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下界時,鳳凰把他引到一個戾氣遍繞的仙山洞口,說那是七仙女私下凡界時的通道,先時被王母封了,後來他無意中撞破機關,使其重見天日。
花明背着包袱就要走時,鳳凰拉着翠色衣袖,雙眼紅彤彤的,道:“宮主且要早去早回,守住本心,莫要動了真情,為我們找宮主夫人。”
花明用另一只衣袖幫他擦了擦淚,玩笑道:“你莫不是喜歡我吧?”
鳳凰立馬松了手,道:“宮主不可胡說,且不說天條不許,就是要找,鳳凰也要找一個通曉音律溫柔體貼,不似宮主這般胸無大志的仙人。”
花明活了一千多年,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看不透平緩河流下的暗潮洶湧,更猜不準隔着肚皮的那一顆顆人心。
他們謂之“蠢”,說好聽點就是心思恪純,沒什麽壞心眼,當然可能連好心眼也少得很。
鳳凰說不喜歡便是真不喜歡了。
花明笑道 :“這才是我瓊花宮裏出來的,你要是找到了,管他什麽天條天規,我替你扛着。”
鳳凰又要哭起來,花明擺了擺手不回頭的走進那個黑森森的洞裏。
鳳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包袱裏有各色仙丹,是鳳凰從老君那裏偷出來的,宮主若有受傷,可取出咽下,必得健康!”
聽罷此言,花明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娘咧,連老君的仙丹都敢偷,鳳凰你還真是不知死活。罷了罷了,反正現在一切都托付給了靈清仙君,老君知道了多多少少會賣仙君一點面子,不能把鳳凰怎樣,頂多就是尾巴上少兩根毛。
越往裏走越暗,花明從袖中取出一個鬥大的夜明珠,洞中瞬間亮如白晝。
洞口狹小,僅夠一人彎腰屈身通過,洞裏卻是越走越寬敞,如做瓢的葫蘆腹中寬敞,兩頭尖細。洞中陰氣森森,纏在腰間的當歸劍霎時回到花明手中,呈警戒狀态。
花明貼着石壁前行,腳下被一條藤蔓之類的物件險些絆倒,他彎腰察看,原來是只手臂粗的千足蜈蚣。
那蜈蚣千百年來不曾有人打擾,正蒙頭大睡,被人踩中尾巴啊的一聲化成個白胡子白眉毛連頭發都是白的公公。
花明正要俯身致歉,老蜈蚣便伸了個懶腰,坐在半人高的亂石上,打量着那位翠衣公子。
“來者何人?竟敢闖入本大王洞府?”他打着哈欠說道。
花明答道:“貧道乃雲游道人,誤入此洞,打擾了老人家。敢問老人家如何出得這個洞?”
老蜈蚣呵呵一笑,道:“此洞名喚千足洞,凡人有來無回,修道之人須得把身上最漂亮的東西交上,才能放你出行。”他指着那張與其蒼老面容極不相稱的櫻桃小唇,“看見沒有,這便是當年七仙女為下凡留在本大王這裏的。”
修道之人對身外物看的很淡,花明并不覺這個要求有什麽不合理,問道:“貧道身無長物,但凡老人家相中,盡管拿去。”
頭一次做不還價的買賣,老蜈蚣稍稍詫異了一下,馬上又恢複正色,對這個腦袋不甚清亮的年輕人道:“本大王修行幾千年,仍不得正果,不會長生之法,眼睛因年紀大了常常昏花不清,本大王見你一雙眼睛生的甚美,不若把你眼睛借給本大王耍耍,等本大王壽終正寝,自會還你。”
花明稍顯為難。
“莫非嫌棄本大王年老體濁,污了你這雙眼睛?”老蜈蚣撓了撓背部,捉住一兩個跳騷,填到嘴裏嚼了嚼,發出咯嘣咯嘣的清脆聲。
花明笑道:“非是如此,只是貧道這雙眼睛曾被一人贊過,若是去了眼睛,恐怕貧道渾身上下無一處可入他眼了。”
他這樣一說,老蜈蚣便非要不可了,遂道:“本大王修行五千年,知道你曾不入輪回,游蕩紅塵,只為等一人歸來。到今天已經等了一千一百年,等的那個人也早已忘卻,何必再執着下去呢?”
修行幾千年的老蜈蚣最善偷夢,最喜偷夢。
他千年前入人間發現一個絕妙招數,不管将相帝王,平民乞丐,在夢裏才能毫無顧忌見最想見的人,說平日不敢說的話。
他也曾遇見過心防極重的人就連夢裏都是提刀握劍,不肯說真言,這樣的人大多是殺人不見血的帝王。
眼前這個不過十八歲的少年能有那般深沉心思?活了數千年的老蜈蚣可不信,所以他立即催動法術,使他墜入夢中。
夢中昏天黑地,宮牆內外兵荒馬亂,太監宮女慌手慌腳将平日值錢玩意兒裝入布囊,倉皇出逃。
那天,萬民起義,誓絞殺皇帝。
花明着玄色龍袍,未戴冠子,披頭散發坐在正殿的龍椅上。
他癡癡望着東南角飄過來的黑雲,雙手托腮,右腕上的翠玉镯子感應到了危險滴溜溜亂轉。花明時不時發出一聲喟嘆,嘆息聲在空蕩蕩的大殿中一圈圈蕩漾開來,一聲一聲接連不斷。
有太監勸他趕緊逃,他只笑笑,繼續望着天空。
一身披将軍甲胄的年輕人握着帶血的劍走到他身前,低低說道:“我回來了。”
花明動了動眼珠,恢複一些生氣,燦然一笑,“顧回,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
去而複返的顧回的年輕人再次提起劍,守住殿門,一人擋萬人。
整個皇宮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殿外屍體摞屍體,嗜血蚊蟲一群群飛來,在血海屍山中享受百年難得一遇的美味。有的嗅到了殿內死亡氣息,撲騰着翅膀朝花明飛去,圍着他飛來飛去,等待着新鮮食物出爐。
外邊狂風怒號,而比狂風更可怕的是那些手拿大刀的将軍、戰士,一個個從京城外殺到宮門口,又從宮門口殺到殿外,殺紅了眼睛,變做陽間厲鬼,怒吼着要把花明挫骨揚灰解心頭之恨。
顧回身中數刀,依舊不倒,他怕一倒身後那人就要被粉碎碎骨。
花明昨天還是個小乞丐,今朝就被人捉來做了皇室替身,當個替死鬼,而真正的皇族早就逃出京城,不知去向了何方。
對于他們這些受皇族欺壓了好幾輩的人來說,殺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洩憤,皇室一族去了哪裏他們也不屑去查。
這道理花明明白,大字不識一個的顧回更明白。
突然花明撲向顧回身前,帶着自盡的念頭撲的決然,長刀透胸,血噴濺而出,顧回搖搖晃晃的抱住他,沖那些刀劍染血的人吼道:“他不是皇家族人啊!他就是一個沒名沒姓的小乞丐,你們何故為難他至此?!”
那些人發了瘋似的并不聽他說的話,只把尚餘幾口氣息的拖到午門,上了絞刑架。
牛耳小刀很利,割在身上并不覺痛,只是血流的多了些,花明還是望着天,顧回受傷嚴重無力再也握不住劍,被人五花大綁起來,這個賜他姓名的人痛苦的看着他,好像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一般。
花明也不知疼傻了還是怎的,一句疼都不喊,反倒顧回哭喊着:“你們殺了我吧!”
嘶吼聲從心肺中發出,帶着血絲貫穿天地,震的行刑的劊子手皆是一愣。
昨天顧回身為新科狀元騎馬巡街,在長街上遇見了破衣爛衫的小乞丐,給他賜名柳暗花明的花明,顧回說他一雙眼睛很美。
後來小乞丐因與暴戾殘忍的皇帝有幾分相像,被一群存着茍活心思的人帶入宮中,被迫着穿上了他這輩子最華麗的衣袍。
現在那遍繡金龍的衣袍在劊子手齊心協力下,早已爛不遮體,跟他讨飯時穿了好幾年的衣服一樣髒破。
花明也不知何時過了黃泉路,到了奈何橋,手裏捧着散着惡臭的孟婆湯。
他最終沒有喝,在衆鬼差的注視下,他打了孟婆湯,逃出陰司回到皇宮。
魂魄歸來時,絞刑架旁看熱鬧的人群盡散,只剩顧回伏在地上一塊一塊拼着血肉,他面朝青磚,喃喃道:“聽說今生屍首不全,下一世還要受貧受難。我剛剛做上大将軍,還沒去接你享福,怎麽就禍從天降了?想來老天爺真是不公。”他身上甲胄已然脫下,只剩黑色的貼身衣袍,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也不知是誰的,他身後擺着一架帶血絲的白骨,右手腕上那只翠玉镯暗然生出幾道裂紋。
身為游魂的花明跟在顧回屁股後頭,他去哪兒他便去哪兒。
天空終于劈出幾道雷,落在顧回身後,花明雖未劈中,卻覺頭重腳輕,站立不穩。
顧回緩緩回過身,抱緊懷中白骨肉泥,望着被天雷砸出的幾道坑,慘笑道:“若孤魂歸來,怎不喚我一聲?”
顧回回到他們初來京城栖身的破廟便血盡而亡。
同為魂魄,顧回卻看不到他,被黑白無常拴去了陰司。
顧回原不該死的,是為了他才孤身闖入皇宮,丢了一條性命。
一夢覺醒,一段糾纏不清的公案收了尾,花明滿臉淚水。
老蜈蚣跳到他面前,直直盯着那雙眸子,道:“奇了怪了,本大王見過成千上萬的夢,你這般真真假假遮遮掩掩是要作甚?!”
花明道:“這便是我的夢境,并無任何篡改。”
老蜈蚣見慣是非,才不信這小道士嘴裏的話,只問道:“你打算怎麽報恩?”
花明立即正了神色,一字一頓,匝地有聲地道:“他要成仙,我便給他仙根;他要江山,我拱手送給他一個;他要天,我頭一個反上天庭;他要娶月宮裏的太陰星君,我便扛了來與他成親。”
“對本大王脾氣!比天上那些僞君子好多了!”老蜈蚣贊賞的望着他,繼續問道:“你當真以為那是真的?”
花明拇指摸着方寸镯,道:“我花明向來眼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所見即為真。”
老蜈蚣朱唇微啓嘿嘿一笑,唇上雪白胡須随着臉皮抖動起來,活像凡間搭臺唱戲演老生的角兒。他袍袖一揮,花明雙眼一疼,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