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鏡中世界,桃花傘
當歸望着殷勤斟酒的小倌,再注意到衣衫松散的歌者舞者樂師,不禁哆嗦幾下,丢下句:“我去樓下等着你們。”便逃了。
坐他身旁的顧回就着美人的手喝了幾盅,他望着正襟危坐自有結界的花明,一張嘴酒氣便噴在花明側臉,問道:“道長莫非在默背《靜心經》?”
顧回從前不喊他道長,大約是因為像花明這等風流人物一門心思悟道絕情有些可惜了,現在說出道長二字自然有些諷刺意味在裏頭。
花明雖酒量不好,但極其愛飲酒,要不然也不會練出釀酒這門衆仙稱絕的手藝。
他聞到酒香,勾起酒瘾,便捧起桌上酒盞,一飲而盡,微笑道:“酒很好喝。”
顧回撇了撇嘴,繼續方才行徑,酒喝的差不多了,他便扶着眉清目秀藍衫小倌的手到外面醒酒。他走後,雅間裏歌樂聲立馬停了下來,恢複寧靜。
花明放在桌上的手驀地被一張大手包住,放在溫暖處,那裏有心髒強健有力的跳動,随着手臂被擡起,腕間翠镯滑到手肘處。
花明手上用了點力想把手抽出。
來者手上的力氣更大,握的他手生疼。
花明剛想使出仙法,卻發覺渾身軟綿綿的,投到了一個人的懷抱,鼻尖酒香萦繞,讓他不自覺臉上發燙。
來者似乎很喜歡看他如此,又把他往懷裏圈了圈。
花明想厲聲喝他:“大膽!”,但出口後卻變成了調情意味的欲迎還拒。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酒裏被人下毒了。
想明白這層,花明已經躺在那人身下欲哭無淚。
仙者須恪守性情純潔,清心寡欲,一旦破戒,輕則仙根不保,重則化灰化塵消失三界。
想與當歸心靈感應,奈何神思不能守一,當然喚不出在樓下發呆的當歸。花明上牙咬下唇,猛然發覺疼痛可以使人清醒,便摸到桌上那盛酒的瓷盞,擲碎,握在手心。
等鮮血的腥氣壓過酒香,花明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渾身濕透。
那人好像不忍心看他這般自殘,将他放在席子上,就出去了。
花明掌心一疼,有小蟲順着傷口進入了皮肉,逆着血流就要往心髒處跑去。
仙人心口一滴血,人間看花萬萬年。
花明趕忙盤膝合目而坐,雙手輕撚蘭花,用仙法驅出這幾只愛貪便宜的小蟲。
那幾只小蟲正争先恐後往心口處爬,眼看長生路就在眼前,卻被一股不知哪兒的力量逼出了體外,得,這一陣白忙活了。
這時,顧回從外邊回來,酒醒了大半,見花明周身仙霧騰騰,手心傷口迅速愈合,便什麽也沒說坐在他對面托腮凝望着仙霧迷茫中的那張臉。
許久,花明才睜開眼睛。
顧回不自在的躲開他的視線。
像是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花明微微一笑,道:“剛才想喝酒,不料正巧打了杯子,想去撿碎瓷,又割傷了手。”
顧回低低嗯了一聲。
風月樓一事,花明沒對任何人說起,那位大膽犯上的人也自然被他壓在心裏,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顧回倒是殷勤了許多,喜歡出外游玩的他再也沒出過院子,就連侯爺夫婦都以為他們這個寶貝兒子被仙人改了性情,每日更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花明,唯恐哪天他因不滿夥食而拂袖離去。
花明因日夜惦記水鬼之事也未出過門,整日與當歸商量處理之法,二人想了許多法子,這事終究牽涉陰司,花明這個私下凡間的神仙辦起來格外棘手。
這日,月明星稀,花明躺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當歸知他因小河怨氣一事而愁眉不展,又見他把那朵牡丹插在瓶裏用仙法護了起來,使它不能随意傷人,便躺在地上,道:“主人何不把土地喚來一問究竟?”
花明黑暗中白了他一眼,道:“喚來土地,告訴他本該在天上的瓊花宮宮主私自下界,還與凡人糾纏不休?”
當歸伸了個懶腰,道:“主人這就不知了,所謂一方土地護一方平安,那條無名小河鬧鬼已近二百年,其中責任土地得占一大半,現今主人想幫他在功德簿上添一筆,他有什麽好拒絕的?”
花明翻了幾個身,側身望着發銀光的當歸,喜道:“聰明!”
想通這個道理,花明穿衣束發,一刻也不耽誤,等一切收拾停當,花明喚出遠在土地廟享受煙火的土地。
那土地身高三尺,仿若古稀老人,彎腰駝背,拄着青竹拐棍兒,愁眉苦臉。
“敢問上仙喚小仙何事?”
土地是天庭安插在人間的眼線,但凡下界一出事,天庭必會找上他們,同理的還有竈王爺,日游神兄弟也在其中。即為眼線就必得有眼線的手段,比如打個小報告。據說某位饞嘴仙家喜愛凡間的馬蹄糕,就常常托夢讓善男信女多上貢此物。恰逢當地土地一年無功德,便把這事寫在折子上遞與了天君,鬧得仙界只要一見那位仙家便會問上一句:“馬蹄糕,好吃嗎?”
房內通火通明,花明坐在上位,首次擺出上仙的架子還算成功,托着熱茶慢慢吹氣,企圖先發制人。
“本宮主不與你說恁多廢話,你只需告訴本宮主京郊那條無名小河裏為何怨氣沖天就可。”
土地公聽到無名小河,渾身衣顫,又看到窗臺上擺的那朵黃燦燦的牡丹雖罩着仙氣,依然透露着陰氣,便知這事是躲不過了,道:“小仙治理無方,才讓那厮行風作怪!天君向來執法嚴厲,小仙又不敢将實情上禀,只得在民間尋了許多會術法的術士,妄圖鎮壓,不料事情越鬧越大,那鬼怪不僅作法唬走術士,還将沿岸居民殺了幹淨。”
“你只需告訴本宮主是否有法子除掉怨氣。”花明最受不了別人推诿責任。
土地門縫兒似的眼睛看着他,道:“司命星君手中的乾坤鏡或可一幫。”
乾坤鏡花明是知道的,司命星君把那面銅鏡看得很寶貝,常帶在袖中随他游走八方。後來司命星君又來瓊花宮讨酒喝,被花明以兩壇花雕換下。
土地說的乾坤鏡正老老實實躺在花明綠袖中,做着春秋大夢。
當時司命星君換的輕松,花明只當是個普通銅鏡,并不知道其中機關。
花明摸出銅鏡,确實跟凡間銅鏡無異,甚至比它們還醜些,道:“然後呢?”
土地見他如此随意的把乾坤鏡拿出,就像愛美的富家子弟拿出銅鏡要整理儀容一樣,輕松随意,不得不對這位什麽狗屁瓊花宮宮主彎腰躬身。
土地身為小小的地仙,沒資格入天庭與衆位上仙把酒換盞,要不他也能憑千杯不倒的酒量迎來許多稀罕的寶物。
土地再次回話卻是心服口服了,“上仙可憑此鏡帶水鬼回到兩百年前,讓他親見真相,解開那水鬼心結。”
花明好像不信,“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花明擺手讓他退下,“土地公做地仙也有千八百年了,本宮主不想與你為難,你也要知進退莫要出去瞎說。”
土地公何其聰明,稍一沉思便明白了他所指,便道:“小仙什麽都不曾看見,今夜也只是個花好月圓尋常夜。”
待土地公走後花明摩挲着銅鏡,似有所思。
當歸道:“仙者之所以為仙,乃無過去,無未來。有些大膽的想法,我勸您還是收了吧。”
花明笑了笑,使出仙法帶着當歸,水鬼就入了兩百年前的黃家村。那時,黃四還是個村頭屠夫,爹娘早已去世,與妻子成婚三年相依為命。
鏡中似乎是個鳥語花香,桃花灼灼的春天,花明将黃四從牡丹花變做折扇,還是那麽不合時宜。
但在黃四眼裏,比把一個大老爺們變做牡丹好多了,所以他對折扇造型很滿意。
花明踏着春草敲開了黃四家二百年前的柴門,開門者是個溫婉大方的女子,得知他日夜趕路想讨碗水喝時,笑着把他迎進院子。
那女子頭發散亂,衣襟也有些歪斜,睡眼迷蒙,一看就是剛睡醒。
手中扇子抖了幾抖,見了自家媳婦就想上去親熱,被花明握住,示意他不要壞了大事。
院子很簡陋,兩間茅屋,一間睡覺,一間做飯;院子不大,東南角黃瓜苗,豆角苗剛剛破土而出,卻早已被勤勞的主人立了竹架,等着以後他們攀爬。
花明仔細感受凡人氣息,察覺到床榻下藏有一人時,不禁咦了一聲。
女子問他為何驚訝,花明只胡亂謅了理由便掩飾過去了。
一碗水還沒喝罷,就有人怒氣沖沖的從外邊回來。
“二兩銀子?那頭老得都不會走路的黃牛竟要我二兩銀子?!哼,莫說老子沒偷,就是偷了也一個子不會給他!”兩百年前的黃四身材健壯,面有絡腮胡,滿手都是殺雞宰羊留下的油膩,由于剛吃了官司,雙目赤紅,他看見坐在天井中悠然喝水的花明,喊了句:“媳婦兒,給我也盛碗水來!”話罷,便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花明簡單的做了自我介紹,不過是長途跋涉的路人讨口水喝。
黃四為人豪爽,當即把他留下,道:“這都到午時了,過去黃家村須得再走幾十裏路才有人家,不若在我家用完午飯再走!”
花明剛才還在想喝完水怎麽辦,見他挽留便一口應了下來。
黃四從屋中提出一斤豬肉,讓他媳婦兒炖了,又去村頭買了壇好酒。
有了上次教訓,花明不敢再次碰酒,再者花明食素,對于那鍋炖的香噴噴的豬肉,更是未碰,只擱着筷子打聽話兒。
飯還沒吃完,隔壁鄰居又來讨要銀子,見黃四好肉好酒的擺在桌上,便毫不客氣的坐下啃肉喝酒。黃四鄙視的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沒管過,任他風卷殘雲般把桌上肉吃完,酒喝完,眼神時不時的瞟向倚在門框的黃四媳婦兒。
等鄰居走後,黃四對花明道:“我與這位鄰居從小一塊兒長大,穿一樣衣,吃一樣飯,娶得媳婦兒都是同一個村的。後來不知怎麽了,漸漸的就生疏了。”
當歸道:“簡單來說,就是鄰居喜歡黃四媳婦兒,羨慕嫉妒恨呗。”
“你怎麽知道?”花明奇道。
“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既然是來解黃四心結的,花明就将扇子假裝忘在桌上,讓他看清事實,空手道了別。
誰料剛剛出門便一陣春雨嘩嘩而落,鏡中世界與現實并無二致,雨水沾衣即濕,花明折桃花枝做傘,素色傘面上繪着粉紅桃花。
立在桃樹下,花明眼神一片虛無,望向別人望不到的地方,忽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睡的好好的,怎麽突然到這個鬼地方了?!”
是顧回,想必是花明在入乾坤鏡時操作不夠熟練将顧回牽扯了進來。
顧回一半紮起,一半披散的頭發淋了雨粘在一起,他邊用手撐在額前擋雨,邊埋怨見了鬼,直到看見立在桃花樹下的那個蒼翠身影,恍然一笑,跑了過去。
花明桃樹下執傘回望,顧回心中驚喜,跑到他傘下,厚顏無恥的奪過紙傘,撐在二人頭上,遮住一片天。
“這莫非是在我的夢裏?”顧回望着他。
花明一時也想不到別的理由,就點頭道:“是在你的夢裏。”
顧回道:“桃花,春雨,要是再有個小茅屋,裏面有幾壇好酒,小窗外是翠油油的芭蕉,就更好了!”
花明舒眉道:“或可找一找。”
兩人找了片刻,便在一片桃林中找到一間小茅屋,果如顧回所說,家具酒菜一應俱全,窗下種着幾顆芭蕉。
這是花明用仙法變得。
兩人到了屋子裏,顧回便打開放在門後的一壇酒,嘟囔道:“反正是在夢裏,怎麽自在怎麽來,你要不要喝一杯?”
花明笑道:“我還有些事要辦,不宜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