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高煦同着冰兒,一徑來到了春若水寝閣。冰兒剛要叩門招呼,高煦向着她擺了擺手,輕輕推開門兒一線,往裏面瞧瞧。随即他向冰兒揮了揮手。徑自走了進去。
透過那一襲淡淡青綠紗帳,春若水自側身睡着,這個角度正顯示着她美好胴體的誘人曲線。細細腰肢、豐胸玉臀,甚至于那一雙修長的腿部輪廓,俱都一一畢陳、清晰在眼。一截皓腕,仿佛如幻……這一切落在素有“寡人之疾”的漢王高煦眼裏,焉得不欲火高熾,霎時間,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蝴蝶貝燈兀自在燃着,被長窗日光一照,狀似螢尾,這熒熒燈芯,卻似有情,聳聳欲動于美人枕畔,陪伴着她共度了漫漫春宵。
高煦似乎呆住了,過去的年頭裏,遍閱滄海,經歷的俊俏佳人多矣,卻不曾有過一人,像眼前的春若水這般氣質,說得實在一點兒,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枕畔佳人,有幸共晨昏,也不枉人生一場。
看着,想着,朱高煦真有些兒色授魂銷,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撩開了羅紗帳,不經意觸手于帳頂物什,忽悠悠搖曳起一團流光,看時,卻是一口長劍。朱高煦陡地吃了一驚,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帳頂懸劍,什麽兆頭?那個流光,發自杏黃穗兒的老大一顆明珠,随着劍身的搖曳,穗兒上的這顆明珠,更稱璀璨,連帶着這一口青鯊皮鞘,形式修長的長劍,也似鋒芒暗吐,朱高煦熾熱的欲火,直如澆淋了一頭冰露,陡然而有所警,木立不動。昨夜洞房勃谿,今日帳門懸劍,兩相映照,其實已毋庸待言,再清楚不過。朱高煦猝然驚覺下。焉能不心生警惕?春若水的銜恨,其實不難理解。漢王高煦如果真以為對方不存芥蒂,未免過于天真了,這口高懸的長劍,恰于其時地打消了他的一腔欲火。武微微一笑。他随即挨着床邊坐下來,春若水撩人的海棠春睡,終不能使他完全息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待向對方露出的肩上攀去。驀地,春若水身子“刷”地轉了過來,随着她坐起的勢子,出手如電,已自握住朱高煦落下的手腕:“你幹什麽?”朱高煦只覺得手腕子一陣發麻,這才知道,已為對方拿住了穴道,心方吃驚,這只手已被她狠狠甩落下來,勁道可真是不小,如非這雙膀子素來有些力氣,只怕對方這一甩或許當場骨節脫了臼。
乍驚下,高煦霍地站起。春若水這一手,不啻大大掃了他的面子,一時間令他臉上吃挂不住。猛可裏濃眉一挑,待将發作,卻又自忍下了心頭無名之火,一霎間,臉色漲成了赤紅。
“怎麽啦?誰又得罪了你啦?這麽大的脾氣!”說着,他自嘲也似的“呵呵”笑了,就着一張椅子慢慢坐下未,老半天臉上才自變過色來,“說吧,誰欺侮你啦!我給你出氣!”“你,你給我放老實些!”春若水圓睜着兩只眼,強自忍着心裏的怒火,偏過頭去,“別給我來這一套,我讨厭你!”朱高煦呆了一呆,卻自哈哈笑了:“怎麽,後悔了?”“從來就沒願意過!”“那可是委屈你了!”“用不着!”“刷”一下撩開了被子,春若水幾乎是跳着下了床,賭氣地走到窗前。面對着廊下那一盆盛開的盆景,深深地吸着長氣兒,這一霎花容猝變,如染青霞,攏了一下披散的長發,真像是“豁出去了”的樣子。“朱高煦……你錯了……”聲音裏透着徹骨的冷,“後悔的不是我,是你!”眼看着春若水的潑辣勁道,高煦反倒竟似欣賞地笑了,他的福大量大,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就很難琢磨此一刻他的心境如何。
“後悔?不,我這一輩子從來不做後悔的事,要麽就不幹,做了就不後悔!”朱高煦那一雙神采的眸子,忽然收小了,卻是不離對方這個人,臉上的笑,更是諱莫如深。“春貴妃,你倒是說說看,我後悔什麽?”“後悔你娶了我!”臉上挂着冷冷的笑,春若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高煦“哼”了一聲,搖頭說:“那你錯了,誰不知道你春小太歲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高興還來不及,我怎麽會後悔?”“那你就等着瞧吧!”春若水倏地轉過身來,臉上顏色可是真夠白的,“我的人是過來了,心可不在這裏,我如果是你就不做這個傻事兒,你這又何苦?”“別把話說得太早了!”朱高煦如坐春風地笑着,看起來端的好涵養,“能娶你的人,就能要你的心,別忘了,咱們這還是新婚頭上,說這些幹什麽!走,跟我玩玩去,‘西把截’的狩獵場子,早派人圍上了,咱們獵黑熊去!”春若水只是冷冷地一笑,搖搖頭:“你自己去吧!”朱高煦嘆口氣又坐下來:“還有什麽不樂意的,你只管說吧,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派人給你摘去!”“你能麽?”春若水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恨他的狂,更恨他的那種自負,正是因為如此,自己落在了他的手裏,怕是今生不易翻身了。
一霎間,她心裏浮現起落寞的傷感:“你這又何苦,想要我回心轉意,今生今世不可能的。”輕輕嘆了一聲,她憤憤地說:“你知道為什麽嗎?”說着,她随即垂下了頭,一頭秀發,雲也似的披散下來。
高煦一笑道:“為什麽?”“實在告訴你吧!”春若水倏地擡起頭來,“我心裏沒有你!”“我知道,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是說,我心裏……”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春若水終于吐出了她壓制着的心靈,“我心裏已經有了人了!”說了這句話,她冷峻的目光,劍也似的鋒利,直直地向高煦臉上逼視過去,除了悲憤、傷感,并不曾現出一些兒羞澀,“你……是你拆散了我們,讓我們今生不能結合,你好殘忍……”終于,她湧出了熱淚,點點滴滴,順着腮邊直淌下來。
朱高煦驀地呆住了,這倒是他萬萬沒有料想到的,對于春若水的直言無諱,更不禁出乎意料:“原來如此……”一霎間,他那張開朗的長臉上,亦不禁顯現出凄涼神态,像有深深的遺憾,更似壓制着無比的恨惡:“你應該早告訴我,你二叔從來也沒跟我提過。”“他們……不知道……”一霎間,她卻又女性十足,變得十分懦弱,想到了君無忌,以及對他刻骨銘心的愛……終将似落花飛絮,在遭遇着突如其來的這陣龍卷狂風,飄落無際、無影無蹤……這麽想着,真正柔腸寸斷了。
“哼哼……”高煦由鼻子裏傳出了兩聲冷笑,“這是說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私訂終身了?”春若水生氣地看了他一眼,原想頂他兩句,轉念一想,卻也并不否認,把頭擰向一邊。對高煦來說,真像是點燃了一個無煙火炮,霍地爆炸開來:“這個人是誰?說!”驀地,他跳了起來,較之先前春若水的躍身離床,如出一轍。“為什麽我要告訴你?”看着他的猝然激動,憤怒膺胸,春若水心裏涼絲絲地興起了一種快感,想不到讓一個自己所恨的人生氣,居然也能為自己帶來快樂,這點,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傷心之餘,她卻也能“聊以自慰”,對于朱高煦的忿恚、忌妒,她感到由衷的欣賞,只是這種感觸,卻不使現諸表面,而是深深藏在心裏。朱高煦憤憤地看了她一眼,又坐下來:“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對他不利,殺了他!”“你能麽?”春若水搖搖頭,“你殺不了他!”朱高煦冷冷地道:“這個天底下,如果我要誰死,那個人多半活不了,只是我會不會這麽做,卻又是一回事了!”“這一點我很清楚!”春若水眼睛裏再一次現出了凄厲的仇焰,“而且我身受過,只是對于他來說,情形可就大有不同!”朱高煦微笑了一下,他實在的感受卻是憤怒的。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目光裏顯示着詫異:“他有什麽不同?除非他不是人!”“他是人,但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春若水冷冷地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是一個不落凡俗的人……”一霎間,她面前浮現出君無忌清秀英挺的面影,情不自禁顯現出她的一往情深。“他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能文能武,亦儒亦俠……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春若水這才把目光,轉視向當前的漢王高煦,确是忍不住強烈的心頭一震,敢情神馳中的君無忌與當前的漢王朱高煦,兩張臉頗有仿佛,竟有“虎贲中郎”之似,昨夜在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已令她吃驚不已,這一霎,心電交馳,兩相印證,更經認定,确令她大為詫異。春若水在一剎那的驚詫之後,便自又恢複了原有心境。實在是把內心至愛的君無忌拿來與最為恨惡的朱高煦相比較,心裏先已不能平衡,無異大相剌謬,想一想,自己也覺着幼稚好笑。朱高煦睜圓了眼睛,忽然冷笑道:“這個人我知道了!”春若水心裏一動,高煦卻已直呼出他的名字:“君探花!”對于這個人,朱高煦早已耳熟能詳,在春若水驚訝的注視裏,他随即冷冷地接下去:“我對他知道得很清楚,君探花只是人家對他的戲稱,他本來的名字是君無忌,一個浪跡流花河的野人。原來你心裏的那個人就是他!”春若水幾乎呆住了,實在是沒有想到,朱高煦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眼兒裏,是以乍聽之下,簡直忘了反應。這番表情落在了朱高煦眼裏,頓已是八九不離十,一時神色大為沮喪。“真的是他?”朱高煦重複着又問了一遍,兩只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春若水一時心鼓雷鳴,真不知道何以置答,若是一口承認,又怕朱高煦将圖不利于君無忌,否認呢又心裏不安,心裏舉棋不定,幹脆把頭轉向一邊,給他來個不理不睬。
卻是不知這麽一來,等于默認,朱高煦焉能還不明白?強烈的妒火,剎那間自他心中燃起,正自按捺不住,倏地,另一個念頭卻由他心裏升起,正是這個突然的念頭,卻又為他帶來了極其舒暢的快感。只想:君無忌的戀人,如今卻為自己橫刀所奪,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府貴妃。只憑着這一份優越,就足夠自己陶醉的了,相對的,正不知給了君無忌多少羞辱!這麽一想,先時的強烈妒火,立刻為之瓦解冰消,反倒有一種沾沾自喜、戰勝敵人的快感。
春若水只以為他必當雷霆大發,正自思忖對策,偷偷向他看了一眼,卻又不似這麽回事兒,心裏頓時大感納悶。
她卻是有所不知,原來漢王朱高煦,為人極其自負,絕對不甘心居人之後,春若水之鐘情君無忌,尤其使他不堪忍受,引為極大恨事,決計運施一切手段,也要贏得美人芳心,自然這種事,卻是急不來的,為得佳人青睐,永遠歸心,只好有所犧牲。當然,他卻也了解到,對于春若水這樣的女人,一切的強求都是無濟于事,自己即使可以運用權術,迫害其家人,使之進一步自行投懷就範,卻永遠也不能占據她的內心,更何況君無忌已先一步捷足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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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場如戰場,看來自己要戰勝君無忌,奪得美人芳心,并不比戰場浴血克敵來得輕松,甚至于更要難上許多。朱高煦有了這一層認識,不禁激發了他要強好勝的心,心裏幾經盤算,乃将一腔欲火,暫時壓制心裏。“這件事我們暫時不談。”一瞬間,他卻又換上了笑臉,“走!咱們打獵去!”春若水看了他一眼,卻把頭掉過一邊,心裏禁不住奇怪,卻是想不到朱高煦有此轉變,先時生恐嫁禍君無忌的心,倒是略微放了一點兒,只是他心裏到底作何想法,卻是未知之數。
高煦仍在恭候着她的答複。
“春華軒”外仆從如雲,随侍漢王游狩的一幹随從,以及幾個文學侍從之士,即所謂的門戶“清客”俱都知道王爺納了新寵,無不心存好奇,盼望着一睹芳容。
“一塊去玩玩吧!”高煦語氣裏充滿了和諧,“大家都很想看看你,我已代你打了賞,看不見你,他們可要失望了。”春若水原無意與此人共出進,只是這件事,包括她下嫁高煦的經過原委,也只是幾個關鍵人物心裏有數,卻不欲外人得知,尤其王府裏人多嘴雜,日常見面,更不欲衆人皆知必要。這麽一想,她也就莫為已甚。武此番與漢王朱高煦的鬥争,正是一個開始,尚不知持續到何日方休,卻要從長計議才是,即所謂“争一世而非一日”,且先顧全了他臉面,再謀後策。這麽一想。春若水不禁坦然了,往大處着想,不再斤斤于細小關節。“好吧,請你在外面等一會兒,我盡快出來。”朱高煦聆聽之下,大喜過望,朗笑一聲道:“好,我等着你!”随即轉身步出。漢王高煦為春貴妃“春獵”所預備的是一匹“大宛”名駒“玉獅子”,連同他自己新乘騎的“黃龍”坐馬,同為當今皇帝所賜。這次春獵,高煦其實是經刻意安排,場面浩大,連同他手下戰士,幾近千人,一來為慶賀朝廷對瓦剌用兵的連番勝利,再為向新婚的貴妃展示其英武雄壯,三者乃在向強鄰“北元”有所暗示,警戒着此一面鞑子的不欲聳動,正因為有此三方面的意義,才致将一場看來似同游戲的舉止,辦得如此聲勢浩大。狩獵之處在祁連山與馬鬃山西北交接之處,早經勘察規劃,先十數日已由專人打下木樁,扯起紅白二色小旗的繩索,派有專人把守,杜絕閑雜人等任意出入,兩百條慣以山行的獵狗,先一日已圈好了,只待着王爺與貴妃幸臨聽派驅馳。這地方占地甚大,方圓約有五十裏,其間盡是松柏,溝渠縱橫,奇花異卉遍地皆是,其間不乏名貴的藥材,向為采藥人出沒之處。春來雪化,清泉濯濯,或高挂半崖,匹練成瀑,或穿行溝渠石縫,乃為遍地銀龍,确是美景無邊。高煦今日興致很高,雖不曾博得美人歸心,但是骈騎春郊,相與行獵,卻也豔福不淺,是個極好的兆頭。春貴妃騎術本精,就連她身邊的冰兒,也非泛泛者流,主婢二人一經裝扮,躍馬翠屏,頓時豔光四射,成為一行中最受矚目之人。漢王高煦一身甲胄鮮明,手持雕弓,騎着他的黃龍坐馬,一馬當先,闖入林內,緊緊跟在他身邊的是索雲,以及另一個長身黑面漢子。妙在黑臉人沒有騎馬,只是憑着一雙快腿,緊緊貼着高煦坐馬,左右不離,倒也稀罕。
春若水雖然答應與高煦共出狩獵,心裏卻有些不大自然,俟到發覺此行場面如此浩大,尤其是高煦手下一幹清客扈從,數百人俱都以着異樣好奇的眼光,向她打量不已,不時地喁喁私談,暗地裏品頭論足不已,一時頗感窘迫,大以失策為憾,其勢如此,卻也不能中途折回,只好耐下心來,勉從其難。
好在高煦身邊之随從衆多,一幹文武清客,更如衆星捧月,人各一嘴,已使他疲于應付,春若水再把馬兒一放慢,只與身邊的冰兒說話,無形中雙方距離已自拉開。
高煦中途停了兩次馬,也就不耐久候,衆犬齊吠聲中,乃自率先搶入林內。倒也事有湊巧,身方進入,即遇見了一群失驚麋鹿。朱高煦嗜殺成性,箭術既精,當場引發雕弓,連發白羽,身後衆人随之亂箭齊發,群鹿四竄,不得其路,複為衆犬圍咬,幾致全數就殲,清點現場,竟自生殺了十七頭之多。
當下即由随行衛士,就衆鹿中,覓其新生者,割下茸角,取其膏血,分盛兩只玉碗,摻以佳釀,送陳騎前。
高煦當即生飲一碗,把另一碗轉賜春貴妃,由索雲親手捧持,策馬親送過來。
春若水昔日也曾行過兩次獵,一次随父親秋郊獵雁,所得有限,另一次與冰兒在流花河試獵紅毛兔子,累了半天,亦不過才射中了兩只,容得撿獲所獵,見其鮮血淋漓,垂死掙紮,不禁觸發同情,哪裏還敢生剝其皮,最後連兩只死兔,也轉贈了附近獵人。試以兩次行獵,無非即興而已,較之今日之大舉出動,競相殘殺場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是以目睹着高煦一行的肆意射殺,心裏着實有些不忍,更遑論生飲鹿血了。
索雲飛身下馬,雙手捧持着那碗采自幼鹿新生茸角的鮮血,一舉過頂道:“王爺賜賞,娘娘請用!”這個索雲她頗不陌生,那一夜來府刺探高煦,便在他手下吃了大虧,如非君無忌即時搭救,自己一條性命,保證喪在了他的手裏。對于他,春若水是隐隐含有敵意的,所幸那一夜自己是蒙面現身,否則此番相見,可就大為尴尬了。
春若水在他躍身下馬的一霎,亦曾留意到了他的身法,更有甚者,這滿滿一碗鹿血,在他如此動勢裏,竟然沒有濺出些許,可見輕功內功俱有相當根基,倒也不可小瞧了他。
“這是什麽東西?”“幼鹿茸血,可保娘娘青春長駐!”“用不着,賞給你了!”“這……”索雲退後一步,緩緩擡起了頭。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才自覺出這位貴妃娘娘果真秀壓群倫,豔光四射,一時不敢逼視,又自垂下了頭。
“怎麽,你不敢喝?”“不……不是……”索雲終于點了一下頭,“謝謝娘娘的厚賞!”一面說,乃自将一碗膏血飲了個幹淨。
春若水一笑點頭道:“這才好,你叫什麽名字?”“卑職索雲!”索雲恭敬地道,“現為王爺駕前一名侍衛,請娘娘關照!”“用不着客氣。我知道你!”春若水點點頭說,“好好在王爺跟前當差,虧待不了你!”“卑職……知道……”說話間,一行人馬已折到近前,走在最頭裏的是漢王高煦,想是适才射殺得極為過瘾,又飲了鹿血,極是愉快,再看眼前的春若水,出落得益稱标致,一時快意極了。“味道怎麽樣?”打量着面前佳人,高煦笑道,“要是常喝,你就更漂亮了!”他指的是那碗鹿血。春若水眸子輕輕由索雲臉上轉過,搖搖頭道:“王爺,我不知你說的是些什麽?”“咦!”高煦怔了一下,“當然是鹿血了,你沒有喝?”春若水這才像是明白過來,挑着細細的一雙蛾眉,她嬌聲道:“你說的是鹿血!啊,索頭兒,剛才你拿來的是鹿血麽?”“這……”索雲一時大現尴尬,“是……卑職已經向您禀報過了!”“是麽?”春若水一笑,看向冰兒,“你聽見了沒有?我可是沒聽清楚!”“婢子……婢子……”冰兒一時真有些糊塗了,真不明白大小姐幹什麽當面要撒這個謊,簡直故意給這個索雲過不去嘛!年輕氣盛的王爺,哪裏明白其中道理,登時臉色一沉:“這是怎麽回事?那碗鹿血呢?”說話時,他淩厲的眼神,注視向索雲的臉,那意思是要他答複了。索雲只以為春貴妃會代他解說,等了一會兒,她卻是沒有。四周圍那麽多只眼睛,俱都向他注視着,下意識裏可都感覺到了,這位昔日最蒙王爺寵愛的侍衛頭子,今天可是有樂子瞧了。“回王爺的話,卑職喝了,是娘娘……”話還沒有說完,高煦已降下了雷霆之怒:“大膽!你太放肆了!跪下!”索雲原來要說“是娘娘賞給卑職喝的”,只是高煦憤怒中只聽了前面一半,已自發作。也當索雲有此一難,連月以來,四方異人一時荟萃,卒使高煦飽受虛驚,好幾次甚至于有性命之憂,高煦早已憋了一肚子不滿,此番身邊有了來自雷門堡的茅鷹,索雲的行情,更是明顯地看跌,這當兒可就一股腦兒地發作出來。
索雲幾乎呆住了。跟了王爺十幾年,打從昔日在燕,高煦還當少年之時,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從來可也沒見他發過這麽大的脾氣,由于王爺的倚重,他本人的自愛,雙方過從有如水乳交融,高煦頗能體會他的忠貞不貳,平日連一句過重一點兒的話也不曾出口,今天這個場合,當着好幾個人面前,為了區區一碗鹿血,他竟自爆發了雷霆之怒,真使得索雲既驚又詫,一時間,簡直無所适從。
“給我跪下,跪下!”高煦幾乎咆哮了,手裏的馬鞭子,幾乎指在了索雲臉上:“好大的膽子,我叫你跪下,你聽見了沒有?”“哼……”索雲臉都青了,一連哼了兩聲,緩緩地垂下了頭,“卑職……遵命就是!”跪是跪下了,卻是一只腿着地,對于他來說,可是生平從來也沒受過的奇恥大辱。
“你……太放肆了!”再一次鞭子指在了他臉上,“怎麽,仗着你是我跟前的人,我就不能辦你是不是?”“王爺,你的脾氣也太大一點兒了……”說話的竟是一旁高踞“玉獅子”坐馬上的貴妃娘娘,“你誤會了,這碗鹿血,是我賞給他喝的,一點兒小事,也值得你發這麽大的脾氣?”說了這句話,她眼睛瞟了一下身邊的冰兒:“咱們頭裏走吧!”揚了一下鞭子,她率先去了,冰兒忙自跟上,卻把漢王高煦給僵在了當場。
這可是自己的冒失了。瞧瞧跪在地上的索雲,連羞帶怨,脖子都紫了,當着這麽多人,這個臉他可往哪裏放?只是高煦有他的身份,同樣的,當着這麽多人面前,他也得顧全他的王爺尊嚴,即使錯了,也不能輕易松口自承。
“你起來吧!”高煦頗似汗顏道,“自己也好好想想,也沒有罵屈了你,這趟子差事你就別跟着了,自個回去歇着去吧!”原是高煦格外的體貼,顧全着他的面子,要他暫時避開了,偏偏索雲竟自又會錯了意,只以為砸了差事,對方這是“拔毛連茹”要他卷鋪蓋滾蛋。一陣子傷心、氣餒,差一點兒連眼淚也迸了出來:“好吧!王爺你金安,自己珍重吧,卑職這就跟您叩頭告別,不服侍您了!”這一次索雲倒是雙膝跪地,畢恭畢敬地向着馬上的王爺,一連叩了三個響頭,點點淚珠,豆子也似的灑落下來。擡起頭,再看看十幾年來,自己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索雲頗似感慨系之,卻也不欲多言,輕輕自嘆一聲,徑自站起來,回身策馬走了。
高煦微笑着連連點頭,對于索雲的識大體,忠貞不貳,甚為贊許,居然沒有聽出對方話中蒼涼之意,即使略有所觸,亦不會深思細想,眼前正是熱鬧口上,更不會為此掃了興頭,心裏更惦念着前進的春貴妃,當下吆喝一聲,帶領着大隊人馬,随即向林內奔進。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春貴妃與她那個漂亮丫鬟冰兒竟自跑沒了影兒。
高煦趕了一程,沒有追上,問問身邊的人,才知道貴妃身側,有八名精于馬術技擊的武士跟着,這才放心了。春郊試馬,正可暢意馳騁,前道終須會合,就由着她盡興地玩去吧!其時前道獵探回報,有了熊的蹤跡,高煦大喜過望,一馬當先,這就獵熊去了。
一口氣奔馳了十裏開外,春若水這才勒住了坐騎“玉獅子”,敢情是匹上好龍駒,一任竄高縱矮,始終保持着一平似水的前進姿态,較之過去她的那匹愛馬像是更為溫馴,腳程還要快上許多。
春若水心裏爽快極了,倒不是這陣子風馳電掣的疾奔為她帶來的什麽快感,而是方才略運籌謀的心術小計得逞,眼看着高煦與其忠貞不貳的侍衛頭子索雲失和,有了裂痕,這才稱了自己的心願,心裏那份子樂可就甭提了。
勒着馬,等了好一陣子,冰兒與八名護駕的金甲武士才自來到跟前。“我的娘娘,您別狠跑呀,可趕死人啦!”冰兒催馬而前,直到了她跟前,回頭瞧瞧,八武士駐馬四方,彼此隔有大段距離,無礙她們之間的體己話兒。“這是怎麽回事兒,那個姓索的又怎麽開罪您了?小姐!幹嗎您使這個壞!”冰兒臉上透着不平,對那個好心送飲的索雲,更是語涉同情,卻不知春若水心裏正自竊喜傑作的得逞,揚着眉毛,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連你都看出來了?哼!”春若水笑不攏嘴的樣子,“這只是‘春小太歲’給他們的一個見面禮兒,往後瞧吧,熱鬧的還在後頭呢!”冰兒怔了一怔,還摸不太清楚的樣子。“這叫報應,你知道吧!”春若水想想還想笑,“誰叫他作孽在先,把我們好好一個家弄成這樣,往後等着瞧吧!”說着忽然眼睛一紅,不禁又觸動了傷懷,顯示着此一刻她內心的難以持平,多少委屈、悲憤包容在她心裏,就是想忘也忘不了,這就開始要着手報複。
冰兒這才明白了,心裏通通直跳。“對付這幫子壞人,心不能軟,你知道吧,給個臉兒,他就上鼻梁,咱們要狠!”說着,她就策過了“玉獅子”馬頭,潑剌剌一馬當先,繼續前奔。八名金甲勇士,奉命護侍鸾駕,自是不敢怠慢,慌不疊策馬迎上,亂蹄踐踏着早已幹枯的地面落葉,沙沙聲響裏,左右包抄着“玉獅子”,力超而前。
陽光穿射過一天針葉,投射在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碎銀子那般晃眼。
幾只大鳥“呱呱”叫着拍翅而起,正前面一道飛瀑,遠遠在望,流水淙淙,三五道銀泉,蛇也似的四下竄着,敢情是景象不惡。
春若水剛剛捉弄過高煦主仆,覺得得意之極,眼看着當前美景,由不住精神一振,慌不疊回頭招呼冰兒道:“看看前面還有道瀑布,咱們瞧瞧去!”說了這句話,更不待冰兒搭腔,抖動缰辔,“玉獅子”撒開四足,直向前疾馳過去。
八名金甲衛士奉命侍護鸾駕,生恐有所失閃,紛紛驅馬而前,抄向左右,這番排場,陡然間乃使得她記起了今日的特殊身份。敢情自己如今已不再是昔日流花河畔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春小太歲”那個自在的姑娘了。說得實在一點兒,自己今天已是不折不扣的漢王妻子—春貴妃,那個曾為多數少女夢寐難攀的尊貴身份,竟是這麽糊裏糊塗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這個身份,竟不曾為自己帶來絲毫的榮耀與快樂,有之則為無比的遺憾與痛恨。
八名勇士的突然超前,竟使她忽然有所感觸,原本飛揚的快樂情緒,一霎間作了極大的改變。只覺得無比氣餒,陡然間她勒住了奔馳的坐馬,說不出的黯然神傷,一剎那前的神采飛揚,早不知飄去哪裏,情緒的變化,怪異如斯,真令人匪夷所思。
前行的八名武士,發覺到娘娘的忽然停步不前。慌不疊紛紛也都勒住了奔馳的驽馬。
卻在這一霎,神兵天降地自當空落下了一人。陽光交織裏,這個人身法奇快。一身紫色長衣,在猝落的風勢裏,宛若巨鳥的兩翼,帶出了極大的一股狂風,扇動着地上一層枯朽落葉,嘩啦啦黃霧般地四下紛飛。
這番突如其來的聲勢,已是驚人,更驚人的動作,卻緊接着這一霎之後展現眼前。
對于現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太過于突然了,簡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胯下坐馬猝然受驚之下,紛紛人立而起,唏聿聿發着長嘯。
這人身勢一經沾地,更不稍緩須臾,腳尖方落地,已自騰身而起,呼然作響裏,直向居中略後的春貴妃身前撲去。
這個動作不啻令人大吃一驚。八名金甲武士,乃是選自朝廷的錦衣衛士,身手頗是了得,想不到第一次派在春貴妃身邊當差,就有了風險,職責所在,萬難保持沉默,更不敢掉以輕心,眼見着這般情勢,俱都發出了怒叱,紛紛自馬背上騰身躍起。
這類大內衛士,各懷傑出身手,其中頗多出身江湖黑道,精于技擊。比較吃虧的是,今日侍駕,各人所穿着的乃是一身馬步陣仗衣服,一身甲胄,用以馬上對仗,可以大顯能耐,若用以飛騰動躍,技擊交手,顯然就大有妨礙,只是迫于情勢,不得不為之放手一搏。
八個人雖然同時躍起,卻由于距離遠近不一,自然也就有了先後之差。最先撲前的兩個人,正是距離春若水身邊左右最近的二人,二人身子幾乎是一般的快,身勢一經落前,兩口長刃,“斬馬刀”突分左右,二話不說,直向着來人身上招呼過去。這一霎,各人才仿佛看清,來人身着紫色長衣,身材高大,頭着面具,面具所顯示的青面獠齒,極其猙獰,突然接近,仿佛鬼魅,真令人不寒而栗。這人所顯示的一副尊容,固然足以驚人,更令人吃驚的卻是他雷霆萬鈞的出手,像是一只展翅的怒鷹,确是太快了。這雙手竟是那般巧妙地避過了來犯的一雙斬馬長刀,一伏一起,有如躍波飛魚,不偏不倚,已雙雙擊中在兩名金甲武士前胸甲胄上。想是早已洞悉對方的甲胄護體,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