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望三生漫漫路
世上一日,鏡中十年。
桃花落了結出青澀果子,随着日子增長,果子也越來越大,最後變成紅色。
顧回在小茅屋裏住的不亦樂乎,每日都對天祈禱一番,怕好夢乍醒,然後素手調羹扛鋤頭下地忙得不行。
花明時時去看一眼黃四那邊的情況,前天夜裏黃四氣不過終于把鄰居腦袋割了,花明猜測是因為那鄰居每日到他家中蹭吃蹭喝,還恬不知恥的要那二兩銀子。
當歸卻說因鄰居對黃四媳婦兒頻抛媚眼,被黃四看到一時怒火才提刀殺了他。
花明對此不置可否,在他的推算中黃四媳婦兒似乎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那天他突然敲門感應到床下有人也證實了這一點。
顧回提着一籃子毛桃回了來,撂下鋤頭就洗好毛桃放在桌上,花明咬了口桃子,道:“今日我有事可能會晚些回來。”
在竈下忙活的顧回好像很享受這種狀态,只對他喊了句:“早些回家!”便又去琢磨他的菜式了。
堂堂侯門公子,整日圍着鍋爐轉,算怎麽回事?花明沒時間管他,等有空時決定好好教訓一下這位比他更懶散的公子哥。
自鄰居死後,冤魂整日纏着黃四使他重病在床,他媳婦兒也整日早出晚歸比顧回還忙。
這日秋高氣爽,碧空萬裏,黃四媳婦兒端來一碗白粥喂了他,随後又将碗筷拿走不留痕跡。
這段時日,他媳婦兒臉上的不耐煩,黃四都看在眼裏,為了不連累她,喝罷白粥,單等媳婦兒走後從門後尋出一根粗麻繩,搭在梁上,結束了性命。
花明隐身茅屋中,手裏拿着那把扇子,黃四哀哀的道:“怪不得我喝罷粥就覺得五髒六腑像是要燒起來一樣。”
花明扇子一揮,黃四媳婦兒與朱橋正柔情蜜語做一對鴛鴦。
黃四怒火升騰,厲聲道:“他們何至于此!還虧的我昨天把房契田産送給朱橋!”
花明扇子一合,回到茅屋,鄰居的游魂正試圖把黃四從梁上放下來。
活着時有金錢,有美色,有不可限量的未來,對你的好都算不得真正的好,死後一朝歸虛無,錢名美色都化為粉齑,那些還能對你好的人才是真正對你好。
黃四剛才燒起的怒火瞬間熄滅,一個八尺高的漢子被化作一把小折扇,在花明手中哭的撕心裂肺,“我知道他喜歡我媳婦,可我也喜歡。當年我得知他三月初去提親,便早一個月提着彩禮去娶了媳婦兒。是我不對,我也知道因這事他一直恨我。”
花明不再說什麽,只解了他的咒語,恢複原身,魂與魂相見總是有很多話要說,尤其是生前誤會重重的魂魄。
花明擡步走到天井,當歸說春天的黃瓜苗,豆角苗葉子都發了黃,過不了幾日一場霜降下來就會徹底枯萎。
天色将黑,黃四才從屋中出來,雙眼紅腫。
“還有怨氣嗎?”
黃四搖頭道:“沒了。”他略顯肥厚的唇角勾起自嘲的笑容,“我搶了他心愛之人,與他幾年不說話,他不過是借着黃牛不見了這個借口想與我重修舊好,可憐我天生愚鈍,當時竟不知他費如此大的苦心。”
花明道:“你能想清楚這些,咱們就算沒白來一趟。”
黃四突然朝他跪下,求道:“求神仙讓我那兄弟早日投胎,不教他受三百年苦楚。”
花明沉聲道:“這并不是不可以。”
我的娘嘞,這可是逆天行事啊!
當歸聽他答應下來,吓得冷汗橫流,忙道:“一旦過去被改寫,閻君那邊肯定知曉,主人還是不要趟這渾水了,咱們解了這個水鬼的心結,早早回去才是正事。”
花明卻道:“這需要一個魂魄代替他受陰司之刑。”
黃四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道:“我替他!”
當歸心中一陣哀嚎,乞求天上飛來一個炸雷一下把他轟死算了。
花明就要帶當歸、黃四出去,當歸提醒他,桃林中還有個人等他。
花明只得把黃四重變做折扇趕回茅屋,菜已經涼了,桌上那杆紅燭燒了大半,顧回趴在桌上無聊而無趣。
像是有了某種預感,顧回一直心神不寧。
花明坐下嘗了幾筷子青菜,道:“明天一早咱們就得回去了。”
顧回扒拉這米飯,嗓子有些啞,“我知道。”
二更時分,花明帶着當歸躍上門前那棵桃樹枝,斜躺在上。
正值秋季,月亮清明,當歸也變成人樣,坐在旁邊的樹枝上。
當歸低頭向花明要了酒,遙遙望着明月,道:“您為什麽不告訴黃四,他媳婦兒一直喜歡的是他朋友朱橋?”
“告訴了又能怎樣?”花明虛睜着兩只眼。
“當年他鄰居知道這事,為了不讓他傷心才假裝要去提親,好讓他早日放棄,這不就是原本的事實嗎?”當歸喝了口酒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些煩心事丢給閻君去管,我才懶得操這份心。”花明又輕輕道:“倘若他知道自己當年棒打鴛鴦,受害者變施害者,那麽他對朱橋等人的恨變蕩然無存。沒有恨意和希望,在十八層地獄很難活下去。黃四鄰居正是靠着一點螢火般的希望才撐了二百年。”
“什麽希望?”
“與故人重見的希望。”
“主人也因一點希望受了一百年苦楚,又熬了一千年的寂寞?”當歸把酒壺還他,抹了嘴角的殘留,緩緩地道:“主人,你越來越像一位神了。”
“你是說我神神叨叨的?”
當歸話鋒一轉,道:“神才會這麽多管閑事!”
“哈哈……”花明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捂着胸口道:“我還以為你會誇誇我!”
花明笑了一會兒,笑累了便要昏昏沉沉的睡去,這時當歸冷不丁冒出一句話,把他渾身雞皮疙瘩炸開。
“主人在乾坤鏡中找了這麽久,可找到想找的人了?”
酒壺中的酒灑了滿身,花明淡淡道:“不曾。”
只有主仆二人才能聽懂的對話落在了蹲在黑暗裏的顧回耳朵中,立時豎起耳朵想多聽點信息,卻又聽花名道:“得替顧回多攢點功德,福有福報,餘生他才會過得好些。”
回到現實世界,花明馬不停蹄的去找了顧回父親,借他三十三位家丁,又尋七十二名高僧,讓顧回領着去小河旁燒紙祭奠超度。自己則帶着黃四魂魄來到郢都,陰司之門,化作一鬼差模樣,押着黃四直入十八層地獄,找到還在受油煎火刑的黃四鄰居,将其二人調換身份,又把黃四鄰居帶到輪回道,親自送他入了輪回才回到侯府。
剛剛落下雲彩,便聽府中熱鬧得很,顧回一見他回來,笑着給他介紹了一個人。
這人乃是當今陛下的親弟弟,一個爹,一個娘的親弟弟,廣寧王。
廣寧王名叫玉子昭,年十八,面容皎皎,如朗月照之。
玉子昭與顧回相逢小河邊,彼時顧回依着花明吩咐誦經超度完畢,正打算回府,便看到立在那座小拱橋上仰頭賞月的玉子昭。
玉色長衫被涼風吹起,一見鐘情。
顧回有了新歡,便不會沉溺于舊愛殇逝的痛苦中,花明真心實意替他高興,說了許多開心話,又因顧回還有幾天就要及冠,便籌謀着要送他一份大禮。偶爾聽下人提起,說最近小侯爺喜愛騎馬,卻無趁手馬鞭坐鞍,花明便記起許多年前東海白龍欺負鳳凰,因一己之怒水淹都城的事,咬着牙說要報仇,當夜提劍去東海,大戰幾百個來回,擊敗白龍,剝下龍皮做了馬鞍,拔下龍須擰成馬鞭,在顧回行完及冠禮後雙手奉上。
顧回在他房裏拿着那根閃着銀光的馬鞭,冠子束着墨發,像剛剛泛黃的酸杏,已然有了成熟的味道,不過內裏還是酸的。他愁眉道:“子昭說最喜南海鲛人眼淚化成的珍珠,還說用鲛人血肉鑄成的長明燈晚上照亮,看書最不傷眼睛。”他重重嘆口氣,“子昭又最喜讀書,我若能尋來這兩樣,他必定高興!”
花明邊調整因與白龍打鬥而紊亂的氣息,邊緩緩地道:“子昭高興了,顧回會不會高興?”
顧回點頭如搗蒜,“他高興我必然更高興!”
花明道:“只要你高興,區區鲛珠又有何難?”但因明日是七月半中元節,亦該是顧回死期,他猶豫半晌,才道:“再過幾日,我必去南海為你尋來。”
顧回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他,想從那張微笑的臉上尋出一絲不同,終究失望了。他一揚馬鞭,道:“是你不能還是不敢?在這裏尋什麽借口。”
花明笑着解釋道:“既非不能也非不敢,只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顧回氣不平的從西廂房回到自己住處,也就幾十步的距離,卻走出了幾生的味道,看到臨窗讀書的玉子昭,他揚了揚手中馬鞭,喊道:“咱們出去騎馬!”
花明繼續打坐,當歸坐在一旁喝茶,幽幽的道:“自乾坤鏡出來,顧小侯爺便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花明穩住氣息,道:“有何不同?”
“以前他就是個花錢如流水,見美色忘義的纨绔,現在有了玉子昭這個美色文采背景皆出衆的美人,卻好像還不知足…… ”
花明睜開空洞的雙眼,笑眯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若把道換成欲,把生換成要,則成了“欲要一,一要二,二要三,三要萬物”也是通的。”
當歸毫不留情批判道:“歪理!”
花明收了笑容,神色看起來有些嚴肅,“我為凡人時,一無所有。忽天降寶玉,被我撿到,從此日夜帶在身邊,時間一長,便心生妄念,想占為己有。因此在失去那塊寶玉時,我痛心疾首,生不如死。貪欲是人便會有的劣根,明知這樣不好,卻無一人忍住欲望,恪守本分。”
當歸問道:“那你現在還有欲望嗎?”
花明深吸口氣,語氣卻無比輕松,“有啊。所以我不是什麽神仙。”
當歸還想再問,被花明支去門前守着,勿讓閑人進來打擾他的清修,等當歸變做棍子立在門前時,花明卻未凝神靜心,只摩挲着方寸镯怔怔發呆。
方寸之間既為心,可這個镯子的主人是誰?為何要贈他?
“不好了!玉王爺墜馬了!”有跟顧回去的小厮失神闖進院裏,驚了發怔的花明。花明一躍而起,迅速趕往出事地點,只見玉子昭被顧回抱在懷裏,一身失血,臉色蒼白,奄奄一息。
當歸迅速準确的禀了情況,花明按落雲頭,于衆目睽睽下落在顧回身邊。顧回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花明的手,手指由于過于用力而變灰白,他無助的抓着救命稻草,“求求你,救他!”
玉子昭合該十八歲而亡,今日之事不過是誘因罷了。救還是不救?花明愣了半晌,也沒想出好主意。
倘若救了,待會兒來了勾魂使他該如何交代?況且明日也是顧回的生死大劫,他應付的來嗎?
漸漸的,顧回抓着他的手顫抖起來,松了那個被他視為救命稻草的少年,啞然道:“什麽救濟蒼生的狗屁神仙,就是一沒情沒義的爛人!”
那些髒字被他極其熟練的吐出,當歸聽了立馬來氣,化作長劍拍了拍他臉頰,頓時紅腫一片。
“小小凡人,說話注意點!”
顧回被花明佩劍當衆侮辱,氣炸了肺,玉子昭也管不了了,扔放一邊,指着在背後指使、無喜無怒的花明,怒道:“說的就是你!總覺得自己會點武功就了不起啊?要是沒有我爹我娘管你飯吃,管你床睡,你和大街上乞讨的叫花子有什麽區別?!”他半面臉頰高高腫起,半面臉頰平滑似玉,瞧起來有些可笑。當歸想再阻止他,被花明喝下,繼續聽着他發洩胸中怒火。
“你這身綠袍該換成髒臭破爛的髒衣了,臉上長滿爛瘡,身上長滿虱子,對,你就該如此!讓你不辯人心,整日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表面光風霁月,實則心狠手辣無半點人情!會點騰雲駕霧之術就真當自己是神仙了?!合該人人敬仰羨慕你?!你是什麽?沒我顧家幫你,你就連倒夜香的趙四都不如!”
顧明騎了半日馬,又被怒氣沖了頭,罵完後虛了力氣,俯身休息,有二三小厮給他捶背揉腰。
喜歡的人受傷昏迷不醒,顧回着急花明萬分理解,也不舍得苛責他的言行。
花明默默聽完他的抱怨,又默默蹲下身,右手食指中指并攏,一點寒光乍現。花明将二指輕輕放在玉子昭額上,渡了些仙氣,從袖中取出一粒褐色仙丹,捏着他的下颌,将藥送入腹中。
玉子昭睜眼後緩緩喚了句:“顧回。”
花明這才慣常微笑道:“好了。”
說完這句話,花明便徑自騰雲離去,盤膝坐于雲端,長劍橫卧膝上,單手撐腮,望着下界。
“原來他是這樣看我。”帶着七分自嘲三分無奈,花明對當歸說道。
當歸氣道:“肉眼凡胎的愚人。”
花明不服氣道:“誰說他肉眼凡胎了,你看他連我前世的落魄樣都知道,他必定長了火眼金睛,否則怎能一望三生漫漫路?他也不是愚人,大約是太喜歡那個叫玉子昭的年輕人了,才至于發這麽大脾氣。”
當歸氣不打一處來,“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替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