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命無常
顧回與花明走在前面,陳玉小姐被她的丫頭攙着慢慢行在後頭。
當歸邊看周圍景色邊對花明嘆道:“千年不見,人間竟已繁華至此。”
花明道:“怎麽最近有這樣多的感慨?”
當歸道:“大約是想一千年前的粽子了。”
一架拱橋立在不寬的小河上,擋住衆人去路,顧回不緊不慢走在他旁邊,陳玉小姐哎呦幾聲,叫道腳疼。
花明對旁邊的顧回道:“陳玉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哪走過這樣多的路,你去背一背佳人,再不濟扶一扶,關懷一下。”
顧回羞着臉背起佳人,佳人瘦弱,不用費大力氣,他背起來還算輕松。
當歸豔羨道:“真是才子佳人一對野鴛鴦。”
“什麽野鴛鴦,注意措辭!”
頭次被訓的當歸氣呼呼不再指路,花明扶着橋欄裝作欣賞美景的模樣走的緩慢,可越怕什麽越來什麽,在下最後一階臺階時一腳踏空,眼看就要跌倒地上。
顧回甩開陳玉小姐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眨眼便做了人肉墊子。
花明以一種非常不雅的姿态跌到顧回身上,額頭重重撞在他下巴上。
陳玉小姐則被顧回甩到了河裏,她家丫頭哭着喊救命。
花明一個轉身躺到地上,摸着疼痛的額頭,急道:“快去救陳小姐!”
顧回二話沒說跳到河裏把陳玉小姐救了上來,可憐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此刻被吓得小臉蒼白,嘴唇直哆嗦。
花明道:“要不你先送小姐回去,我在這兒等着你。”
顧回猶豫再三,終于同意。
花明頹然坐在臺階上,當歸自動化為眉目清秀的白衣公子,在他身後又是捏肩又是捶背,一時馬屁的不得了。
司命星君看他養的鳳凰,當歸,甚至那幾只仙鶴,恨不能從頭到腳一身雪白,化成人形又都是白衣飄飄的俊逸公子哥,曾當着衆仙的面打趣他,說:“天上人間再沒有賢弟的喜好好琢磨的了。倘若某日某人看上賢弟,只需一身白衣,長得清俊些就能八九不離十。”
一衆花紅柳綠的仙人交頭接耳,花明看得眼疼。
“當歸,如果給你一次做人的機會,你最想要什麽?”花明忽然開了口。
當歸皺起眉頭,想得十分認真,“老婆孩子熱炕頭,然後平安一生。”
花明摸着袖中玉镯,眼睛望着遠方,道:“當年我也是這樣想。”
世事弄人,他成了仙,縱得不老長生,卻再難體會在冬天捂熱被窩,夏天打把蒲扇的簡單快樂,有的只是在無邊歲月裏的煎熬。
所以他要給顧回所有的一切,滿足他所有要求,給他世界上無人能企及的快樂,不教他受生死離別求不得之痛。
這全當他前世為自己而死的報答。
雙手不停的當歸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千年,足夠了解一個人,一個仙,或者一個妖。
他與花明的了解是建立在生死之交上的,當年那位送粽子的姑娘死後,他便自暴自棄為禍鄉裏,被花明帶出泥沼,免受雷霆之罰,并在花明升仙後承諾機緣到了自會給他一個正果。
人都是有感情的,妖也不例外。
在瓊花宮的一千年裏,花明不争不搶,在宮中養花養鶴,還救了只驕傲的鳳凰,是天上第一個散仙,就連瓊花宮宮主還是他厚着臉皮自稱的。
花明最怕欠債,凡是欠了的,都會拼了命的還。
當歸記得鳳凰初來瓊花宮時,常常在天庭惹是生非,不是偷喝誰家的瓊漿玉液,就是偷吃王母親手栽植的蟠桃。花明知曉後總是提上幾壇花雕游走各處賠不是。
毀掉的東西貴些,他就多拿幾壇。那些時日,花明不是在釀酒的路上就是在桃花樹下埋酒的路上。花明那時才六百多歲,對于當歸這個千年蛇精來說,實在是孫子輩都排不上。而通過那些事,當歸對這個年輕人生出無限敬意,一種對天君都不曾有的敬意。
天庭大部分都是天生仙體,只有花明做過凡人,會釀凡間的酒,會想念凡間的一切。
所以,哪日花明不痛快了,就會拉着當歸坐在涼亭下喝酒,直喝的爛醉如泥,還不歸去。
花明酒量差,號稱“三杯倒”,每每醉後必拉着當歸的白袖,收了平常戴在臉上的笑容,生出無限愁意。
私自下界,老蜈蚣偷走了他的雙眼,花明既不抱怨也不惱,當歸曾偷偷問過他,花明只笑道:“我比那些天生目盲,不得見萬千世界的人要幸運得多,為何還要抱怨?”
想至此,當歸手下力道重了些,疼得花明倒抽一口冷氣。
月光倒映小河裏,伴着嘩嘩的流水聲,因着七月初七的好日子,一對對佳侶漫步岸上,小河中央倒映一彎殘月,竟似某位文豪筆下的桃花源。
當歸剛要把這美景形容給花明,就見小河中央月亮倒影處幽幽冒出一只蓬頭水鬼,舌頭垂至肚臍,左手拿菜刀,身體被水泡的漲了好幾倍,像根黑色柱子直挺挺立在河中間。花明也感覺到了這股妖氣,迅速喊了聲當歸,當歸立馬化做白绫飛向小河。
那水鬼舌頭陡然變長,發出怪異蒼涼的笑聲,想将橋上兩人卷入腹中。
當歸飛速将剛剛行兇的舌頭還沒來得及收的水鬼卷到岸上,花明身旁。
那水鬼叫嚷着:“快把老子放了!”
花明蹲下身,目光好似望着他,“你為何不去投胎?”
水鬼性情暴躁,直罵道:“老子大仇未報,投個鳥胎!”
花明屈指一算,道:“你叫黃四,當年你被鄰居告到縣衙,說是你偷了他家的黃牛,公堂之上知縣親自判了你的罪行,要你賠二兩銀子給他。你氣不過,半夜提菜刀趁鄰居睡着時把他頭顱剁了下來。鄰居死後怨氣罩身,不願轉世,整日在你家作怪。後來你實在受不住,便用一根麻繩懸在梁上,套了脖子。不料,你的一位至交好友朱橋早已垂涎你的貌美妻子,在你早上吃的粥裏下了毒藥。晚間來看時,你已挂在梁上,沒了氣息。那位好友怕人查出你是中毒而亡,便與你妻子密謀半夜将你扔至離家三裏的湖中,假裝你出門做生意不在家。”
那水鬼揮舞着手中菜刀,眼珠凸起,像是要随時道出來,怒道:“你胡說!我娘子明明真心對我!”
花明手臂撐在膝上,托着腮幫,道:“或許吧,或許有過真心。但她夥同奸夫在你碗裏下毒是真,沉屍湖底也為真,與你那位好友更為真!”
“你胡說!”水鬼黃四渾身散發着怨氣,“明明我是被鄰居那只惡鬼害死的!”
花明黑漆漆的眼裏浮出幾絲悲哀,“你鄰居雖恨你殺了他,死後更化作惡鬼天天纏着你,但他确實沒害過你。甚至在你死後殺死了奸夫□□替你報仇,為此他在陰司受三百年劫難。”
“你到底是誰?!”黃四揮起菜刀砍在花明左肩,菜刀瞬間斷為兩截,被砍人毫無損傷。
花明手中白绫輕蔑道:“這位是正兒八經記錄在冊的神仙,就憑你區區水鬼還想傷他?”
黃四瞪大眼睛,張開血盆大口咬去,花明沒躲閃,只伸出右臂輕輕擋下。
黃四一口正好咬在玉镯上,玉镯沒碎,倒是一嘴獠牙磕了個幹淨,變成了沒牙的癟嘴老太婆。
有血濺在玉镯上,花明重新攏好袖子,不知玉镯在衣袖下閃閃發光,像是某種信號。
黃四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眼前人時,竟伏地哀哀的哭起來。
花明也不管他願不願意聽,只說道:“都死了兩百年了,你那不忠的妻子與朋友都化成了一堆泥土,也該放下了。”
“竟已兩百年了嗎?”黃四怔怔地道:“還請神仙再讓我看一眼我那薄情的妻子!。”
花明道:“看她作甚?”
黃四突然抓住他的袍角跪下道:“事情終了,總要問個明白,我拍着良心自問平日待她們不薄,她們為何要害我?!”
“這事你應該去找閻君。”花明無奈道。
當歸提醒花明道:“主人可別忘了他手上說不定沾有許多人命。”
一旦有了人命官司,依閻君那個嫉惡如仇的脾氣,別說幫他,不直接押到十八層地獄受油煎火烤之刑就算仁慈了。
這便難辦了。
花明沉思道:“這樣吧,你先跟我回去,我看看能有什麽辦法幫你。”
話罷,将黃四變做一朵黃燦燦的牡丹捏在手裏。
當歸變成變成銀色絲縧垂在花明腰間,調笑道:“這朵牡丹就像被水泡蔫了。”
又坐在橋頭等了一會兒,顧回才氣喘籲籲的跑來。
花明與顧回并肩而行,向他打聽道:“你知不知道這條河裏曾經發生過人命官司?”
路過燒餅攤,顧回買了兩個燒餅,給花明一個,自己留了一個。
顧回嚼着熱騰騰的燒餅,道:“這條河就是一條無名小河,傳說兩百年前有一水妖自西順流而下,栖息此間,禍害不少人。所以這裏基本上沒什麽人,你是不是看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花明拿着燒餅,稍稍側頭,感應到隐藏在小河底的滔天怨氣,化作一陣陣冷風吹在身上,陰森森的冷。怕顧回被怨氣撲身,又得大病一場,所以花明帶着他急速離開這個地方。
還沒等花明處理水鬼的事,就從陳侯府中傳出來一個消息:陳玉小姐意外落水,當夜高熱不退,似失了魂魄,天未亮就咽了氣。
花明一番謀劃白費。
當歸望着坐在廊下失神的花明,知他為陳家小姐病逝一事難過,便安慰道:“凡間有句話,叫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顧回沒娶妻的命,怨不得旁人。”
許久後,花明才帶着些許遺憾道:“我竟沒算到這一步。”
“聖者千慮,百密一疏。倘若凡事都在您掌握中,又何來世事無常這個說法?”
當歸好歹比他多活千年,說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每句都說到花明心坎裏。
花明将背緩緩靠在椅背上,臉上表情也逐漸輕松起來,道:“是我想多了。”
當歸以為花明在牽紅線這件事上會就此罷休,結果當天用午飯時,他咬着饅頭又問了顧回喜歡什麽樣子的人。
花明的臭脾氣當歸非常了解,若因這點小事就此罷休就不是爬了兩天兩夜高山,找到他洞穴,而後冒着魂飛魄散的危險把他內丹摔碎的花明了。
顧回很沒吃相的大嚼着飯後甜點,含糊道:“你要真想知道,今晚我帶你去個地方。”
街上華燈初上,鳥兒歸巢,人兒回家,而有些地方的生意則剛剛開始。
顧回把花明領到一座異常熱鬧的花樓,裏面花紅柳綠的小倌們再看到顧小侯爺大駕光臨,旁邊還帶着一位含笑帶情的公子,慌忙迎上,将二人帶入雅間,彈琴唱歌跳舞一樣不少。
若花明眼睛沒被蜈蚣精拿走,他必定會看到那些人臉上的笑是如何魅惑衆生,胸前的衣襟又是怎樣半遮半露惹人遐想。
但他只是個盲了雙目的神仙,與凡間瞎子一樣,也只能根據聽到的聲音判斷現下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