着何其狂,苦笑一聲:“小何,你就不必去了吧。”與明将軍的決戰乃是他一生中最期盼的事情,自然不希望何其狂來攪局。

何其狂一愣,縱是不甘心,也不便公然與林青争辯,喃喃道:“除非你們能找個荒無人煙的所在,不然又豈能瞞過江湖人的耳目?”這話确有道理,莫說江湖上的習武之人,就是京師的尋常百姓,也無不以親眼目睹明将軍與林青的一戰為榮。

管平忽然嘿嘿一笑:“本來小弟還想不出什麽合适的地點以供明将軍與林兄切磋,但何兄的綽號卻讓我想到一個好地方。”淩霄公子何其狂自號“一覽衆山小”,衆人聞言,眼睛皆是一亮。

“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兩大絕頂高手之戰麽,自當在……”說至一半,管平微微清咳一聲,等全場的目光皆停在他身上,方才加重語氣,一字一句緩緩道,“泰山絕頂之上!”

“好!”明将軍撫掌哈哈大笑:“正月十九,泰山絕頂,明某恭候林兄。”

林青鄭重點頭,伸出右掌與明将軍虛擊三下,以示承諾。

這一刻,林青感應到駱清幽複雜的目光直盯在自己的側臉上,只能強自壓抑,堅持不回頭望她一眼,似乎只要接觸到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就會令自己改變主意!

明将軍游目四顧,将衆人各種驚訝震撼的表情盡收眼底,不再多言,僅是朝泰親王與太子微微颔首,帶着水知寒與鬼失驚離開梅蘭堂,竟不給諸人勸說的機會。

宮滌塵一聲長笑:“滌塵急于回吐蕃面見家師,亦就此告辭了。”對衆人微微抱拳,難以覺察地向泰親王點點頭,目光又在小弦身上停留片刻,轉身出門,竟就此回吐蕃而去!

※※※

等明将軍去得遠了,泰親王才冷冷哼了一聲:“這算什麽?宮先生本是亂雲公子的貴客,但如今看來,明将軍竟只是為定下與暗器王交手的日期地點而來?如此也太不将清秋院放在眼裏了吧?”

衆人本倒覺得明将軍走得理所當然,聽了泰親王這番不乏挑唆的話,亦不敢随便接口。亂雲公子身為主人,本應打個圓場,奈何他不擅交際,宮滌塵又已離開,知道只要稍稍說錯半句話就可能引起将軍府的敵視,亦只得苦笑不語。

林青緩緩道:“八千歲言重了,既然宮先生的難題已解,大家也沒必要在此地多作停留。難道真要讓亂雲公子大擺宴席麽?”

泰親王一下愣住,萬料不到林青會替明将軍開解。他早知暗器王不畏權勢的性子,暗想此人多半無法收為己用,倒不如由他與明将軍拼個你死我活。泰親王城府極深,不愠不火地一笑:“林兄說得有理,既然如此,大家便散了吧。”

衆人各自散去,暗中都覺得不虛此行。唯有簡公子留在梅蘭堂中,他與亂雲公子向來交好,大概是另有些話說。

林青拉住小弦,朝亂雲公子道謝。亂雲公子連忙謙遜幾句,又囑咐小弦若是想看書,盡可來清秋院,小弦心中惱他,連客氣話也不願多說,只是漠然将磨性齋的鑰匙交還給亂雲公子。

彼此告辭完畢,小弦正要與林青等人離開,卻聽平惑在旁邊低聲叫他的名字。小弦便讓林青稍等,笑嘻嘻來到平惑身邊:“蘋果姐姐。”

平惑見到小弦要走,心中大覺不舍,卻知道自己下人身份,不敢多言,只是兩樣東西交給小弦:“拿去吧,用了我半夜的工夫總算大功告成。”一個是一卷絲線狀的物事,卻是那《天命寶典》殘留的封面被她巧手穿針,解成了一根長長的、足有十餘丈長的絲線;另一個卻是書面大小、呈十字形似木非木的架子,原是用來定形的。那卷絲線在其上纏繞,方形成了《天命寶典》封面內那一層網狀物。

小弦把絲線拿在手上,用力一扯,絲線只稍稍變長,一松手又恢複原形,仿佛極有彈力,而且須用很大的力量方能拉開。再看那架子色澤淡黃,十分堅固,卻又輕飄飄地毫無分量,亦是啧啧稱奇。

小弦在手中把玩一會,重又交給平惑:“送給你吧。”平惑急得搖頭:“不行不行,這一定是個寶貝,我可不能要。”

“就算是寶貝,我既然說給你,難道還會反悔不成?”小弦頗豪氣地一笑,“這樣吧,我留着這架子,這卷絲線就送給你,若是能織成什麽錦繡,那才真成了寶貝。”

平惑只是推脫不肯收,小弦急了:“你要是不收,就把我叫過你的幾聲‘姐姐’都還回來。”平惑一呆,知道小弦真的極為看重兩人之間的友誼,也就不再推辭。小弦又低聲道:“對了,你可要囑托樹葉、屍體她們,今天梅蘭堂中說的話千萬不要傳出去,不然……”他本想說些利害關系警告一下平惑,但想到這幾日她與自己的相處,頗有些舍不得,喃喃道,“平惑姐姐,我走了。若是有空,你一定來白露院看我。”

平惑望着小弦,眼眶亦微微泛紅:“我哪有什麽機會出門,小弦,你會不會來清秋院看我?”小弦想了想,放低聲音道:“幹脆你不要留在清秋院了,和我一起走吧。”他心想亂雲公子竟是青霜令使,平惑跟着他也不是好事,索性趁機離開清秋院,反正駱清幽那麽溫柔的一個人,一定不會拒絕自己的“小小要求”。

平惑吓了一跳:“這可不行……萬一公子以為我嫌棄清秋院,那可不妙。”“有什麽不妙?反正你說他從不打人,最多罵你幾句罷了。”小弦眼珠一轉,嘻嘻一笑,“或者你故意做錯些事情,讓他辭退你好了,然後就可以來白露院了……”也虧他異想天開,竟然出這樣的馊主意。

平惑啼笑皆非,雖然有些意動,但她自幼入清秋院,呆了近十年,已然習慣,只是不肯。

小弦也不好勉強,把那卷絲線放入平惑手心,一本正經道:“好吧,以後只要你有難就來找我。這卷絲線便是我們相認的信物。”

平惑望着小弦清澈的目光,忽也覺得這孩子日後必會是一個大有出息的人物,不再嘲笑他,只是重重點頭。

小弦揮揮手,回到林青身邊:“林叔叔,我們走吧。”

剛才兩個孩子說話時,林青便與亂雲公子在一旁閑聊,在無意中聽到他二人的對話,目光瞅見那團絲線,隐隐覺得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何時見過。

當下幾人拜別亂雲公子,林青、駱清幽、何其狂帶着小弦往白露院而去,機關王白石回流星堂,而簡公子則留在了清秋院中。

小弦一路上左手拉着林青,右手拉着駱清幽,開心地問東問西,說個不停,這才知道那日在京師城外之戰,林青險死還生的情景,不由心有餘悸。小弦原本見何其狂一副愛理不理、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隐隐有些害怕,此刻因感激何其狂救下林青,便主動攀談。何其狂面冷心熱,見小弦頑皮有趣,亦是童心大起,甚至要抱他騎在自己頭上,說是要讓小弦也嘗嘗在京城中“一覽衆山小”的感覺……瞧得林青與駱清幽大笑不止。

林青問起小弦這些日子的境遇,小弦便把在汶河小城與黑二的相識,後來被追捕王擄走等事細細講述一遍,聽得林青等人咋舌不已。小弦又口沫橫飛地說起自己如何捉弄追捕王,在樹洞中留下穢物任其自取之事。林青等人想象追捕王當時的尴尬情景,皆是忍俊不禁。

最後小弦講到追捕王喝下“巴豆茶”時臉上那愕然的神情,駱清幽實在苦忍不住,終于放下淑女之态,在半路上笑得前仰後合……

※※※

四人說說笑笑,不多時就來到了京城南郊的白露院。

從白露院搶先迎出的是一個滿臉虬須、面若重棗的大漢,他先對林青等人略略打個招呼,然後一把抱住小弦:“小弦,可想死我了!”

小弦被吓了一跳,記得在清秋院中看到的家丁、婢女都彬彬有禮,本料想白露院中的下人定是更勝百倍,誰知卻先被這蠻橫的大胡子抱在懷裏。

只見此人四十出頭的年紀,眉長目清,臉若刀削,顴骨高聳,鼻端豐隆,加上面如重棗,與那一副十分威武的大胡子,分明是個異族人。只是他的漢語口音純正,不沾絲毫羌音,身穿青衫長袍,倒也像個文士。可那一抱實在是氣勢洶洶,小弦的臉被他的胡須紮得生疼,一時說不出話來,駭然望向林青,不知此人是何來路。

“容兄莫吓壞了小孩子……”林青微笑着更正道,“哦,不對,是許驚弦許少俠。”駱清幽聞言掩唇而笑。

小弦聽到“容兄”兩字,靈光一閃:“你是容笑風伯伯。”來人大笑:“好乖巧的娃娃,許兄在天之靈必也欣慰。”聽他提起父親許漠洋,小弦眼眶一紅,強自忍住。駱清幽細心,瞧出小弦的心意,把他的小手緊緊握住。

此人正是當年在塞外與林青、許漠洋、楊霜兒、物由心等人共抗明将軍大兵的笑望山莊莊主容笑風。當日在幽冥谷,明将軍與林青初次交手,偷天弓一箭無功,巧拙大師在笑望山莊山腹中留下的“換日箭”也被當場震碎,明将軍卻只将容笑風帶回京師,而放過了林青等人。

或許是因為暗器王的緣故,明将軍對容笑風頗為尊重,不但不加禁制,還允許他在京師中随意行動。但容笑風乃是塞外龜茲人,雖然漢語說得精熟,這一張無法隐瞞身份的相貌卻令他在京師中備受歧視,加之舉目無親,亦只好留在将軍府中,這一呆就是六年時光。直到林青受傷入京後,明将軍才讓水知寒親自把容笑風帶至白露院。

容笑風看到小弦,想到當年并肩作戰的幾位戰友中杜四與許漠洋都已身死,物由心與楊霜七遠在關中無雙城,如今只有林青與自己在京師相會,大生嗟嘆之意,對小弦更是加倍愛憐,有意說些天南海北的笑話逗小弦開心。他雖是胡人,口才卻好,加上見多識廣,妙語如珠。

小弦傷感漸去,也不再害怕容笑風這一把大胡子,反覺有趣。

幾人寒暄一陣,容笑風問道:“林兄今日去清秋院可有收獲?”

“不過是解了一道題而已。”林青淡然道,“順便确定了與明将軍交手的時間與地點。”容笑風微吃一驚,卻聽到駱清幽幾不可聞地一聲低嘆。

何其狂拉一把小弦:“叔叔帶你去白露院中逛逛,可好?”

小弦聰明,知道林青與駱清幽、容笑風之間定是有許多話要說,雖是很想在旁傾聽,轉念想林青晚上定會告訴自己,何必惹人生厭?便笑嘻嘻地拉住何其狂的手:“好啊,我們走。”蹦蹦跳跳地跟着何其狂走了。

容笑風望着小弦的背影,低聲發問:“這孩子真是明将軍的克星?”林青被管平等人圍攻時說的那句話早已傳入他耳中,此刻他親眼看到小弦,雖然見之聰明機靈,卻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所以才如此發問。

林青微微一嘆:“其實我也不能肯定,當時的情景下,唯有如此說才能避免管平殺小弦滅口。”其實林青在鳴佩峰上雖聽愚大師說起過天後來歷,以及明将軍身懷奪取江山重任等事,但愚大師卻堅決不肯透露苦慧大師臨死前留下的天命遺語。林青只是因為小弦的生日與偷天弓出世的時間暗合,而且那時辰恰好是巧拙大師所說明将軍一生最不利的時辰,所以才說出那番話,希望管平不致于下手害了小弦。

忽聽駱清幽道:“你要與明将軍生死決戰,我管不着,但我決不會再讓這孩子也陷入這些争鬥中。”林青心頭暗嘆,如何不明白駱清幽的心思。他仰望頭頂那一方湛藍無雲的天空,喃喃默念:“正月十九,泰山絕頂。希望那時可以了結一切!”如果絕頂一戰,暗器王能擊敗明将軍,小弦是否就真的不用再面對他的“命中宿敵”?而林青,是否真有把握擊敗名震天下近三十年的流轉神功?縱是苦慧大師複生,只怕也不會有一個準确的答案!

※※※

小弦與何其狂在白露院中随意閑逛,小弦本以為駱清幽的住所必是雅致至極,不料看白露院占地雖不大,卻是朱戶丹窗,飛檐列瓦,密林道寬,闊池高亭,極有氣派,隐露奢華。

兩人來到後花園中,卻是好大一片花林,只是如今寒冬臘月,園中僅有幾束臘梅開放,但隐隐的花香襲來,亦令人神志一爽。除了那滿園尚未盛放的花樹外,竟連普通大戶人家的小亭也未設一個,僅有一張徹得方方正正的石桌,旁邊幾個石凳。但最特別的卻是那園中小路的每一方青石板下都有細水流過,每股水流僅是三四寸寬,涓涓細流,潺潺微響,整個園中恐怕有數百道水流縱橫,也不知水源在何處,卻令小弦感覺每走一步都如同跨過了一道小橋……小弦總算看到一處頗有“駱氏風格”的地方,大喜道:“這園子好漂亮。”他想象着到了春天百花齊放,蜂繞蝶舞的時光,更是心癢難耐,“何叔叔,我們有空來這裏捉迷藏……”話音未落,何其狂出手如電,一把按在小弦的嘴唇上。

小弦吓了一跳,說不出話來,滴溜溜亂轉的眼珠望着何其狂,不知他何故如此。何其狂緩緩放開手,正色道:“我今年才二十八,尚未娶親,你可不要叫我叔叔,仿佛一下子老了數十歲一般。”

小弦拍拍胸口,嘻嘻一笑:“那我叫你什麽好,何兄?只怕別人聽了要笑話。”何其狂傲然道:“男子漢大丈夫就要灑脫點,何須顧忌別人的眼色,要麽以後你就直接叫我淩霄公子好了……”

“怎麽看你也不像個‘公子’啊……”小弦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何其狂的話,“反正無須顧忌,叫你一聲叔叔也不會真的把你叫老。嘻嘻,我看你根本就算不上灑脫。何況若是我叫你大哥,那豈不是比林叔叔、駱姑姑矮了一輩?”何其狂大笑:“你不怕我也喜歡駱姑娘麽?此舉不是正好可以拉開輩分?”

小弦郝然,才知道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可謂是司馬昭之心。

卻見何其狂面容一整:“這一點你盡可放心,就算沒有你林叔叔的緣故我也不會喜歡駱姑娘。”他低頭嘆道,“我與她,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小弦撓撓頭,實在不明白為何“太熟悉”反而會不喜歡?以此算來,林青與駱清幽豈不是更熟,難道林青也不喜歡她麽……

小弦忍不住想打聽一下林青當年的“英雄事跡”:“何叔叔,不不,淩霄公子,你與林叔叔認識許多年了吧,給我講一講你們小時候的事情吧。”他說到“何公子”三字時,不由吐了下舌頭。比起外表儒雅謙和的亂雲公子郭暮寒、相貌俊美的簡公子,霸氣淩人的何其狂确是沒有一點“公子”的模樣。

何其狂哈哈一笑,帶着小弦找個石桌坐下:“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就如你一樣……”

小弦急忙挺胸昂首,大聲抗議:“我馬上就十三歲了。”

“是是,那時我比你現在還小。你林叔叔大我五歲,才恰好是你這年紀。”何其狂的眼神漸漸有些迷茫,陷入二十年前的回憶中,“我父母早亡,只得投靠舅舅。誰知舅母故去後,舅舅新娶的妻子動不動就挑我的錯處,打我罵我。有一天我實在忍受不了,一賭氣離家出走,來到京師。唉,那時的我身無所長,更別說有什麽武功,一日三餐都沒有着落,說得好聽些是京師的一個小混混,難聽些其實就是個乞丐。但我早下定決心,就算死在外面,也決不再回家受那個壞女人的欺辱……”

小弦日瞪口呆,本以為京師三大公子都出身于名門世家,萬萬想不到淩宵公子何其狂竟有如此落泊的童年。

何其狂似是瞧出了小弦的心思,微微一笑,傲然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如今想來,若沒有興初的那段日子,也不會有今日的我,所以無論對于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經歷,我都決不後悔!縱是提及當年行乞之事,亦絕無羞愧之意。”小弦暗想:淩霄公子能有今日的名聲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一念至此,暗下決心:只要自己奮發圖強,日後也定會有所作為。他繼續問道:“後來你怎麽認識林叔叔的?”

何其狂眼落空曠處,略有些出神:“那時小林的境況比我稍好些,但也不過是跟着一個走江湖的雜耍班子混口飯吃。嘿嘿,你知道他那一身暗器功夫是如何練成的?那是因為他自小就做飛刀的活靶,所以才發誓決不會再讓上任何暗器插上自己的身體……”

小弦一震,想到以前常常見到那些跑江湖的雜耍班子中,一個小孩子頭頂蘋果,任由數十步外的飛刀射來……有時為了招攬觀衆,投飛刀者還故意用黑布蒙上眼睛。當時自己還十分佩服那孩子的勇氣,如今想來,亦是被生活所迫……他雖早知林青出身寒門,卻從不知他童年的坎坷,念及林青那寬厚的肩膀、英武的神态,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什麽滋味。

何其狂停頓一會,方才續道:“我們一個在城東行乞,一個在城西賣藝,總算有一天意外碰見了。也不知怎麽,兩個孩子雖然差了五六歲的年齡,偏偏就是一見投緣……”小弦不由想到自己與宮滌塵也相差五歲,亦在溫泉潭邊一見投緣,忍不住會心一笑。

“那時我們都很窮,別說吃飽飯,連完好的衣服都沒一件,卻偏偏想像大人一樣喝酒,于是就約好二更一起去京師有名的天鳳樓中偷酒喝……”何其狂望着小弦奇道,“你臉上為何這般古怪,莫非也是個小酒鬼?”

原來小弦聽到何其狂說到與林青一起去偷酒,不由大樂,三香閣中第一杯酒入喉時火辣辣的滋味至今難忘,又不由想起了水柔清……此刻聽何其狂問起,喃喃道:“我倒是覺得酒似乎也不算什麽好東西,不但嗆人,醉了還難受得要命。”

何其狂哈哈大笑:“不過對于孩子來說,狂飲痛醉一番,仿佛才有一些長大成人、行走江湖的豪氣吧。”小弦大有同感,連連點頭,心中挂念何其狂的講述,催問道:“你們最後偷到酒了麽?

何其狂搖頭:“不但未偷到酒,反而在酒窖中被值夜的大廚捉了個正着。那時我與小林都只是孩子,他還算有些武功底子,雖拼命護着我,但勉強抵擋幾下,終是氣力不濟,被那守夜的廚師捆成了兩個粽子……”這些本是極不光彩的事情,但聽何其狂不疾不徐地道來,不見絲毫動容,渾如在說別人的故事。

“那廚子是個大胖子,雖未習過武功,力氣卻是不小,醋缽大的拳頭打在身上着實疼痛。但我二人明知理虧,都是一聲不哼,也不求饒,只盼他打夠了,消了氣便放我們走。可不知他當日是受了客人的閑氣還是掌櫃的教訓,把我們綁起來打罵竟不算完,還要拉我們去報官。這下我可先慌了神,心想自己倒是不打緊,就怕小林被雜耍班子掃地出門,豈不是連累了他?于是咬着牙道:‘你砍我一根手指吧,只是不要報官。’那廚子嘿嘿冷笑:‘要你的手指何用?不報官也行,但須得給老子尋點樂子……’那天鳳樓是京師最大的酒樓,酒窖中全是酒壇,足有上千個之多。他拿來整整兩大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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