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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1)

高煦只管戴着它铿锵作響地玩着,偶一擡頭,“兵馬指揮”徐野驢已來到湖前。依然是一身铠胄鮮明的戎裝,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參見王爺千歲!”隔着老遠地行了個參見的軍禮。“徐大人這是從哪裏來?別客氣,請過來說話!”高煦宛如無事地微微笑着。“遵命!”徐野驢一面将頭盔佩劍取下交給守護湖邊的王府內侍,嘴裏高聲應着:“回王爺,卑職這是由指揮衙門過來。”一面說已自走了進來。

“請坐!”高煦指了一下面前座位,吩咐道,“看茶!”“王爺見寵!”徐野驢坐下來,翻起“護手袖”的裏層,擦了一下額角的汗,怪不自然地笑着,“本來昨天早上就該給王爺請安來的,後來聽說王爺進宮陪萬歲爺進膳,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也就沒有敢來驚動,今天聽說王爺回來得早,這才趕緊來了!”“有什麽事嗎?”高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仍然玩着手上的“鐵爪子”。

“王爺……”徐野驢蹙着一雙灰白的眉毛,一臉為難表情,“卑職今天來看王爺,是向王爺請罪來的!”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似乎有點兒“坐”不下去了。

“你言重了。”高煦這才把一雙眸子向他注視過去,“有什麽話就直說吧!請坐下說!”“遵命!”徐野驢抱了一下拳,這才又坐了下來。

“不敢忘記王爺以前的囑咐,也就能了就了。”“徐大人你客氣了!”高煦呵呵笑了兩聲,“我的親兵軍紀一向良好,怕是別人冒了我部下的名號,這一點徐大人你倒是得給我查清楚了。”徐野驢想不到有鐵的事實,對方仍然還要狡賴,心裏着實氣憤,只是不發一言。“不過……”高煦又笑了,卻是另有下文,“無論如何,你的這番盛情,我心領了,還有什麽事,你說吧!”“王爺,”徐野驢極其為難地苦笑着道,“卑職今天來請罪,是關于上次抓着那幾個人的事情!”“嗯!”高煦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你把他們放了沒有?”“這……王爺,”徐野驢探手自铠甲內取出了一件公文,“卑職這裏有一件來自東宮的急件,請王爺過目。”上前一步,雙手奉上。高煦伸手接過,看了一下封皮,大字寫着:“右令兵馬指揮徐野驢”,左面發件處,蓋着“東宮太子監國”的大印,右側面有“急件”二字,顯示了這件公文的重要性。漢王高煦手上雖戴着鐵爪,卻也無礙他的動作,随即抽出了裏面的函件,不過幾十個字,一目了然:“據報,京師地面近有不法亂兵為害,着令嚴加取締,不得徇私,一經擒獲,不分首從,即行驗明正身,枭首示衆,以儆效尤。太子監國印X年X月X日。”幾個字實在交代得夠清楚了,高煦不動聲色地看完之後,把函件又套好封皮之內,往面前玉石案上一放,這才呵呵地笑了。徐野驢上前一步,待将原函收回。“慢着!”高煦阻止道,“這個我暫時代你收着!”“是,王爺!”“我問你!”高煦冷笑着,“這東西你什麽時候收到的?”徐野驢無慮及他地道:“總有三天了。”“昭啊!”高煦淩聲說道,“萬歲有旨,東宮太子例行監國,只限于皇上北征未回,或特殊情況不在京師時才得行施,如今皇上早已返回,他卻仍然蓋印行文,哼哼,分明目無皇上,倒要問問他看,是個什麽禮數?”徐野驢怎麽也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說,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愣了一愣道:“這個……”随即定神道,“王爺,這京師地方的一般庶務,聖上有旨,原是例由東宮督理。”“不錯!”高煦冷冷說道,“錯在他這一顆‘太子監國’的大印蓋得不是時候!”徐野驢只得随和地點了一下頭,卻也無可置喙。高煦這是雞蛋裏挑骨頭,太子這顆“監國”的大印,并非是始自今日,要出差錯,早就出了,還能等到今天?想來皇帝也無意幹涉。漢王高煦即使有心搬弄,也未必能興出多大風浪,倒是這張太子發下的手令,給他拿來作為攻擊太子的口實,未免令人遺憾。想到太子平日對己的器重關愛,一時大大不是滋味,不禁對于眼前的朱高煦猝生了幾許惡感。

這個徐野驢雖然寄身官場,無如他個性耿直,加上軍功出身,多少總還有些正義之感。對漢王高煦他不是沒有動過投靠的念頭,只是太子這一面拉攏得緊,故劍難忘,終不能割舍。事難兩全的情況之下,無形中漢王這一面便顯得冷落了,仗着有太子撐腰,他也就豁出去了。

“王爺要這麽做,卑職自是無能阻止。”苦笑了一下,他讷讷接道,“只是卑職要奉勸王爺,不必如此……”“徐指揮!”高煦的臉一下子拉長了,語氣裏更是透着“冷”。

徐野驢聆聽之下,吓得趕忙住口,一時噤若寒蟬。

高煦忽地自位子上站起來,向着瀕水的雕欄走過去,這一霎,湖風習習,吹動着他身上的綢質長衣,像是特意地借助于這陣子涼風,來緩和一下他頗似激動的情緒,看着看着,情不自禁他呵呵有聲地笑了。他這裏一站起來,徐野驢那邊可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了,趕緊跟着也站了起來。“說吧,”高煦眼睛看着水面,頭也不回地說,“你的話還沒說完,你今天來看我,應該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我是吧?”“王爺,”徐野驢知道無能隐瞞,事到如今是非說不可了,道,“王爺前次所交代的事本當照辦,正趕上太子的這份手令來到,卑職不敢不遵,幾位禦史老爺更是睜大了眼睛都在一旁看着……”“哼!這些都是廢話,我只問你,你把這七個人怎麽了?”高煦依然是面向湖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徐野驢呆了一呆,狠了狠心,說:“這七個人罪證确實,卑職開脫無力,也只能遵命行事,請王爺恕罪!”說時左足跨前一步,一只右膝便自跪了下來。

“這麽說,你是把他們殺了?”“王爺恕罪……”徐野驢垂下了頭,“卑職……”“大膽!”高煦手拍欄杆,一聲喝叱,打斷了徐野驢的話,霍地轉過身來,只見他眉抛目瞪,敢情是怒氣不小,徐野驢終是不敢犯上,看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

緊接着高煦呵呵地笑了:“看起來你眼睛裏只有太子,根本就沒有我這個王爺,你以為有太子在你背後撐腰,我便不敢對你如何,徐野驢你好大的膽子。”忽然他向前走了幾步,一直來到了徐野驢跟前,卻又轉了個身子,就在面前的白玉石凳坐了下來。徐野驢心裏一驚,陡然覺出身上一陣子冷,擡頭再看高煦,一時心裏忐忑,咫尺距離的這個年輕王爺,一霎間,臉上竟然又着起了笑容。錯在徐野驢畢竟認識高煦不深,見他臉上有了笑意,只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只要容得自己逃過了眼前,轉回“指揮衙門”,立刻與太子取得聯系,便無懼于他。心裏盡自盤算,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真不知如何應對。無論如何,高煦的這陣子笑,總讓他感覺出有些“邪門兒”,再者遲遲不讓自己站起,也透着古怪。饒是徐野驢勇猛機智,卻也一時摸不透對方的“腹內機關”。“王爺……卑職天膽也不敢冒犯王爺,只是……太子那一面……”重重地嘆息一聲,難以盡言地抱拳道,“王爺見諒……卑職……唉!”原想說幾句能夠讨好對方的話,無如生就的倔強性情,那些幾近肉麻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只管睜着兩只大眼睛,向對方眼巴巴地看着,全然不知對方這一霎的怒火高漲,終于為自己惹下了萬劫不複的殺身之禍。“我知道了,你起來吧!”高煦這兩句話,說得不溫不火,倒使得徐野驢一時如釋重擔,只當是事态有了轉機。“謝謝王爺的恩典!”再次抱拳一揖,才自地上站起。這時候他腦子裏所想到的,但求能夠盡快脫身離開,偏偏高煦卻沒有放出要他離開的口風,只是用着奇異的眼神,向他打量着。徐野驢被看得心裏直發毛,越加不安,抱拳請求示道:“如果王爺沒有別的差遣,卑職衙中事情尚多,這就向王爺告辭了。”高煦看着他揚動了一下黑而濃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一連哼了兩聲:“你要走了?徐指揮,你過來一下,我這裏有樣東西要給你瞧瞧!”徐野驢愣了一下,卻不慮及他,應了聲:“是!”便自走到了高煦近前。“你見過這玩意兒沒有?”說時,高煦揚起了那只戴着“鐵爪子”的右手,在徐野驢面前晃動了一下。徐野驢早就發覺到王爺手上的這個奇怪玩意兒了,卻不知是幹什麽用的,高煦這麽一說,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即向着對方高舉面前的這只手掌看去。越看越糊塗,不覺後退了一步:“王爺賜詳。”高煦一聲朗笑,霍地站起來說:“沒見過吧,徐指揮,我告訴你,這玩意兒名叫‘神鷹鐵爪’,是我請專人設計的,專為拿來對付那些不聽我話、跟我過不去的人用的,徐大人,你看仔細了沒有?”手指一抖,铮然作響聲中,鐵套上的五根尖銳爪甲,忽地吐了出來。徐野驢忽地心裏一動,猝然接觸到當前高煦的臉色有異,由不住大吃一驚,慌不疊向後讓開。卻已是慢了一步,铿锵聲裏,高煦已舞動那只戴有“鐵爪”的右手,直向他當頭猛抓下來。

事出倉促,簡直無能閃躲,徐野驢雖然身上沒有功夫,到底也是習武出身,有些膽識,見狀忙自向後一閃,僥幸躲開了頭顱,卻把一只左肩,整個暴露在對方鐵爪之下。

高煦這一爪力道可是不小,他原就生有蠻力,兩膀肌肉極是結實,又曾習過武術,較之徐野驢真不知高明幾許,徐野驢倉促中這一閃,躲開了頭,卻躲不開身子,“撲哧”一聲,即為高煦手中鐵爪抓中了左肩,由于力道猛銳,頓時深入寸許,當場怒血四濺。

“啊呀!”徐野驢痛呼一聲,本能地向後一掙,高煦更用力的向後一扯,兩相着力之下,“呼啦”一聲,巴掌大小的一片血肉,連同着身上衣服,整個地被撕了下來,一時間鮮血淋漓,灑滿了一地。

對于徐野驢來說,這一霎的驚魂,不啻石破天驚,驚撼可以想知。随着他凄厲的一聲慘叫,整個身子猝然向地上滾翻出去,借着這一翻之勢,徐野驢已翻出了兩丈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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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是痛徹心扉,卻也忘不了這一霎欲逃活命,徐野驢猛地躍身而起,奪路就跑。“飛燕朝水閣”四面環水,只有一道玉堤通向岸邊。徐野驢別無抉擇,喪魂落魄地踏向玉堤。他這裏方自奔上堤道,待将向岸上跑去,驀地人影晃動,一個人自岸上閃身而前,起落之間,已攔住了徐野驢前行去路。“徐大人請回,我家王爺還候着你呢!”說話的這個人,既黑且高,目光如鷹,正是漢王高煦最器重的能人異士“鬼見愁”茅鷹。徐野驢自忖着性命不保,再也顧不到王府的禮儀,怒吼一聲,舉拳向着面前茅鷹臉上就打。“鬼見愁”茅鷹何嘗會把他看在眼裏,上軀微側,已自閃開了對方的一雙拳頭,緊接着冷笑一聲,一只手掌已推向對方臉上。徐野驢身子一震,已飛出七尺開外,“撲通”一聲,摔倒地上,不前不後,正好落身在漢王高煦身前。徐野驢怒吼一聲,一個打滾由地上竄起,高煦蓄勢以待,上前一步,霍地掄動右手鐵爪,直朝着他臉上猛力擊下,“噗”的一聲,擊個正着,怒血四濺裏,徐野驢巨大的身子,帶動着踉跄的腳步,迎着身前的白玉欄杆一個滾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竟自墜身湖水之中。一旁的“鬼見愁”茅鷹,見狀不等招呼,已自騰身而起,一起即落,飄向湖水,左手探處,已抓住了徐野驢衣服,右手翻起,抓着了石欄一角,驀地騰身而起,嘩啦水響聲裏,已把徐野驢自湖水中濕漉漉地撈起,人影蹁跹,又複雙雙落身亭內。“砰”的一聲,徐野驢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高煦那一鐵爪用力極沉,已是傷及腦海,再吃茅鷹這般用力一摔,哪裏挺受得住,呻吟一聲,登時昏了過去,卻只見鮮紅的血,咕嘟嘟由他臉上直冒出來,霎時間淌了滿地,空氣裏頓時充斥着濃重的血腥氣味。這番勢态即使看在高煦眼裏,也由不住有些觸目驚心,呆了一呆,就着面前石凳,緩緩坐了下來。茅鷹卻不當回事地上前一步,伸手試了一下徐野驢的鼻息,回身道:“還有口氣,活不久了。”高煦臉色微微一變,一時沒有吭聲。說起來,這可不是件小事,擅殺京師地方的兵馬指揮,可不是鬧着玩兒的,消息一經傳出,不要說太子第一個不肯善罷甘休,滿朝文武少不得也有一番騷動,皇帝即使有心護短,也怕難犯衆怒。這件事可是幹得太過莽撞了。“看看他還有救沒有?”冷靜之後的年輕王爺,亦覺得事态嚴重,已不複先時之目空四海。茅鷹怔了一下,答應一聲,随即走過去,彎下身來試了一下對方的脈門,搖搖頭,自身上取出了個小小藥瓶,內藏師門秘制靈藥,當即取出數粒,放進徐野驢嘴裏,看看也是無望,回頭向着高煦苦笑一下,表示希望渺茫。“不行了?”高煦自己走過來,低頭看了半天,皺着眉毛說:“叫馬管事急召傷科太醫火速進府。快!”話聲才歇,卻聽得地上的徐野驢喉頭“咯”的響了一聲,已是咽氣身絕,就是華佗再世,也将無能為力。茅鷹試了一下他的出息,又摸了摸他的心髒部位,站起來搖了一下頭說,“不行了,死了……”高煦自己又試了一下他的脈道,嘆了一聲站起來,走向一邊坐下搖頭不語。

“王爺,”茅鷹看着地上的屍首說,“徐大人的屍身……”高煦忽然站起,四下裏打量一眼,除了玉堤入口處的兩名侍衛之外,附近尚無外人。他随即又坐下來,像是有了主意,看向茅鷹道:“徐指揮可是帶着劍來的?”茅鷹點點頭說:“正是……”那口佩劍,連同徐野驢的那一頂頭盔,俱都還在亭外侍衛手上,當下即由茅鷹接過來,呈向高煦。

接過了徐野驢的佩劍,抽出來看看,寒光耀眼,試了試劍鋒,竟是開了口的(作者注:一般武将随身佩劍,多為裝飾所用,很少真的開口),頗具殺傷功力,他随即有了主張。

微微一笑,他看向茅鷹道:“把你剛才看見的情形說一遍給我聽聽!”茅鷹呆了一呆,一時還不明白:“王爺的意思是……”“我是問,徐指揮是怎麽死的?”“這……”茅鷹真有點兒莫名其妙,“是王爺用鐵爪……”“哈哈……你看錯了!”緊接着高煦寒下了臉來,一本正經地說:“詳細的情形是徐指揮挾太子聲威,來向我興師問罪,我要将他拿下來,他反倒拔劍傷了我,才被我手下侍衛用鐵爪所傷,是他自己墜湖淹死的,你知道了吧?”茅鷹睜圓了一對小眼,半天才算會過意來:“只是王爺身上可沒有傷呀!”話聲方落,即見高煦倒轉劍鋒,朝自己左膀猛力紮下,一時間鮮血淋漓,染滿了上衣。“啊!”茅鷹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一驚,叫了聲“王爺”,慌不疊搶先一步,自高煦手上搶過了徐野驢的那口佩劍。

一面運指如飛,點了高煦傷處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

高煦面不改色地哼了一聲:“一點兒小傷算不了什麽,記着我剛才說的話,回頭把這口劍給我包上送過來。”說完拿起桌上徐野驢留下來的一紙公文,即行向亭外步出。

“兵馬指揮”徐野驢猝死的消息,第二天已傳遍了南京城內外,俟到第五天,已是無人不知,大街小巷人人樂道了。繪影繪形的傳說,總是帶有離奇的色彩,這一次風聲如此之大、人人樂道的原因,是因為漢王朱高煦也被卷了進去。

傳說是漢王高煦因見寵皇上,十分跋扈,北征返回後,縱令手下亂兵在京師為惡,徐野驢職責所在,出來交涉。徐因奉有太子之命,乃将為首劫掠的亂兵七人就地正法,枭首示衆,乃招致高煦懷恨,借故将徐野驢傳至府邸,喝令衆侍衛以“鐵爪”當場将徐擊斃。事聞皇帝,勃然大怒,将高煦下獄,他的“漢王”爵位亦被削奪,如今已被降為“庶民”,可謂之災情慘重了。真實的情況,又為之如何?原來當日事發,高煦極是從容,當即進宮面谒皇上,訴說一切,他道“天漢衛”雖是自己私募親兵,卻都是有功朝廷、久歷沙場的勇士,徐野驢因一點兒細故将他們任意逮捕,已是不該,更不該聽令太子,将其中七人斬首示衆,如此一來,為朝廷建有大功的“天策”、“天威”各衛,人人自危,頗有怨憤。自己奉父皇命,統帥三衛,不得不出面安撫,乃傳徐野驢過府問話,不意該指揮挾太子聲勢,出言狂妄,諸多非禮,非但不聽勸誨,更出示太子手令,揚言将繼續捕獲自己手下各人。至此忍無可忍,意欲将其拿下,禀明父皇,再行處理,不意徐野驢假太子聲威,不服拒捕,當場揮劍斬傷府內侍衛多人,自己亦為其所傷,若非閃躲及時,性命早已不保,至此乃激怒府內侍衛,合力将之擒獲,該指揮怒發如狂,解押中自行投河喪生雲雲!皇帝将信又疑,乃将高煦暫禁宮廷,次晨傳太子問話,所得各異,因降雷霆,意欲拿高煦問罪,不意太子念諸手足之情,反向父皇求情,朝臣多人亦為之緩頰,力陳漢王有功,這樣漢王只在“西華門”的錦衣衛軟禁了幾天便又回來了。其實在錦衣衛的兩天軟禁期間,他也一點兒罪都沒有受,紀綱把他的“指揮使”的專用睡房讓給了他,打發了兩個漂亮的小丫鬟服侍他,就這麽泡了兩天,他老人家又舒舒服服返回了坐落在城西的“漢王別府”。雖說是雨過天晴了,他的心情可并不舒坦。最讓他耿耿于懷的,還是太子保他無恙的這件事,想起來可就有些邪門兒。秋月如輪,灑下來的月光,像是着了一層霜般的鮮明、冷豔。朱高煦來回地在廊子裏走了一圈,定下腳步來,只覺得心裏郁積着難以排遣的煩悶。人可是真勢利,行情剛一看跌,來串門子走近的人馬上就少了,以至于這會子高煦想找個人談談心,打聽一下最新的朝中消息都不可能。如此他怒火中燒,卻也憂心如焚。雖說是一天風雨,看似已經平息,但是皇帝是否已經完全對自己釋懷,仍然是大有疑問。再者太子目前的動向,也是他所深深關心的,偏偏就是沒一個人上門來給他傾心細談。在他眼裏,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總算對自己還夠意思,“西華門”軟禁期間,他是早晚兩次問安,噓寒問暖,要什麽有什麽。現在回到家裏來,想見他的時候,他反倒不來了。

偌大的府第,因為主人的一時之難,卻像是籠罩了一天的愁雲慘霧,當然情況并不似如此嚴重,漢王高煦尤其自信,他與父皇之間的特殊感情,無論如何是外人所難以想象的。折回來坐下,重重地嘆息了一聲,馬管事打廊子裏走過來,身後面跟着個手托銀盤的內侍當差。“王爺!您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廚房給預備下了些點心。”高煦看了他一眼沒吭氣兒,馬管事随即揮揮手,小太監就把手裏的托盤放下來,一盤包子、一小碟醬菜、一罐燕窩精米香粥。馬管事親自盛上一碗,侍候着高煦坐下,一面比手笑道:“包子是黴幹冬筍豬肉餡兒,是趙宮人自己動手孝敬您的。”“趙宮人?”“是春貴妃那邊的趙宮人。”敢情王府裏有兩個趙宮人,一個早已是“老嬷嬷”了,這個趙宮人,便是陪侍春若水嫁過來的那個“冰兒”。水漲船高,春若水既已封了“貴妃”,她也就成了“宮人”,一提起了她,高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所深深寵愛的春貴妃來了。

敢情是這幾天自顧不暇,仿佛很久沒有見着她了,忽然想起來,心裏真有一種沖動,這就打算到她所下榻的“春華軒”走走。一口氣吃了四個包子,喝了兩碗粥,剛自站起,即見一名內侍由花徑間匆匆走來,老遠站住,跪下請安道:“鄭将軍求見王爺!”高煦啊了一聲,道:“有請!”一時心裏十分受用,據他所知前幾天自己被軟禁的時候,為自己奔走最力、游說最勤、乞求皇帝赦免自己無罪的,便是這個鄭亨。

北征回來,鄭亨因功已晉升為“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也算是一品的官階了,位大權高,他卻為了手下各衛的整編部署,不能立刻赴任,還得在京師有些子耽擱。

為了示寵收心,也為了實踐昔日諾言,高煦真的把季貴人賞給了鄭亨。那不過是十天以前的事……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季貴了吃了晚飯,在燈下獨自繡花,一會兒的工夫,她就困了,竟然來不及更衣,便自倒在床上睡着了。她這一睡,可就決定了她下一步的命運,醒來時當已物異人非,另一個世界了。

“西華門”幽禁期內,鄭亨之所以奔走最力,說不定就與此有關,高煦巴不得早點見着他,看看他新承美人的得意神色,聽聽他“愛”的呢喃。武季貴人原已是他忘記的人了,不知怎麽回事,一想到送給了人家,成了人家的新寵,心裏竟然有些依依難舍,怪別扭的。然而,果真因此能使得“安侯”鄭亨歸心,成為心腹,卻是值得的。

緩緩端起了黃龍細瓷蓋碗,呷了一口熱茶,含着淡淡的笑,打量着大步而前、漸漸接近的鄭亨。兩名王府內侍左右掌燈,這個新近拜受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鄭亨将軍已來到了近前。

雙方約莫着距離十幾步光景,鄭亨站住了腳:“王爺萬安,卑職請安來遲了。”一面說,照朝廷規矩行了大禮。高煦“哎”了一聲,趕上前攙住他,喚着他的號:“達榮,咱們是自己人了,常相見面,用不着來這個,快坐下,坐坐!”鄭亨行了個半禮,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停住了,一時只望着漢王作笑,卻是含蓄着苦澀尴尬的意味。“夜涼了,王爺不怕凍着了身子?還是保重一點兒的好……”打量着這片露臺,鄭亨遲遲未曾落座。漢王立刻明白,一笑道:“是有些涼了,來,咱們裏面聊聊去。”進了暖閣花廳,獻茶入座,高煦揮揮手,打發了幾個內侍從人,才自含笑道:“這兩天為我的事,讓你受累了,也是我一時大意,才自會出了這麽個小纰漏,不過,聽說聖上那邊氣倒是消了,這就好辦,下一步該看咱們的了。”“是……王爺……”嘴裏一個勁兒地說着“是”,點着頭,皮笑肉不笑的那副樣子,顯示着他內心并不快意,頗似“心事重重”的模樣。高煦立刻就覺察出來了,“你怎麽啦?身上不舒服?”“不不……”鄭亨連連搖着頭。欲蓋彌彰,臉上越加地顯着不自在,終于在高煦犀利的目光之下,敗下陣來。“唉,”他搖了一下頭,看着正面的王爺,苦笑道,“王爺賞賜的那個季貴人……”這個鄭亨平日說話最稱幹脆,不知怎麽回事,這一次卻顯得這麽不利落,溫溫吞吞,半天連一句整話都說不清楚。高煦看在眼裏,好不納悶:“季貴人她怎麽了?”“王爺……卑職福淺……難望美人的青睐……辜負了王爺一番美意……”一面說,他随自位上站起,臉上的那份子不自在,尤其昭然。高煦見狀由不住吃了一驚,緊接着,他立刻堆下了笑臉:“這是什麽話!我明白了,哈哈……”仰頭大笑了幾聲,高煦朗聲說道:“我看你上陣殺敵,是把好手,對女人的一套,卻還差得遠,怎麽回事?銀雁她不聽話,還想着回來是不是?”“唉……王爺……”重重嘆了口氣,鄭亨自挽起的袖管裏拿出了一柬信函,上前一步,雙手呈上,“這是季貴人留給王爺的絕筆,卑職不敢私藏,王爺請過目一閱就知道了。”一聽是季貴人的“絕筆”留書,漢王高煦臉上的笑靥,頓時為之消失,呆了一呆,緩緩伸手把一束素箋接了過來。

“字呈王爺銀雁絕筆”幾個梅花小體,寫得甚是清秀。早先高煦多次見她習字,一眼即可看出是出自季貴人的手筆。高煦的神色變了,匆匆抽出了裏面的信函。敢情裏面還夾帶有別樣物件。随着他抽出的函件,一束黑細的秀發,自信封裏簌簌落下。

高煦一把捏在手裏,心裏已意識到不祥,看了鄭亨一眼,卻遲遲不展閱。“王爺,這季貴人真是個節烈婦人,王爺你錯看她了……”鄭亨說着嘆息一聲,便自垂下頭來。高煦一霎間頗似神馳,不覺黯然地緩緩坐下,看了一下手上的頭發,把它放在茶幾上,随即展開了銀雁的一紙絕命留書。王爺:銀雁命薄,今生無福再服侍您了。

也許您早就知道我愛您—王爺!可是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愛您有多麽深?為什麽王爺您要把我狠心地送給別人?如此,在我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條了。唉!現在我是多麽癡心地想念着您,要是能再看您一眼,該有多好?王爺!還記得吧,過去您常常撫摸我的頭發,誇說好看,現在我剪下來送給您,見發思人,能有王爺您的一個微笑,銀雁死也知足了。

王爺保重小妾銀雁絕筆“哼哼……”高煦用力地攢握着手裏的這紙遺書,臉色很不好看,“她真的死了?”鄭亨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上吊死的……晚了一步沒有救活!”一面說,搖搖頭嘆了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想不到王爺身前一個小妾,竟有這等氣節,真正令人敬佩了……”說着,他又自發出了沉重嘆息,大有“如此佳人”,偏偏自己“不堪承受”的遺憾與悲哀。

“這是她的命薄!”高煦冷冷說道,“沒有福氣服侍你鄭大人,人死不能複生,也就算了吧,我府內美麗佳人多得是,過兩天我物色個好的,再給你送過去。”“不不不……王爺!”鄭亨一臉惶恐地站起來,連連搖着手,“王爺身邊武俱是節烈美眷,卑職實無德能消受,千萬不可,千萬不可。”高煦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麽,心裏這一霎,盡是季貴人的影子,顯然是她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感傷,他卻偏偏故意不予重視,提也不再提她一句,當下故意找了些閑話,與鄭亨談了一陣。俟到鄭亨談起太子與朝中近況,才自吸引了高煦的注意。

“太子這一次代王爺求情,很得好評,據說很多外官都向皇上有專折,對太子歌頌備至,推為仁孝兼具!”鄭亨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因此朝中多有揣測,說是前此收押那幾個太子身邊的人,都将為皇上下旨開釋,卻不知真也不真。”高煦原先還忍住不發,一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哼”了一聲,氣憤地道:“這就是他機智狡猾的地方了,他的這點鬼心思,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了我。哼!別看他現在神氣活現的,早晚我非給他戳破,叫他原形畢露不可。”鄭亨“嗯”了一聲,唯唯地附和了幾句,卻也只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原來這一次高煦的“西華門”幽禁,雖不過只是幾天,形同兒戲,卻已為一般“太子派”的人物,繪影繪形地在朝中加以渲染,一夕之間,使得漢王威望為之大跌。很多原先舉棋不定,打算支持漢王高煦的實力人物,也都不自覺地倒向了太子的一面。鄭亨雖然對漢王一向忠貞,當此大勢之下,一雙眼睛卻也睜得極大,随時留意着事态的發展,此時此刻,容或對漢王仍有效忠之心,卻不便對太子有所攻讦了。

高煦愈說愈氣,忍不住把太子的“假仁假義”大大數落一番,鄭亨卻只是唯唯稱是,不置一字褒貶,神情較之昔日,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看在高煦眼裏大大不是滋味。

自然,這個鄭亨已算是好的了,別的人甚至于有的連門也不敢上了。

高煦獨個兒罵東罵西,發洩了一陣,見鄭亨并不答話,心裏甚是不樂,再觸念到季貴人的殉情身死,內心越是意興索然。如此勉強地又支持了些時候,他就有了倦态,打了個哈欠,不自覺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碗。

鄭亨見狀巴不得趕忙站起,請安告退。高煦禮貌地送他到花廳門外,早有馬管事備下的兩個當差,打着王府的大字燈籠恭送客人出門。高煦一聲不吭地回到了花廳,卻是一言不發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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