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是一個生的極為好看的男子,二十多歲的年紀。與她父親一樣,也經常着着襕衫,還是讀書人的打扮。只因長途跋涉之下,神情顯得有些疲倦。
“先生從江南來嗎?”
珠玑好奇的問,她見眼前的人嘴唇皴裂,又轉從後屋的水缸裏舀了一瓢水遞給他。男子接過水道了聲謝,不緊不慢的喝了兩口,見眼前的小姑娘不過十來歲的樣子,眼睛黑白分明的望着自己,似是十分認真的在等他的回答。
“是,從宣州來。”
潤了喉嚨,男子的聲音清洌起來。瓢中水見了底,他把葫蘆瓢遞她,笑了笑,道。
“你有吳音,是從哪裏來的?”
珠玑接過水瓢,目入向往,她想起自己爹爹交過的詩句,答道。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是有敬亭山的宣州嗎?”
男子驚訝,這年頭女子念書就少,這小姑娘在西北偏遠之地,竟是能讀書斷文,對江南地名如數家珍,頗為難得。
“你學問不小,是念過書嗎?”
珠玑搖頭,有些遺憾。她父親是被流放而來,随身不能帶什麽行李,家中藏書都被抄家了。此地偏遠,沒有什麽書,并無系統的開蒙學過。她識字也全是因為跟着父親在沙地上寫詩背詩的結果。
“就是念過幾句詩,我爹爹是姑蘇人,與先生也算半個故鄉人吧。先生來這裏做什麽?”
晚霞正好,正是起竈做飯的時候,男子的面上布上淡淡的金光。他指指遠方,道
“來看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後來珠玑才知道,這男子是新任的司馬,宣州望族,詩禮之家的梅家。名沁,字潤玉。
二十出頭已是明經科進士,仕途正好,還是京都公主驸馬的熱選之人。但也因為他為人正直,谏言不諱,在朝廷黨争之下,受大興文字獄的牽連,被貶至這西北下縣的苦寒之地,任個虛銜。
他是中央貶斥到西陲,本有一侍從相随,但途中勞頓病故,只剩下他一人,世家公子起居無人照顧。
下縣之地,對他這個司馬還算禮遇,奈何實在偏遠,薪炭之資都常常拖欠,只派了珠玑去照顧這個司馬的飲食起居。
珠玑極是願意的,她歡喜的到梅先生面前報道。潤玉見是這個小姑娘也頗感親切,招呼她來喝茶。天氣漸冷,他正在架爐子煮茶取暖,但實在不精于此道,炭灰弄在了臉上一道,有些狼狽。
珠玑遞了自己的粗布帕子,露出潔白的牙齒,莞爾一笑。
“以後這些事情,先生都交給我來做。我叫珠玑。”
她熟練的生着火,将吊爐架穩,再添了點柴。她蹲着身子,擡頭看向潤玉,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火光跳躍,閃着認真熱切的光。
“是,遺我珠玑何以報的珠玑。先生以後可以教我念書嗎?”
這西陲荒野之地,有了這麽一個小姑娘,似乎一切變得鮮活起來。他用接過的粗布帕子,擦去臉上的污漬,從簡陋的書架上翻了一本還算淺顯有趣的《元和志》,交予珠玑。
“好,那以後,我們教學相長。”
珠玑照顧了他六年,煮飯、洗衣、灑掃、煮茶、掃雪。還摸索着,學會了為他裁衣、做鞋。
他的衣服單調,她無師自通的在他筆畫下的水墨江南山水裏學會了刺繡,沒有繡線就用自己掉落的及腰烏發。
每一件衣衫上的前後衣襟都有她親手繡上的水墨江南。
她讀了他書架上所有的書,認識了更多的字,知曉了更多關于煙雨江南的詩句。她慢慢長大,從懵懂的小姑娘,長成到懷春少女。
而潤玉也将所有的心血傾注到珠玑的身上,她是他唯一的學生,是聊對詩句時唯一的知己,是他這無用書生,谪官司馬的唯一支柱,是他在這與世隔絕的大漠之中的唯一慰籍。
他們一同種活了江南帶來文竹,一同制出了用沙棘捯漿做成的粗紙,一同用這樣紙畫了消寒圖。
一同在春風裏用好不容易紡的葛線放風筝,在夏日裏用井水涼了沙棘乳酪消暑,秋夜裏賞月喝秋釀行飛花令,冬雪時收雪,煮已經放了數年的白茶,染了紅紙剪窗花,貼對聯。
然後在漫天的飛雪裏,畫着消寒圖,等來年的春日。
他答應,總有一日會帶她回江南。
天波易謝,寸暑難留。
他剛過而立之年,她亦是二八年華。最是暧昧的年紀,同一屋檐下的孤男寡女,閑言碎語漸來。
珠玑本不在意,他們猜測又如何?本就是如此。從前是孺慕之思,日漸長大她漸漸明白了那些江南詩句中婉約情意。
她坦然的覺得思慕自己的先生也并無什麽不妥,他是她的唯一,是此生的別無選擇。
潤玉雖然不喜那些閑言碎語,卻從未在珠玑面前提前。那是他如父如兄般看着長大的姑娘,在聽到這些胡言亂語前他從未有過那些邪見。
珠玑從未有過奢求,亦師亦友一輩子也好,她無需什麽別的名份。
只是她沒有料到分別來得如此之快。
皇帝駕崩,新帝登基。開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洗牌,梅家重新回到了朝堂之巅。連遠在邊陲梅沁也重新受到了重用,調往了京畿重鎮,做了長史。
他族中派了仆從,陪着他即刻上任。調令即發,不得不走。而她卻因罪眷之身,不能離開發配之地,否則就會按照逃奴論處,抓到之後就地格殺。
那是世界的崩塌,卻又無能為力的看着一切發生。珠玑沉默着為他收拾行囊,她知道潤玉要去的是更好的人生,再不用在這裏蹉跎,可以實現這些年來他無意間流露的不甘和抱負。
這些年傾注心血的衣衫、鞋襪、一杯一盞、一字一畫,都被珠玑小心裝進行囊。
他可以帶走一切,唯獨留下她。
而潤玉也難過,他答應了珠玑一定會為她父親平反,一定會接她回中原,一定會帶她去看看他們一起背過詩句中的煙雨江南。
她含淚,笑着答應,孩子氣的與他拉勾。還說即是再見有時,便不要哭哭啼啼的,好似相見無期的告別。
為了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出了西陲,他們其實連告別都是匆匆。
那一日他走,她說好不遠送,卻在他走出小半日時匆匆追出。高高的沙丘上,她小小的身軀背着包袱,追了他許久。
眼淚模糊了眼睛,她将過去反複回想,原以為的長,如今竟是剎那的短。她恨自己不是一本書,小小的一本他讀不夠的書,被他小心收藏,時常翻閱,入夢回味。
直至傍晚時分,在茫茫荒原沙丘上她才看見了他和仆從的身影。她擦幹了滿面的淚水,朝着他們奔去。到了他面前已是平常的樣子,只是紅着的眼眶不能掩飾。她放下了包袱,交遞與他手中,鄭重道。
“先生,珠玑求您一事。這是我父母的骨灰壇,他們畢生心願就是能再回故土。珠玑求先生成全。”
“等我接你回江南,你親自為他們入葬不是更好?”
他小心接過,親自背負在背後,卻不解珠玑此意。只見珠玑露出釋然欣慰的一笑,她搖了搖頭,忍住的酸楚從她一看就哭過許久的眸子裏漏出,她閉上眼才逼回眼淚,跪下對他叩首三拜。
“拜托先生了!”
潤玉扶她起身,擡頭的那一刻的絕望悲切撞進他心底。他想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帶着她一起走也好,卻聽珠玑認真揮手的道別。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先生保重。”
她決絕轉身,再也沒有回頭的離開。直至寒月高懸,她回頭再看不見潤玉,唯有自己月光的孤影零落。
她已經猜到,先生是好人,但此去一別天高地遠,江河千曲,蓬山萬重。有再多不舍也敵不過這千山萬水,何況朝廷要平反前朝的一場冤獄談何容易。
只此一別,這便是她此生的結局。
珠玑此生終至八十有六,十六歲那年的離別後,她等了七十年,再未見過她的先生。
她不知六十年前的敬亭山上多了一個衣冠冢。它朝着西北的方向,與後來所立的前朝宰相梅沁的墳冢遙遙相望。
他終身唯有一願未了,致死不平。
經年累月,滄海桑田,荒草叢生的衣冠冢上碑文裂了一半,已不能辨認墓主名字,剩下的碑後還能看清刻着的一句詩。
“遺我珠玑何以報,恨無瑤玉與公舟。”
惡搞小劇場
珠玑:慘了這麽久,為什麽還不能發糖!
緣機:陛下人設如此傲嬌,小仙也沒辦法呀。不如,下一世換個人給你發糖?要親親?還是要抱抱?
潤玉:看來本座是時候再換個人來做緣機了。
緣機:……陛下小仙知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現在也是拼啊,QAQ估計明天又要頭疼,更新不穩定。有寶貝說章節鎖定,我這裏看都是正常的,懵逼.jpg
想想還有四世,我想打死緣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