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
是對方的身形,而是那道投射在牆上的影子,反而将背後的空門完全暴露在對方眼中。如果來者是敵,在此刻趁機出手,雖然未必會令林青受創,卻無疑可搶得先機。這并非是林青的判斷錯誤,而是對方行動實在太快,身法實在太輕,所以才會讓林青覺得那道影子更具威脅。
林青遇敵無數,如此高手卻是平生僅見。驚訝之念尚未逝去,那道人影便再度出現在牆上。最奇特的是,那道人影看似靜止,卻又給人晃動的感覺,仿佛是因為對方在不停移形換位,只因身法太快,才給眼睛造成了靜止不動的印象。
林青不再回頭,而是專注地盯着影子。像這樣變幻不定的身影,六年前曾在幽冥谷中出現過,他已認出來者是何人。
影子微微點頭,先對林青打個招呼,手掌輕勾,似乎示意林青随之而去。然後影子往牆外移去,如同淡煙。林青毫不猶豫地随影飛身出牆,有意放緩腳步,并不急于與來人正面相對,心念電轉,猜不出對方誘自己出來的用意。
白露院後牆外是一條短而窄的小巷,或許因為下雪的緣故,京城的夜晚顯得寂靜,巷道中并無行人。來人停在巷道轉角處,身形不現,仍是只有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林青踏足前行,影子朝右邊倏忽移開。
林青來到短巷盡頭,右邊依然是一條巷道,依然并無行人,那道影子出見在前方不遠的轉角處。林青笑了,自從把來人當作平生勁敵以來,他從未如此輕松。但此時此刻,林青卻忽有一種少年時捉迷藏時的感覺。
果然,随着林青前行,影子再度消失,卻又出現在下一個轉角處,如此幾度反複。雙方雖亦步亦趨,卻偏偏保持着十餘丈,仿佛有意不讓來人的身體出現在林青的視線中。起初尚是緩緩行步,漸漸越走越快,幾不停頓。更為玄妙的是:每當林青來到轉角時,對方則恰好轉過下一個彎道,只能看到那一道影子與衣衫帶起的幾片雪花,卻無法目睹來人的身形。
随着巷道的長短不同,兩人間的距離亦随之改變。若是遇見行人在旁,雙方則都放慢腳步,渾如普通路人,縱使有人認得兩人,也決不會想到相隔整整一條巷道的他們,其實是朝着同一個目的地。
這絕非湊巧,而是擁有絕世武功的兩位高手間的相互配合。林青與來人皆是運足耳力,留神對方腳步的移動,一面計算着下一個巷道的長度與彼此間的距離,一面調整自己腳步的頻率……如果這種方式也算是兩人武學上的較量,真可謂是天底下最耗費心神的一場比拼!
京師巷道極多,兩人左轉右穿,繞了大半個京城後,來人避開守衛的巡視,從東城某處城牆跳下。
林青猶豫一下,京師城外再無巷道,如此一來,勢必會望見對方的身形,他似乎一時還不想結束這場既有趣、又極耗精神的“跟蹤”。
林青耳中及時飄來對方的傳音:“城外左邊山丘下有一間破舊的小木屋,我在那裏等候林兄。”為了避開城上守衛的視線,對方顯然正運足輕功迅疾離去,但這語音卻并未因距離的改變而稍弱半分。
林青亦遙遙傳聲:“有勞相候,林某必不爽約。”雖然他并不知來人誘自己出城的目的,但卻絕對信任對方不會有什麽陰謀詭計,盡管,他是自己的“敵人”!
※※※
一炖香後,林青踏入了那間小木屋;明将軍立于木屋中央,手中竟然還端着兩杯酒,含笑遞給林青。
林青毫無顧忌地接下酒杯:“此酒為我終于見到明兄而飲!”“不然。”明将軍肅容道,“此酒應該為林兄終于見不到我而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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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視大笑,同飲杯中美酒。回想剛才情景,若是兩人中有一人武功稍遜半分,只怕早早就是相見之局。經過這一路上“刻意回避”的鬥智鬥勇,兩人皆生出一份相惜之情。
林青游目四顧。小木屋中十分簡陋,空無家具,僅在屋角鋪着一堆枯草,就像是某位流浪漢為了避寒臨時而建。林青卻知道這些表面上的破舊都出于精心布置,這間木屋乃是明将軍為了與自己相見,才特意令人搭建而成。若不然,何以解釋明将軍手中的美酒?
林青忍不住啧啧而嘆:“想不到今日午後才在清秋院中相見,晚上卻又與将軍會面于此。嘿嘿,這間木屋倒修得好快。”
明将軍的回答卻大大出乎林青的意料:“林兄錯了,此屋并非因你而建。你已是第二位客人了。”林青一挑眉:“卻不知第一位客人是誰?”
明将軍緩緩吐出一個名字:“管平。”
若是水知寒在場,必會大感驚訝。縱是以将軍府大總管的智謀,也決不會想到十天前明将軍令他暗中布置的隐秘處所,要會見的人竟然會是太子禦師管平。林青一震,在清秋院中的種種疑惑頓時迎刃而解:管平之所以敢冒着得罪将軍府的危險挑唆暗器王與明将軍一月後泰山絕頂決戰,竟是得到了明将軍的授意!
明将軍誠聲道:“事先并未征求林兄的同意,還望林兄見諒。”
林青沉思,如此看來,與明将軍決戰的時間地點,只怕也是明将軍早就計劃已定。将軍府既然與太子暗中聯合,目的自然是針對泰親王。
縱是快馬加鞭,泰山離京師也有三日路程,為了準備決戰,明将軍與林青恐怕都會提前幾日動身,加上回程,算來明将軍至少将有十日左右不會留在京師,而天下武林聞風而動,雖然難以親眼目睹這一場驚世之戰,恐怕大多數江湖中人都會趕赴泰山腳下,以便在第一時間了解戰況。
而在這十日,不但所有京師高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泰山絕頂,京師守衛只怕也大多會抽調到泰山一帶,以防江湖群豪聚衆生事,固若金湯的城防将出現前所未有的空虛,那恐怕也就是京師中最易生變的時刻!
京師三派若想有所作為,必會在這十日裏行動。而決戰的時間定在一個多月後,這近兩個月的時間,任何計劃都會準備得天衣無縫……
林青想通原委,心頭暗驚,沉聲道:“将軍對我并無隐瞞,不怕節外生枝麽?”若是林青把這消息暗中通報給泰親王,只怕會令将軍府吃個大虧。
“不錯,以林兄的聰明才智,縱然并不知道我的具體計劃,亦能猜出大既,把此事告訴林兄确是冒險。”明将軍輕輕一嘆,“不過我知道林兄決不肯被人利用,若是事後得知此事,不免看輕了我,實非我所願!”
林青冷笑:“将軍如此直言相告,不怕我不願被你‘利用’麽?”他等待數年的決戰,竟然只是京師權力争鬥的一個引線,自是不甘。
明将軍喟然一嘆:“林兄既然去過鳴佩峰,想必已得知我的身世。”
林青點點頭,悠然道:“不妨提醒将軍,林某六年前雖敗于你手,六年後可未必會重蹈覆轍!”明将軍身懷奪取天下的重任,這次泰山之戰無疑是他最好的機會,若是将軍府暗中集結實力,趁京師布防空虛之際,确有八九成把握一舉攻陷紫禁城。只不過,若是明将軍志在天下,一旦敗在林青手中,他還能令手下心服麽?恐怕隐忍多年的将軍府大總管水知寒便會第一個發難!
萬一明将軍戰死于泰山絕頂,這皇位又會落在誰的手裏呢?
明将軍微微一笑:“林兄不必妄自菲薄,六年前一戰,我們亦僅是平手而已。”林青不卑不亢:“六年前林青确是技不如人,但今時的林青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好好好!”明将軍哈哈大笑,連道三個好字。面色一整,“我怕的就是林兄如此誤會我。皇位對我來說唾手可得,我要取早可以取,也不必如此工于心計。”林青知道明将軍說的确是實情。自從六年前明将軍塞外功成,在朝中幾可一手撐天,縱有泰親王、魏公子等政敵,但他兵權在握,若要謀反,也不必借助與暗器王的一戰之機。他方才那句話中大有深意:皇位易得,天下難取!
林青沉吟良久:“将軍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明将軍望定林青,一字一句道:“我希望在泰山絕頂上,林兄能告訴我!”
林青一震,心頭湧起複雜的情緒,既有相知、亦有感激。
明将軍續道:“京師局勢雖亂,水知寒已足夠應付。所以我故意借與林兄的決戰離開京師數日,只不過是給京師三派一個機會。對于泰親王來說,這是一個謀反的機會,而對于太子來說,這是一個徹底擊潰泰親王、穩固皇位的機會……以管平的謀略,只要我稍一點醒,就能看出其中關鍵,所以,他必須與我合作!”
聽着明将軍不動聲色地說出泰親王“謀反”之事,林青心頭大生感嘆。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明将軍作為朝中重臣的手段與魄力,這一切當然早就在明将軍的算計中,相形之下,林青寧可面對天下第一高手在泰山之頂生死決戰,也不願意在朝中被其權謀玩弄于股掌間!
表面上明将軍與皇室争鬥無關,将軍府亦僅在京師中維持着勢力的平衡,可事實上明将軍才是真正操縱一切的人,若是這一次明與管平合謀,暗中卻聯合泰親王,保準令太子一系一敗塗地;反之,泰親王此次恐怕亦難逃一劫!想到這裏,林青不由長嘆一聲:“将軍府的機會又是什麽呢?”
明将軍冷冷道:“我雖是朝臣,但看多了各種明争暗鬥,最恨的就是那些幕後挑唆者。”說到這裏,明将軍眼中閃過一絲殺氣,“林兄曾大敗寧徊風于擒龍堡,想必也可猜出我想做什麽了吧。”
林青恍然大悟:原來明将軍想要對付的,竟然是禦泠堂!
事實上就算泰親王意圖謀反也必是秘密進行,将軍府難掌握到具體計劃。而明将軍既然能如此肯定地認定泰親王必會在泰山之戰時謀反,不問可知,泰親王府中有一個關鍵人物是将軍府的內應。而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禦泠堂的人,以禦泠堂“枕戈乾坤”的宗旨,唯恐天下不亂,必會極力挑唆泰親王謀反:只可惜泰親王并不知禦憐堂亦是要暗助明将軍登基的天後遺臣,與明将軍自然早有聯系,泰親王的一舉一動,皆逃不過明将軍的觀察。但是,明将軍又為何要對禦泠堂開刀?難道就因為他不想奪取皇位,所以才反施辣手麽?這似乎有些太過不合情理,抑或是禦泠堂行事嚣張,終于惹起天下第一高手的反感?對于這諸多疑問,林青無從猜測,亦不想卷入這一場是非。
如果小弦對亂雲公子的身份懷疑屬實,那麽這一次清秋院之宴極有可能是禦泠堂的精心布置,目的就是挑起明将軍與暗器王的決戰,借機唆使泰親王謀反。不過回想清秋院中的所見,似乎主事者并非亂雲公子,而是那身為吐蕃國師的嫡傳大弟子——宮滌塵,這個神秘的人物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麽角色呢?
明将軍冷冷的語聲打斷了林青的思路:“以将軍府的實力,鬥垮泰親王之餘再想對付強敵,亦有些力不從心,所以四大家族的人也會陸續潛入京師相助,在這等一觸即發的局面下,我實不願再多生枝節,所以特意将實情告知林兄,尚請逍遙一派坐觀虎鬥,至少不要幫錯了人。”他似乎稍有忌諱,話語中并未直接指出“禦泠堂”的名字。
林青額首:“這一點将軍大可放心,清……駱掌門決不會沾染其中,淩霄公子我亦會暗中相勸。”他加重語氣補充道,“只要,将軍所言無虛!”當林青幾乎随口說出駱清幽的名字時,明将軍眼中閃過一絲似揶揄、似感嘆、似無奈的複雜神情。
“林兄盡可信任我。”明将軍正色道,“我今日特意引林兄來此,不但要告訴林兄将軍府與太子府的計劃,還另有一句話相告。”
林青望向明将軍坦然的目光:“将軍請講。”明将軍吸一口氣,緩緩道:“對于泰山絕頂之戰,明宗越的期望之情決不在林兄之下!”
林青瞬間動容,手掌微動,幾乎想一把握住明将軍的手,終于強忍住。只是凝耳望着明将軍剛毅的面容,良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能聽到明兄此言,林青縱然戰死于泰山絕頂,亦無憾了!”
兩人四目交接,似撞出一團看不見的光華。
相比朋友之間,敵人的敬重更令人心懷跌宕!那是棋逢對手的快意、将遇良材的欣賞。人生一世,會有許多朋友,但真正的敵人,能夠激起全身潛能、超越奮進的敵人,或許終生不遇!
明将軍一向波平如鏡的面容亦有些許感動,忽然解嘲般呵呵一笑:“你我此刻心神紊亂,何有半分高手的模樣。若是歷輕笙之流趁機搦戰,只怕皆難逃一敗。”林青傲然大笑:“若是歷輕笙此刻前來,管教他當場敗亡!”
“我果是說錯了。”明将軍拍額長嘆,“流轉神功出于道教,極重精神,心敵則力弱。而偷天弓卻正适合林兄這等性情中人,愈狂愈強。”這一語确是道破了他二人武功的特點。
林青長嘆:“明兄不必多言,再說下去我可能真想解除戰約了。”明将軍亦是一嘆不語。
正如明将軍适才所言,兩位絕世高手的武功特點決定了他們攀越武道極峰的方式。對于林青而言,一個真正的敵手或真正的朋友都可以激發他的潛能;而對于明将軍來說,他只能有敵人!雖然玄妙難言,卻是無可更改的事。所以,在這兩人相知相得的一刻,林青感覺到自己的強大,縱是六大宗師中武功最為神秘莫測的歷輕笙親至,亦有把握令其潰敗而亡。
而明将軍,忽然,卻覺得自己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