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原來搖光殿雖說成員不多,組織不大,但是號令如山,門下弟子不幸辱命,例當遭受極嚴格的處置,向無例外,這一次對于自己的破格優容,實在是出人意料,由不住她心裏大是忐忑,一時弄不清娘娘心裏到底如何打算。
“你坐下來吧!”李無心用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位子。
沈瑤仙坐是坐下了,兩只眼睛卻瞬也不瞬地向對方凝視着。憑着她與殿主多年相處的經驗,李無心的喜怒哀樂,即使不現之于表面,哪怕是壓制在心裏,她也能瞧出一些兆頭。只是這一霎,她所得自對方的印象,卻十分紊亂,實在猜不出她心裏的意圖。
“對于蓋九幽師徒三人,你說得夠清楚了,海道人的動向莫明,那是他的生性如此,也可以理解,我判斷他還不至于正面與搖光殿為敵!”說到這裏微微一頓,才接下去道:“最讓我奇怪的卻是那個姓君的年輕人,他叫什麽?”“君無忌。”“這是一個很自負狂妄的名字。”李無心搖搖頭說,“我以前一直沒聽說過,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怎麽會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個人?”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不知道,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說得清楚一點兒!怎麽奇怪?”在李無心冷靜深邃的一對眼睛注視之下,沈瑤仙知道自己即使有心袒護這個人,也是力有不逮的了。“先從他的武功說起!”李無心說,“他出身是哪一門派的?難道你看不出來?”沈瑤仙谛聽之下,不禁仰頭想了一下。其實她早已不止一次地想過了,君無忌那身神奇的武功,奇妙的劍招,固然未必真的就能勝過她,卻已令她武暗自心儀不已,奇妙的是一任她搜索枯腸,卻也未能想出對方劍術武功的發源門派,這便使她大感納悶,現在李無心問她,她仍然是不知道。只是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連一點兒影子也摸不着?”李無心語氣裏顯示着懷疑,真有點兒難以置信。
沈瑤仙依然是搖頭,她真的看不出來,在李無心殷切有所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實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得略抒己見:“也許是我的幻想吧,開始的時候,我真有點兒懷疑是娘娘您的劍路,後來再看看,卻又不盡相同。這個人很可能跟您老人家一樣,是自己創新,師法自然。”“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有他的原始來路。”李無心臉色有異地說,“你是說和我的劍路相似?”“只是有點兒像,并不全似。”李無心的思路,卻已飛到了另一個層次:“他會是‘魁’字門的?不。”随即自個兒搖搖頭,打消了這個猜想。“魁字門?”沈瑤仙卻是聽見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過的一個奇怪名字—“魁”字門。“你當然不知道。”李無心看了她一眼,“這是我早年出身的武林門派。”“啊。”沈瑤仙頓時傻住了,若非是義母親自說出,她真還不知道,原來她義母這一身入化的神奇武功,并非全系自創,乃是有所承托,即得自這個叫“魁”字門的奇異門派,卻是她第一次由義母嘴裏聽知。“你覺得奇怪麽?”李無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略似凄涼地道:“這個‘魁’字門,又名叫‘一’字門,那是因為這個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倒又是第一次聽見過的怪事,天下竟然會有一個武林的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的,實在是聞所未聞。沈瑤仙可又奇怪了。
李無心卻不待她發出疑問,先自說道:“我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我雖然師承了一字門的武功,卻算不上是那個門派的傳人,淵源于這位門主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長輩,既算不上是他入室弟子,自然稱不上是他門中人了。”“娘娘,”沈瑤仙大為好奇地問道,“他老人家叫什麽名字?怎麽從來也沒聽您說過?”“我不能告訴你。”李無心搖搖頭,冷冷地接下去說,“那是因為我答應過他,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能說出他的名字,當年已是如此,數十年之後的今天,也就更沒有這個必要了,而且,我疑心他很可能早已經死了。”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麽說,他真的可能出身這個‘魁’字門了。”“為什麽?”“因為他曾經回答過我,就像娘娘您的語氣一樣,當時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他師父的名字,也說到這是他對師門的承諾,語氣和娘娘一樣,這不是太奇怪了麽?”“一點兒也不奇怪!”李無心說,“就像你一樣,如果有人同樣地問你師父是誰,你會告訴他嗎?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會輕易地吐露他的門派出身,姓君的也不例外,如果你因此就認為他的武功和我師出同門,豈非太可笑了?”“娘娘,”沈瑤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眼睛突然為之一亮,“我幾乎忘了一件事。”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她說道:“是關于您常常提到的夜光杯的事情!”“夜光杯?”李無心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你是說夜光常滿杯?”“對了!”沈瑤仙笑着說,“這一次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說清楚了,到底是怎麽回事?”“是這樣的,娘娘……”沈瑤仙于是把那夜與君無忌對劍之前,月下品茗略道經過。再次提到“夜光常滿杯”時,李無心不禁神色大異,再也無法保持寧靜。
“這是真的?”她的臉忽然變得十分蒼白,“也許你所看見的并不是真的東西,真的夜光杯……我是說傳自兩千多年以前周朝的東西,那是不可能流落在外面的。”沈瑤仙想了想,那一夜月下飲杯,自己曾仔細地觀察過那些杯子,像“一觸欲滴”的翠綠、“鵝黃羽絨”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俱都見諸前人史冊的筆記,何能作得了假?憑她的鑒賞能力,也不容許魚目混珠,她斷定君無忌所出示的那一套“夜光杯”必是真品無異。
“它是真的!”沈瑤仙說,“除了一組五只杯子以外,甚至于兩只不同款式的玉壺,也與您過去所形容的一模一樣……”于是她把五杯二壺的形式特點,就其記憶所及,細細地形容了一遍。
李無心一句話也沒有說,仔細聽着,容得瑤仙話說完,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看來這組杯子是真的了。”緩緩擡起頭,看向面前的瑤仙:“你是說那個姓君的收藏着這套夜光杯?”沈瑤仙點點頭,忽似想起又道:“不,他說過他只是代人收藏,因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誰?”李無心冷冷地問,“你問過他沒有?”“那……倒沒有……”沈瑤仙回想着那晚君無忌對答情景,侃侃說道:“我記得他告訴我,他是受人所托,找尋這杯子的主人,目前只是暫為保管武而已。”李無心随即不再說什麽,站起來走向一隅。
盆景裏種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卻是其高不足三尺,觀其枝脈,極為蒼勁,只是具體而微而已,這樣微弱的生命,竟能歷經千年不朽,猶自傲立天地,确令人嘆為觀止,謂為造物者的特別垂青亦不過之。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自為李無心無意中在冰山絕壑中所發現,如獲至寶地移植盆內,卻也近二十年之久了。每一回,當她向這株“松中侏儒”注視時,目光裏便會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種慈晖,一番遐思,而在她生命力感覺到脆弱、空虛、寂寞無依的時候,她也喜向它注視,固然那是兩種迥然不同境界,其為生命的延續動力卻是一樣的,人類的求生固需淬煉掙紮,松的生命又何獨不然?特別是人類中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于凡俗、孤芳自賞的英雄志士,譬喻于松的高風亮節,不畏寒霜,更有幾許相似。這個天底下,最堅強而又能持之以恒的,原來都是孤獨和寂寞的,“君子慎獨”便是這個道理。
李無心其時心裏充滿着激動,便是借助于觀賞眼底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長久之間,一人一松像是早已培植了濃郁感情,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貴情契。
“這個君無忌他有多大了?”李無心的一雙眼睛,并沒有離開眼前的這棵松。“不大!”沈瑤仙說,“二十幾歲……看樣子是這樣,我沒有問他!”“你應該問的!”“為什麽?”李無心搖了一下頭,沒有說出所以,顯然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業經認定而死了的心,竟然會油然複生?“沒有什麽事了,你休息去吧!”沈瑤仙遲疑着答應了一聲,悄悄退了出去。李無心口說無事,其實心裏頗不平靜。無邊的遙思冥想,攪亂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顆心,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個被認定已“死了”許多年的孩子身上,豈非是太無稽了!思慮像一條無形的蛇,在她遼闊的思域之海裏游動着,一經牽動,便自無能中止,更何況這思維乃是關系着曾是她魂牽夢系的骨肉所依。
孩子離開的那一年,還不到四歲,記憶中他卻是聰明伶俐,已似能說善道了。何其不幸,他卻生在帝王之家。何其不幸,他卻又為父王所疼愛,為求茍命,交由心腹老太監福慶僞裝化名,潛送出京。山西布政使姜平,是她的兄長,孩子交給自己的哥哥,應該是再安全不過了。其時煙幕早放,俱當是小王子高爔死于疾病,實則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人已到了山西。
李無心默默走向盆景,又在端詳着她心愛的那棵袖珍古松了。
如果說今生果有遺憾之事,這便是她最最感覺到遺憾的事了。怎麽也沒有料想到,燕王登基後,三子奪權益熾,緊接着姜貴妃的“不幸遇難”,禍延其兄,嬌兒高爔,自此便無音訊,他當然是萬難茍活的了。
姜貴妃搖身一變而為今日的李無心,成了一代武學的宗師,看似得慶新生,早已擺脫了昔年權力傾軋下不幸的陰影,其實她內心的凄苦,較之昔日卻像是更有過之。家庭破碎,夫妻生離,似已道盡人世之苦,較之唯一愛子的不幸喪生,卻又似微不足道,李無心內心的苦,像是與生俱來,永遠也不能脫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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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生命的本身,原該是充滿韌力、堅強、百折不撓的,高爔那個孩子雖非那種看來生具異禀的造型,卻是忠厚憨實,根骨俱佳,怎麽看也不應是短命的相,真的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李無心當然不會就此死心,接下來的第一個十年,她曾九度離山,到處探訪兒子的蹤跡,甚至于找到了昔日師門“魁字門”(一稱“天門”或“一字門”),所獲得的結果,竟然是又一次的失望,那個曾以自然武術首創天下的異人“蒼鷹老人”居然物化身故了,消息的來源,得自附近“大荒山門”的無名長老。無名長老是蒼鷹老人生平唯一知己,出家人不打诳語,他的話應屬征信無虛。
據無名長老所告,蒼鷹老人,是閉門***而亡,屍骨無存,一說他死時身邊有一少年,似為其記名弟子。這後一傳說,才真正地刺傷了她的心,讓她再一次真正的絕望了。
為此,她恨盡了天下蒼生,恨盡了天下摯情,甘願做一個“無心”之人,便是為此,而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
時光荏苒,匆匆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搖光殿晨昏無間,一樣的春光明媚,一樣的四時如晦,蘭梅交替,年年如斯,桃錦舒紅,柳絲垂碧,或銀蟾皎潔,丹桂缤紛,都無能使此間主人少抒愁懷。獨自感傷時,她常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了的人,對于現有的這個生命,她實在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一點兒無邊的訊息,居然又使得她聳聳欲動了,沈瑤仙有關夜光杯的一段插曲,恰似擊中了她的要害,翻雲覆雨般掀開了她的記憶之海。
如果她記憶不差,這件東西乃是當年恩師蒼鷹老人的心愛之物,每一回老人出示時,都使她愛不釋手。據說蒼鷹老人祖上保有這套東西,已歷十七世代之久,到了老人一代因為無後,非僅無後,連一個能承其衣缽的弟子也是無有,每一回老人月下展示時,情不自禁地便自發出頗似感傷的嗟嘆。
“八叔不要發愁,這套夜光杯就送給我吧。我一定會好好為你老人家收着,一代代地傳下去的。”這般直率天真的話,每使老人情不自禁為之大笑不已:“傻丫頭!你是個女孩兒家,女孩子嫁了人,就是別家的人了,這東西如何能送給你呢?”“誰說我會嫁人了?我一輩子也不嫁!”“那就更不能送給你了,将來有一天你死了,這東西又留給誰呢?不是跟我一樣麽?”說着就哈哈地笑了。那時候她年紀還小,也真皮厚,說什麽也是不依,硬是磨着他老人家要,老人也姓姜,在家族裏彼此還沾着一門子親,故此她以“八叔”稱之,倒似比師父這兩字顯得親切多了。想起來,李無心猶自忍不住還想笑,那時候自己想要那套夜光杯,真像是想瘋了。老人終于被磨得受不了啦,才答應了下來:“好吧!哪一天我要死了,這套杯子就是你的了,只是有一樣……”“有一樣什麽?”“你得先要有個兒子!”“好,我一定生個兒子。”“先有個兒子還不行!”蒼鷹老人似笑不笑地說:“這個兒子還要成器,最重要的是我要喜歡。”小丫頭當時也真不覺着害臊,竟自一口答應了下來,逗得蒼鷹老人哈哈大笑,嘴都笑歪了。雖然說不上什麽承諾,卻在當日她小小心靈裏生下了根,及至年長智域開闊,懂事了,才覺着荒唐好笑,這件事她也就不再去深想了。像長久已冰封了的記憶,今天重拾起來,想想看卻又不那麽好笑了。“君無忌?這個人他又是誰呢?”一葉飛揚,金風報初秋之信。轉眼間,一山楓葉,俱都改了顏色,豔陽裏,交織成大片金光,上下起伏,狀若金濤。夏去秋來,可沒有絲毫的涼意,吱吱蟬鳴,叫得一天赤紅,日頭如火,曬得人沒精打采,像是連地上的石頭都要熔化了。
“好厲害的秋老虎!”一個骨碌由地上爬起來,小琉璃熱得直喘氣,小褂早就脫了,赤着膊,在樹下鋪了一領席,可怎麽也睡不着,熱得慌,真恨不能面前有一口井,一個猛子紮下去,狠狠地泡他個三天才叫過瘾。
同着君先生千山萬水來到“應天府”(即今南京)近兩個月了,江南富庶,自不比荒漠荒涼,對他來說,處處都充滿了新奇,樣樣都好,可就是有一樣,這個熱勁兒,真叫他吃受不住。
凡是住過京師應天府的人都一定會知道,夏天的熱是出了名的。入秋的二十四個秋老虎,一個比一個厲害。秋虎過後,總聽說有人被熱死的傳說,至于因熱而致的各種疾病,更是所在多多了。
君無忌南來時,原打算把小琉璃留在涼州,要他照顧那裏的一幫苦孩子,是他苦苦哀求,說什麽也要跟着,君無忌拗他不過,念在他努力向學,人又機靈的分上,居然答應下來。好在涼州的學務由好心的趙舉人接管下來,平日雜務也有“鐵彈兒”、“鳳姑”兩個較大的孩子負責,君無忌把賣得紅毛兔皮的百十兩銀子留下了一半,這才放心帶着他的小跟班兒取道赴京,來到了人文荟萃、文物鼎盛的江南京師所在。
應天府屬有個栖霞山,山上有個“栖霞觀”,原是道家盛地,香火雖不很盛,卻能持久不衰,這裏居山不高,進出方便。
栖霞山漫山楓林,這處道觀恰當楓林之間,深秋楓紅,整個山巒平添無限嬌美,像是塗了胭脂的美麗佳人,顧盼生趣,風情萬種,實在惹人遐思。
或許是憧憬即将來臨的多情紅葉,君無忌同着他的學生小跟班兒,就選擇這裏,暫時住了下來。
道觀主人雖是三清教下的出家人,卻也未能免俗,尤其喜歡白花花的銀子,一錠十兩紋銀,簡直就像把他整個的心都給買了過來。
天熱得實在按捺不住,屋裏屋外都一樣,說不出的那種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給烤了出來。
小琉璃覺是睡不着了,光着上身,在樹下叉着腰熱得直“捯氣兒”,汗珠子順着腦門子直往下淌,偏偏屋裏的君先生卻是好涵養,寫了一篇小楷,這會子倚窗獨坐,也不知在讀什麽書,一副從容姿态,灰布褂,連個褶子都不打,觀其頭臉,連個汗珠子都沒有。這般養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兒裏折服。
看看那輪老日頭總算沉下去了,火紅的雲彩着了火似的燃着,至此,栖霞山上方始見了一絲絲涼風。小琉璃這才像是喘上了口氣兒,肚子裏咕地叫了一聲,可又覺着餓了,摸摸挎兜裏,還有小半塊碎銀子,足夠他吃喝幾頓,這就向房裏招呼一聲,打算獨自個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涼粉兒喝喝再說。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邁開步子,房門開處,君無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來。
“先生您,這是……”“出來透透氣。你不是說山下的涼粉很好麽,帶我也吃一碗去,走!”小琉璃喜歡得不得了,連口地答應着,慌不疊把小褂穿好了,這就頭前帶路。
“紅葉莊”—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層樓,買賣不惡。君無忌同着小琉璃來到店裏,在第二層樓臨窗的一個雅座兒坐下來。點了一客涼粉、一客風雞肴肉、小籠湯包,他自己最樂意的還是那一碗上好的龍井香茗。太陽雖已下山好久了,卻不能驅走眼前的燠熱,紅葉莊代客驅暑的方法是在屋頂天花板特制成兩面大布招子,由兩個打着赤膊,十分精壯的小夥子來回地拉扯、扇動,如此一來,即可帶來陣陣清風,只是氣溫偏高,扇下來的風都是熱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并不能為人帶來多少快感。君無忌心靜自然涼,仰仗的全在素日涵養,所謂的“養性功深”,三伏不熱,數九不寒,內功到此,也當是登峰造極地步了。他亦曾習過“辟谷”之術,可以多日不食,興致來時,多食亦當無妨,就着上好的本地黑醋、姜片,吃了幾個小籠湯包,果然很有滋味。本地湯包遠近馳名,講究的是皮兒薄、個兒小、味要鮮、湯要足。觀之眼前紅葉莊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标準,一時興起,君無忌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才停下了筷子。天色漸漸昏暗。飯莊子裏已撐起了燈,至此,才有了絲絲微風,自敞開着的四面軒窗吹襲進來,暑意方卻,興頭兒頓時為之大大熱絡。忽然傳過來一陣子哄叫,間雜着有人拍手叫好的聲音,各方矚目之下,才自發覺進來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着黃繭夏布衣褲,發須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歲,身後的那個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兩輩的孫輩姑娘—高挑的個頭兒,紮着根大辮子,一身蔥綠褲褂,原是極見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卻是只覺好看。堂前布簾撩開,現出了一個桌案,桌上有一具七弦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聲裏,抱拳弓腰向客人請了個安,便自就着座頭兒坐了下來。小琉璃看着新鮮,卻不知道南方彈詞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時代已自有了,大盛于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來,全國戲曲、雜耍,争相來此獻藝,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孫公子,走馬章臺之餘,每多雅興,這南詞清彈小唱,倒也極一時之盛。君無忌平素對舞曲頗有所愛,倒是南方彈詞生平甚少涉獵,這裏人聲嘈雜,正自不耐久坐,倒是這演彈詞的祖孫二人出現。一時提起了他的興趣,也就定下來暫不思去。桌幔掀開,現出了前懸名招,竟是“樂天老人”,那個姑娘卻不見具名,想來系他後人。
飲下了自備的小小一壺茶水,樂天老人打着一口蘇州官話,來了一段開場白,訴說一通,聲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啞,再加上店堂裏聲音亂雜,簡直聽不清楚。大意略謂入秋以來天氣酷熱,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幾個會彈會唱的都不在身邊,只有老大的這個女娃子還在身邊,她原是習曲子的,對彈詞能彈卻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獻醜了,久年不唱,難免荒腔走板,還請識者不笑。
他這麽一謙虛,大家非但不見怪,反倒鼓掌叫起好來。
座客紛論之際,君無忌乃自聽出了苗頭。原來這個樂天老人,乃是南方彈詞高段,在江內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來不知何故,卻是只彈不唱,由他兒子女兒代勞了,這一次因為種種原因,才被迫下海,重為馮婦,是以在一聽到他今晚親自主唱,俱都十分興奮,爆雷般地喝起好來。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雙,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試冰弦三兩聲,已博得滿場彩聲。
樂天老人咳了幾聲,清清他沙啞的喉嚨,随即和着弦音,大聲唱和起來:“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紅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随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雖是一阕常見的宋詞,座上卻也所知不多,自然君無忌卻是知道的,原來詞出柳永的《晝夜樂》,全詞格調不高,尤其不離兒女之私,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鈴》、《八聲甘州》二阕,更不知差上幾許。可是經老者那般嘶啞凄涼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個扣人心弦,俟歌到“盡随伊歸去”時,輕揮袖子,連帶着半舒眉頭,強睜睡眼,真正把一種無奈之情活躍當前。
試以眼前唱和,若換在一妙齡少女,發新莺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終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滄桑、半世凄涼,那沙啞的嗓音便為不可或缺的一種特質點綴了。難怪一曲方終,博得如雷掌聲。
君無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着詞中意思,不禁想到了春若水……自己與她一番相識,草舍療傷,石室共守,正所謂“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詞中“洞房”原作深邃房室解,譬作“石室”亦甚為恰當。自然這裏是從俗作新婚合卺之房解。無論如何,兩者意思極為近似,倒像是為己而歌似的。
想想春若水,如今已是漢王高煦家室,诰封的春貴妃,自己與她,似已距離遙遠,無論如何也扯不上什麽關系了。他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這一霎竟然也由不住感于情傷,一雙眸子只管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青瓷蓋碗發起武呆來。
不知覺裏,樂天老人卻又作新歌,唱的正是柳三變的那阕脍炙人口的《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阕方畢,又博得如雷掌聲。
小琉璃卻是聽不懂,簡直味同嚼蠟,一雙眼睛只管骨碌碌在彈弦子的姑娘身上打轉。在他眼裏,老人這個孫女倒有幾分與春小太歲跟前的那個冰兒相似,眼睛看着臺上,心裏卻想到涼州,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這裏正自心情恍惚,不經意君先生已開了飯資,站起來說:“我們走了!”小琉璃忙應一聲,慌不疊站起來,跟着君無忌往樓下走來。華燈初上,正是上座時分。樓梯上擠滿了人,熙熙攘攘,轉動也難。君無忌同着小琉璃一徑來到門外,才發覺到各處買賣都已懸起了燈,這裏位處通衢道口,自是十分熱鬧。應天府為當今天子所在,自有一番不同于別處景象,一式的青石古道,打掃得很是潔淨,這時華燈初上,夜幕方垂,一天炎熱下來,到此才有了些涼意,屋裏的人捺不住燠熱,都走了出來。有人幹脆把桌椅搬到外面,大姑娘小媳婦兒,也都不嫌害臊,人手一把扇子,叽叽喳喳叫笑一團。
說到扇子,這裏的樣式也較別處為多,一般粗漢、老公公、婆子用的多是“蒲扇”,姑娘媳婦們用的是“團扇”,至于斯文點的人,或是讀書仕子用的卻是“折扇”了。
小琉璃看着眼都花了,心裏盤算着到底江南就是江南,比之“塞外江南”之稱的涼州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在涼州赤身露體的窮人多得是,十八九歲的窮人家姑娘,連一條遮羞的褲子都弄不周全,夏天一到,只有悶在家裏,非萬不得已,連門都不敢出。那裏風沙又大,幾天不洗澡,一個個都成了“九紋龍”,真像是泥縫裏鑽出來的猴子。哪像這裏的人,人人穿紅着綠,非綢即緞,幹幹淨淨的好不風光。
小琉璃邊看邊想,說不出的自怨自艾,心裏更像是岔着一口悶氣,卻不知該向誰發?同樣的是人,人比人可真能氣死人,“橘逾淮而枳”,怎麽一到了這裏就不同了呢?君無忌卻似由他臉上看出了端倪,站住腳道:“你看這裏好麽?”“哼!太好了,只是咱們那兒……可又太壞了……”一面說,鼓起腮幫子,像是跟誰怄氣似的。“人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天生下來就是如此!”君無忌臉色和平地接下去說,“就拿涼州來說吧,不一樣也是不同麽,有人住高樓,穿華衣,騎大馬,廟裏可較廟外面要熱鬧多了,七、八尊塑金佛像,在一片燭海裏炫耀出閃閃金光,每一座佛照例都有特別的名號,自然少不了善男信女的膜拜有人衣不蔽體,淪為餓殍,天道原本已是不公,倒也不去說它了,這其中正是缺少了人為的因素,才至于更加糟糕!”“什麽是……人為的因素!”“這個你當然還不明白。”君無忌微微一笑,“人為的原因,就是說管理百姓的方法制度不好,一個能為百姓打算,造福老百姓的國家,才有好的衙門,我們的國家,一切的好東西,卻都是屬于皇帝的,屬于朝廷百官的,他們予取予求,貪得無厭,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不好過了。你想想看,皇帝和大官,一個人可以娶幾十個老婆,幾百幾千個老婆,而普通的人呢,有的人連一個老婆也讨不起,這就是制度不好,不公平。有錢有勢的人只為了他們自家着想,無勢無錢的窮人,怎麽會不倒黴呢!”小琉璃說了一聲:“對!”恨恨地咬着牙,卻又重重地嘆了一聲道:“聽先生這麽一說,我總算明白了,要想百姓過好日子,非得有個為百姓設想的好衙門不可!”“對了!”君無忌一笑說道,“有了好的官,好的制度,老百姓才能有發展,剩下來的一半,全在百姓自己努不努力,成不成器了。”小琉璃點點頭說:“這個我懂,自己不努力,天上也不會掉下餡餅兒來,只是……同樣是人,生在這裏和生在我們那邊就差遠了,看起來老天爺也是不公平的啊!”說時他的一雙眼睛只管瞅着路邊上熙攘來去,打扮得花花綠綠的行人。
君無忌看着他不覺一笑,這也難怪,試想小琉璃自幼生長在窮苦的塞外,風沙塵土,日與牛羊為伍,這般的生活文明,他當然是不曾經歷過了。雖是這樣,君無忌仍不免要提醒他道:“你看他們都很富有快樂麽?不要被表面的現象把你迷住了。”說時一群約有五六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姑娘,在一個老媽媽領頭帶領之下,從二人身邊走來。領頭的婆子,手持着大蒲扇,差一點兒拍在了君無忌身上,身後的幾個姑娘,一個個眉飛色舞,像是蒼蠅見了肉似的,一窩蜂般地直向着君無忌身上偎來。
小琉璃還直稀罕,君無忌早已挽着他快速避開,接連幾個轉彎,來到了一處檐角下。
“這……是幹什麽的?她們要幹什麽?”“這就是我正要告訴你的了!”君無忌面現悲憫地道,“她們都是出賣靈肉的堂子裏的姑娘—妓女!”這麽一說,小琉璃才明白了,眼睛一轉,才自發覺到行人之中,這類女人為數不少,一時大驚失色,臉也漲紅了,只羞得發慌。
“你看,你才一聽見這種事,臉都紅了,難道她們身操這種賤業的人,不知道羞恥麽?除了極少數自甘堕落的人以外,這些姑娘都是為生活所逼迫的可憐人家出身,身不由己地賣身娼門,有的替父母還債,有的賺錢養家,她們快樂麽?富有麽?只怕比你更不如……”君無忌接下去說道:“除了皇帝、官吏、一些奸商地主之外,我們國家的老百姓,都是一些苦哈哈。你看這裏的人一個個穿着漂亮,打扮入時,有一半原因也是因為這裏是皇帝的腳下,如果轉換一個地方,雖然同是江南、可就又自不同,反倒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