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的家鄉那邊窮得表裏一致,一點兒也不浮華做作的,人人務實吃苦,令人欽佩了。”小琉璃眨着眼睛,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這七八個月來,他跟随君無忌念書,特別是聆聽了許多類如今天的教育,不知不覺收獲頗大,這時谛聽之下,心裏自個盤算,便不再出聲。卻見一個斷膝要飯的漢子,身後拉着一群小要飯的,寄梭人群裏行乞,猛可裏撞着了當前兩個衙門公差,逃走不及,被二差人趕上去狠狠抽了一頓皮鞭,大哭小叫,一行人抱頭鼠竄而去。那打人的公差,手叉着腰,氣呼呼地大聲罵道:“媽媽的,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天子腳下耶,臭要飯的!下次再看見你們,老子扒你們的皮!”小琉璃氣紅了臉,待要聳動。卻被君無忌拉住了,制止道:“算了吧!你管不了的,我們走吧!”“每個地方都是一樣!”君無忌語氣平和地道,“只有我們老百姓自己當家做主,也就是孟老夫子說的:‘天聽自我民聽,天觀自我民視’。到了那一天,人才不會被人欺侮。大家才有好日子過!”說時,他內心其實十分沉痛,蓋因為當今掌握蟻民生殺予奪大權、騎在人民頭上的這個天子,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大哥朱高熾—當今太子,二哥朱高煦—今日漢王,三哥朱高燧—今日趙王,這些人無一不是極權專制下的代表人物,要想推翻暴政,改善民生,第一個要打倒的就是他們。這些年來,他足跡遍踏北地各省,眼見民生疾苦,越覺得帝制千年,贻害太深,本朝皇帝固不能以昏君論之,唯一意好大喜功,動辄興兵,全不顧百姓厭戰,民生疾苦,大軍所至,予取予求,燒殺奸擄,其悲慘有甚于敵人之入侵。每見及此,內心有似刀割。這情景,好大喜功的皇帝朱棣未必知道。自然他手下的百官無能,兒子高煦的陰謀奪權,兄弟不和,忠奸不分,就更不能一一上達,使他全然了解。這便是他此行來到這裏的目的之一,他要伺機進宮,見見這個記憶中還不十分清晰的父皇,面禀一切,以盡人子之道,最重要的是,他要由這個未曾謀面過的父親嘴裏,親口道出母親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已經死了?死于那把無情的大火!天色漸晚,各處燈光卻更顯得璀璨刺眼。原來這裏地處最繁華的一個夜市,再走走,更見熱鬧,除了夜市買賣商家之外,更有賣藝街頭的各樣雜耍,極是熱鬧。
君無忌略事顧盼,興趣不高,小琉璃卻看得眼花缭亂,簡直舍不得走開。
二人走馬看花地看了一會兒,卻見當面聳立着一座廟宇,宇匾上塑着“金泉寺”三個大字,卻是本朝開國皇帝太祖的手書。
原來明太祖早年在皇覺寺當過和尚,及至濠州起義,自稱吳王,打平天下當了皇帝,生性裏仍有那麽一點兒“禪”蹤,地方官便以此投其所好,遇有什麽較大規模的寺院落成,便專書上折,求其大筆一揮,賜下個匾額,光耀宗裏。這塊“金泉寺”的匾額,應是無有例外,便是這樣留下來的。
君無忌來到近前,擡頭觀望了一下,只見匾額下款留書為“朱元璋書”“洪武二十三年庚午仲春”。
這朱元璋亦是自己的祖父,想到他當年濠州起義,初從郭子興,俟後渡江略地,轉克金陵,大敗陳友諒,立為吳王,逼得元帝敗走開平,自此稱帝天下,也算是一世英雄。當時群雄割據,能為他一一擊破,聯合一統,該是多麽不易,應是天命所歸。
只是這個人器量太狹,嗜殺成性,難與人共得富貴,俟後的大殺功臣,以及李善長、藍玉、馮勝、傅友德等國公的先後賜死,更證明了他是一個典型的自大獨夫,心裏是容不得人的。
其實古來開國君主個個如此,都是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之輩,當初利用你打天下時,一意示寵,當你親皇老子般地服侍,一俟江山到手,便自翻臉成仇,無所不用其極,可見權勢之與人流毒之深,其害之大。自己何幸,竟在一開始便自跳出了這個争名奪勢、骨肉相殘的是非罪惡圈子。此刻回頭,想一想也是可怕。
他不禁又自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否真的不為外人所知,抑或已有洩漏?只瞧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對自己的狠毒迫害,卻又不使風聲外傳,一切俱像是在秘密中進行,這其中顯示的詭詐,确是大堪玩味,斷非形諸表面的那樣單純。
腦子裏想着這些,他的反應依然犀利。借着回頭招呼小琉璃之便,目光側掃,已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這個人其實已經盯着自己二人很久了,打從飯店裏出來,一路到現在,彼此竟然是行動一致,不能不令人有點兒起疑。
君無忌随即前行,直向廟裏走進。小琉璃趕忙也跟了進去。
供奉。君無忌早就度量好了,進得廟裏,身子一個快轉,閃向最邊上一座高大佛像身後,就勢向小琉璃打了個手勢,後者立刻會意,趕忙閃身就近一座佛像後面。二人掩好之後,又過了一會兒,外面跟着的那個人才緩緩地走了進來。小琉璃這才把他看清楚了。瘦高瘦高的個頭,濃眉凹目,皮膚奇黑,色作古銅,比較顯眼的卻是他那一雙眼睛,看上去尖銳犀利,真個鷹樣的銳利。這人的一副賣相,即使在第一眼看過去,就能令你心頭一驚,乍看上去,真像是山間野獸,細體高腳,慣于山行的那個樣子,偏偏他卻硬要充斯文,弄了一套時下士子穿着的細白夏布直裰,穿在身上,說不出的不倫不類。這種衣服是給斯文喜靜的那一類人穿的,他老兄根本不是那一類人。捋着一雙袖子,敞着領口,真不像是那麽回事。然而,他卻絕非是一個普通的俗人。憑着君無忌犀利的直覺,幾乎在第一眼,就看出了此人的卓越不群,毫無疑問,他必是一個極精于技擊武術的傑出人物。只憑着他初次進來目光一轉所顯示的璀璨目光,即可判定。缺點在于他身上的毫無文化氣息,但是他卻也不是性格粗魯之輩。只見他慢慢進得廟來,在猝然發覺到君無忌二人的消失之後,竟是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态,緩緩地繼續向前走入。東看看、西望望,似為瞻仰佛容,實際上卻似別有所矚。由于二人掩飾得當,終究沒有被他發現。這個人在佯作一番瞻賞佛容之後,随即慢吞吞地向外步出。君無忌卻耐着性子,停立在佛像後面,并不急于立刻現身。小琉璃卻耐不住,正待走出,卻為君無忌傳聲止住,要他再等一會兒。果然就在他話聲方頓的當兒,那位身着夏布直裰的黑臉先生又自慢吞吞地走了回來。小琉璃吓了一跳,這才想到君先生果然料事如神,這個人的去而複還,足可證明他的詭詐,以及有所異圖,幸而小琉璃沒有移動,對方這個心機竟然是白用了。這人二次現身,仍不見君無忌等二人蹤影,臉色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失望,很快地轉了半圈,随即向外走出。君無忌立刻現身,向小琉璃招了招手,容得後者來到,他低低地囑咐了小琉璃幾句,便自獨個兒離開。
小琉璃受了君無忌一番關照之後,立刻會意,随即匆匆離開。
果然,小琉璃這邊方一走出,已為黑臉漢子暗中盯上,小琉璃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腳下卻加速快行,轉了幾轉,來到佛寺後殿。
這寺廟雖當鬧市,卻甚具規模,前後三進,深邃幽遠,後面的一進,即為僧人們居住之處,自無游人打擾。
小琉璃受君無忌關照,待将對方引向無人暗處,只是一時心慌,這附近地勢又不熟,糊裏糊塗,竟然闖向了僧人們居住的後殿來了,一俟發覺不對,忙自轉身退回,卻不知對方那人卻已放他不過。
Advertisement
他這裏方自轉過身來,忽然眼前人影晃動,那個白衣黑臉的長身漢子,已攔在眼前。這一切敢情俱都在君無忌的算計之中,小琉璃卻仍然不免吃了一驚:“你……這個人,要幹什麽?”說話時,對方白衣漢子,已緩緩向前踏進兩步,睜着一雙極其猙獰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着小琉璃“釘”視着:“你這小子給我聽着,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姓君的,他往哪裏去了?”說着,他腳下又自向前跨進了一步。
小琉璃頓時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緊,迎着對方上來的這個勁頭,由不住向後面退了一步,這種感觸他可不陌生,最起碼在他身上已有過兩次經驗。
第一次是他最崇拜的君先生,君先生在教他練功夫時,便曾向他示範過這種發自體內的高深內功,曾使他極為驚撼,認為不可思議。第二次想起來也覺得丢臉,便是那一次為擒駿馬,而落在了沈瑤仙手上,飽受虛驚,那位沈姑娘身上顯然也具有這般同樣功力的。第三次可就是眼前這個人了,正由于有了以上兩次經驗,是以在眼前對方這個黑臉漢子一經施展時,立刻使他感覺到事态的嚴重,不自禁地臉色為之一變。
“說!他在哪裏?”聲音很怪,很生硬刺耳。嘴裏說着,這人的一只長手,陡地自空而降,直向着小琉璃肩上落下去。
只是暗中的君無忌卻也恰于其時地照顧了他。
黑臉漢子原待一舉生擒住小琉璃,迫他招出君無忌下榻所在,随即毒手将他殺害,卻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反着了人家道兒。
随着君無忌的忽然現身,一只手掌,卻也同時向着黑臉漢子肩上落了下來。黑臉漢子手勢方出,立刻似已覺出不妥,猛地一個快速疾轉,卻于翻轉之際,迎合着對方來人落下的掌勢,猛地劈出一掌。
兩只手掌不期然待将接觸的一霎,卻竟然倏地分了開來,緊接着兩個人交臂而過,飄身尋丈以外。
這殿院較諸前院顯然昏黯多了,只有兩盞書寫着“佛”字的白紙燈籠,散發着一片黃光,卻也不礙他們彼此之間的視覺。
想是君無忌的突然出現,使得黑臉漢子大感詫異,再者來人的大名他早已久仰,對于此人萬不敢掉以輕心,四只眼睛對看之下,俱不禁深具戒心,對于君無忌來說,這一霎不勝詫異,他已經猜出了對方這個人是誰了。黑臉漢子發出了一聲獰笑,目光如鷹似的,緊緊向對方盯看着:“君無忌,你的膽子不小,居然敢跑到京師來了。”“笑話!”君無忌一派輕狂地看着他道,“我愛上哪裏便上哪裏,哪一個又管得了我?一不欠糧,二不犯法,就是當今萬歲,又拿我如何?”黑臉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犯不犯法,那可由不了你,卻看我的了,我說你犯法,你就是犯法,沒什麽好說的,現在就得請你跟我往衙門口跑一趟。”一面說時,這個人已緩緩舉步,直向君無忌面前逼近過來。地面上“沙沙”一陣子細響之聲,随着他前進的步子,片片落葉,俱皆起舞,頗有飛沙走石之勢。君無忌既已猜知了來人的真實身份,反倒心裏篤定,較之先時更見從容。這人現了一手“內氣”功夫,卻也不能迫使他甘拜下風。在來人漸漸逼進的身勢裏,他卻能保持着一派從容偉岸的站姿,甚至于動也不曾移動一下,卻已把內裏氣機,緩緩向外逼出,立刻與對方的內氣有所遭遇,與之抗衡起來。黑臉漢子像是吃了一驚,立時定下身來。黑暗中卻也看不清他們是在玩弄一場什麽較量,機靈如小琉璃者,亦莫測其高深,先是有一股莫名的勁道充斥其間,繼而地面上落葉沙沙作響,仿佛時有起落,是那種乍起急落的“刷刷”聲,黑暗中雖看不出是些什麽玩意兒,卻能想象出那種落葉混合着沙土的猝起疾落,想來當為雙方發自體內的淩厲氣機所逼使,乃自變幻出如此奇特景象。一陣激烈的氣功對壘之後,地面落葉已不再移動。君無忌一笑道:“足下功力不弱,如果我沒有猜錯,尊駕當必就是雷門堡的少堡主,人稱‘鬼見愁’的茅鷹茅壯士了?”黑臉漢子聆聽之下,顯然吃了一驚。雷門堡雖不若搖光殿那般行蹤詭秘,卻也隐蔽甚嚴,自己名號姓名,更是絕少人知,想不到竟為君無忌一口道出,焉能不令他大為驚心。“你……你怎麽知道呢?誰告訴你的?”言下不勝駭異。君無忌冷冷地道:“我知道得更不止此,就像足下新近投奔了漢王高煦,甘心為虎作伥,聽憑他的使喚,這件事可是真的?”茅鷹又是一呆,忽地面上作色,憤憤道:“你知道得果然不少,這麽看來今夜卻是饒你不得了!”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一探,随即抖出。銀光閃爍裏,铿锵一聲響,手上已多了一條軟兵器……十二節亮銀鞭。他原是使劍的,只是這條軟兵刃上更有拿手絕活兒,既能點人穴道,更能軟硬兼施,此時一經亮出,決計是打算把對方留下來的了。
君無忌既是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便知今夜難以善罷甘休,他原意這裏雖然尚稱隐秘,到底是鬧市廟裏,保不住有進出的和尚撞見,便是不妙,無如對方茅鷹卻不及顧此,猝然施出殺手,心知他功力深湛,萬不可輕視,便自留了仔細。
茅鷹軟兵器在手,身勢不再遲疑,陡地騰身而起,呼一聲,随着落下的身子,用亮銀鞭施了一手“撥風盤打”,猛地直向着對方頭頂上直揮落下。
君無忌腳下輕點,施展輕功中如意進退“六随”身法,身勢一如鬼魅,交睫間已是丈許以外。
茅鷹冷哼聲裏,身子已再次欺近過去。看過去,這兩個人的接觸,簡直像煞一對糾纏貍貓。
後來的茅鷹,卻是心懷狠毒,出手無情,随着他揮出的這截亮銀鞭,铮锵聲裏,化成了一溜七點銀星,分向君無忌全身上下七處穴位上襲來。
想是認定了對方不是易與之輩,茅鷹一出手,便自施出了全力,這一招“七星拜月”如果沒有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夫,萬難施展,其時他整個身子,似已混合于七點銀星之間,挾持着極為巨大的一陣力道,直向君無忌全身上下猛力撲來。
君無忌料定了他的出手必當狠厲無匹,眼前這一手“七星拜月”,分明意欲置自己于死地的辣手毒招,打量着這般攻勢,只怕稍有猶豫,即遭不測。
一念之興,簡直不容他再存多想,随着他身子往後的一個坐勢,右手揮處,已把穿着在外面的一襲長衣掄了出去。
雖然身無兵刃,這襲長衣其實卻也不亞于兵刃,在某種情況下,更似較一般兵刃尤其厲害十分。随着君無忌揮出的手,這襲長衣雲也似的卷了出去,雙方勢子看來都急,不知如何便自迎在了一塊,緊接着衣浪乍抖,“噼啪”驟響聲中,卷起了大片狂風。
“鬼見愁”茅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有此一手,君無忌這一下“掄衣為刃”,看似無奇,其實卻蘊藏着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力。固然茅鷹所施展的這一手“七星拜月”亦是氣功之一種,只是君無忌果真也以內氣相迎,雙方便似有“抵死相拼”之意。優勝劣敗,不死即傷,絕無幸免之理。
君無忌被迫還手,更無猶豫之地。雖是被動,由于長衣力道十足,卻含着“反客為主”的暗裏攻勢。這樣,擺在茅鷹面前的便只有兩條路好走。其一,硬拼,其二,撤退。硬拼的結果。必有一傷,甚或還有“死亡”的可能。武端視二人功力孰強孰弱而定,最起碼已有一點可以認定,那就是君無忌絕非弱者,對方長衣上蘊藏着的力道,已在在有所顯示,撤退似乎是唯一可以化除以上危機的不二法門。茅鷹已無容多思,雷霆萬鈞之間,便似只有選擇後者之一途。
雙方勢子看來都快,随着君無忌長衣所抖出的巨大力道“噼啪”一聲輕響,“鬼見愁”茅鷹的身子,卻似鬼影子般地猝然閃了過來,“呼”地騰身數丈,長空一煙地落在了閃爍有璀璨光華的琉璃殿瓦之上。
“好!”氣呼呼地叱了這麽一聲,這位雷門堡的二堡主,一時神色黯然,像有無比恨惡,一時卻又無可奈何,緊接着雙足頓處,整個身子更似躍波金鯉,“哧”地反射出去。星月下有似大鳥一只,起落間已是數丈開外,卻已到了另一座殿頭之上。接連着晃了幾晃,已自消失于月夜之下,無影無蹤。
一場看來全然無能化解的淩厲拼殺,居然在當事人的一經轉念,消弭于無形之間,卻也不可不謂奇。君無忌身子略晃,拔身而起,落于殿檐一角,四處張望了一下,已失去了對方蹤影,他原也并無追蹤之意,略事張望,随即飄身而下。
小琉璃慌不疊趨前道,“怎麽樣了?先生?”“走了!”君無忌道:“好快的身法!”“這個人是誰?哪裏來的?”君無忌搖搖頭:“沒你什麽事,我們回去吧!”這夜他思慮紊集,頗似無能自已,“鬼見愁”茅鷹的出現,分明說明了朱高煦已自涼州返京,看來瓦剌之戰已勝利結束。皇帝也已返回,自己如欲入宮觐見,倒是時候了。
秦淮風月,六朝金粉,夜來弦歌不辍,眼前這個清平世界,對他并不适合,還未住定,他已在盤算着離開的時間了。雖然他一直壓抑在心底,對于春若水他卻不能忘情。每一回當他想到她的時候,都難免悵惘,情不能已。
憑立窗前,山風徐徐。一山紅葉在如銀月色下沉寂無聲,即使在風的沐浴裏,閃爍、戰兢,卻聽不見一些兒聲音。夜露初沾,片片楓葉,俱有光澤,在月色的洗禮之下,閃爍出大片星光,海也似的詭異、深邃,冥冥中更像是在啓示着什麽,訴說着什麽。
此時此境,春若水的窈窕倩影,不期然地便自現在了他的眼前,不只是含有深情的笑靥,便是黛眉輕颦的愁容,清淚濡面的悲戚,一入眼簾,俱為深摯的刻骨思念。
這種情緒,顯然是他以前所不曾經歷過的。過去那麽多的年月裏,除了對那個“莫須有”的母親,有過類似或更深刻的遐想遙思,除此而外,還不曾有過任何一個女人,能在他心目裏,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也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會為“兒女”之情所困擾,所纏綿,真正“匪夷所思”!對于春若水,他亦有一份怨尤,怎麽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出此下策,嫁給了朱高煦,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他真的難受極了。真像是一把無形利劍,深深地刺進到他的心裏。這個傷害實在太深了、太重了,打從那一天,由春若水親口證實之後,鮮紅的血便自“心傷”處淌個不已,以後的每一念及,更似利劍的再一次加與,涓涓紅血便永遠也無停止之時。對于一個血肉之軀活着的人來說,實難想象還有什麽懲罰比這個更無情、更殘酷!正是因為這樣,才會在那一天生擒春若水之後,卻不加憐惜地一任她伏地痛哭,絕裾而去。而此刻,這一剎那,她的痛苦、無助,跡近于癡狂的形象,再一次映諸于腦海時,她的荏弱卻似已不再激起他的憤恨,而變得其情可恤,能與曲諒了。
當時春若水曾哭喚着,要他聆聽她的傾訴,似有無限苦衷,渴望着自己對她的諒解,卻為自己無情地拒絕,那麽忿恚的絕裾而去,此時回想起來,怎能自省而無遺憾!月色似水,特別是和着拂面的山風,那種涼絲絲的感覺,更能由衷體會。
君無忌的心緒,竟似有難以排宣的苦悶,想到身已他屬的若水,固足斷腸,便是此去天涯、見面無期的那位瑤仙姑娘,又何嘗沒有感慨?沈瑤仙、春若水,其實是無獨有偶的一雙璧人,難得的是她們竟然一樣的冰雪聰明、蘭心惠質,春月秋花,各擅勝場,只是春若水的結識鐘情在先,使得後來的沈瑤仙無隙可入,其間怎能無憾!那一夜雪山夜飲,談杯論劍,麗人成雙。纖手邀月,妙語如珠,數風流雅致,堪稱前無古人,即今世亦為絕響,該是何等一番消受?其時美人促膝,月華如紗,相互傾訴,語多凄涼,及今思之,猶使人不勝悵惘,俟到末後的月下對劍,色厲而內荏,卻只是空具形象而已。
“不知這位沈姑娘可曾返回到了搖光殿?近況如何?”記得當日苗人俊曾經說過,搖光殿主李無心律下極嚴,手下各人辱命而返者,多遭嚴懲,沈瑤仙是否又能例外,得而幸免?想來亦不免為她擔心,至此沈瑤仙亭亭玉立、冰姿清澈的倩影,不期然地又自襲上心頭,一時排遣也難。
真沒想到,這一次江湖之行,給自己帶來了如此沉重的心上壓力,一向是最放得開、拿得起、放得下,尤其無視于所謂的“兒女之私”,想不到一朝跌進“春小太歲”的感情漩渦裏,竟自也顯現出那般狼藉姿态,欲振乏力,想想,自個兒也不住搖頭苦笑。信步來到了觀外。這時玉蟾高懸,清光如晖,特別是在他拔出了手中長劍,低頭攏視時,劍氣月華宛若一體,實在激動着他,這就“舞”劍一回吧。近來他習劍已進了另一個境界,特別着重于一個“靜”字訣,這個“靜”裏卻包容着無比的“動”态,僅僅只由外表上,卻是看不出來的。眼前他緩緩地探出了長劍,映以月華,只覺得劍上光華特別刺眼,矯若游龍,光度千變萬化,伸縮不一。而事實上,他握劍的手,甚至于劍的本身,卻不曾有分毫移動,移動變化的只是蘊藏在劍身的光華而已。君無忌保持着平直的劍姿不動,所鼓舞的只是內蘊的“劍氣”與“氣機”。他随即又變動了另外一個姿态,将長劍緩緩探出,依然是一個固定的姿勢。然而在他蘊涵的內力緩緩吐出時,一片、兩片……無數片樹葉,由當頭樹枝上緩緩飄落下來。這種寓動于靜的上乘劍法,實已大脫常軌,進身于一般劍士萬難達及的“劍術”領域。昔日越王問劍處(玄)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宓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布形氣候,與神俱往。”實在正是此類“劍術”之大成。君無忌多年勤習,內外兼修,加以質禀過人,終于有了今日成就,他卻從來也不曾在人前顯示過,甚至于在與人動手過招時,也從不輕易現出,因其未臻于大成,不敢輕易示人,也只有在此夜深無人時候,拿來研習自悅一番。不巧的是,還是被人看見了。高高的楓樹叢裏,有人發出了一聲嘆息:“這就是了,佩服,佩服!”随着這人的話聲之後,一條人影,翩如楓葉,緩緩自空而降,居高而下,落于地面,正當君無忌正前不遠。一襲青衫,萬丈豪情,這人含着笑臉,往前邁進一步時,君無忌終于認出了他:“是苗兄麽?”“還有哪個?”來人啓唇笑着,露出了白晶晶的牙齒,“我早就料定你劍上功力必有不凡,今夜總算讓我見識到了,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高明之至!”破例的,他今夜竟以真面目示人,沒有穿着他慣常的那一襲怪異僞裝。君無忌略似有些意外,呆了一呆,随即還劍于鞘。此時此地,乍然看見了這位素所敬仰的朋友,确令他不勝驚喜,把臂一笑,相繼入室。
“你是怎麽找來這裏的?”君無忌一面說,随即挑亮了燈。他仔細的觀看了一下這位小別數月的朋友,發覺他膚色較前略黑,似已略掩昔日的“黃”色病容,可想知那個可怕的“子露風疸”并沒有再犯,最起碼沒有加深,內心好不為他高興。
“你的氣色好多了!”君無忌一笑說,“值得恭喜。”苗人俊坐下來,神秘地笑笑說:“我知道你離開涼州一定會來京師,果然被我猜中了!”“怎麽會知道我住在這裏?”“這可就是‘英雄所見略同’了!”苗人俊眨動了一下透有精芒的眼睛,“我原來也打算住這裏的,來了以後才知道卻讓你占了先?這裏地方有限,我只好改投別處了,今夜月色很好,想到找你敘敘舊,卻沒想到正好碰見你在練劍,總算讓我大開眼界,見識了上乘劍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身劍合一’了吧?佩服,佩服!”君無忌頓了一頓,苦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正是這門劍法,只是功力尚淺,倒教你見笑了。其實你也不必藏拙,于此道定當也有涉獵,只是不肯示人罷了!”苗人俊一笑說:“涉獵不能說沒有,可是功力比起你來還是不足,這個咱們以後再說。”他又說道:“首先我要恭喜你躲過了第一步劫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我明白!”君無忌點頭道,“你是說沈姑娘那邊。”苗人俊點點頭,頗似有所不解地道:“這确是我一時想不通的,詳細情形我固是不知,可是我卻可以肯定,她已放棄了此行任務,返回師門,你們可曾見過了?”君無忌索然地又點了點頭,嘆息一聲道:“見過了!”這個“見”字當然并非僅僅指的是相見之意,而是意味着兵刃相“見”的意思。
苗人俊聆聽之下,一時面現驚異。那是因為他深知沈瑤仙的武功為人,對于執行義母李無心的任務,一向貫徹始終,絕無徇私之可能。自然,今天她所碰見的對手君無忌,乃是大非等閑人物,正是因為如此,雙方應無和平妥協之可能。
“這麽說,”苗人俊疑惑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是你勝了?是你手下留情,饒過了她?”“不。”君無忌搖搖頭,十分凄涼的樣子,“沈姑娘劍法通神,确是我今生所僅見,是她饒過了我,才得僥幸不死。”苗人俊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看來必是你二人功力相當,一場拼殺打了個平手,便自不了了之,一定是這樣!”武君無忌想了想,卻也不與解說。苗人俊也不再多說,心裏卻十分納悶,對于沈瑤仙的個性,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一個要勝心極強,絕不容別人能夠勝過她的女孩子,二人盡管功力相若,若要決計拼個死活,斷無兩全之理,這其中如無惺惺相惜的情緒作祟,孰能相信?然而,沈瑤仙又确非是那種輕易動情的女人!事實上,她應該是那種“冷若冰霜”一類的女人,即使絕非“無情”,也輕易不會顯現,這一點,苗人俊在過往無數的日子裏,實已深深有所體會。那麽,何至于這一次君無忌卻有了意外?這些思維,說來瑣碎,其實在苗人俊腦子裏顯現時,卻是彈指間事。雖然看來純屬不關自己的小事一件,卻在苗人俊心裏引起了巨大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