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
的哈欠,掌着燈,回到裏面屋裏睡覺去了。
好一陣子,春若水沒吭聲兒。今夜是她大喜的日子,卻是這般凄凄涼涼,想想心裏真不是個滋味。總是人頭兒不對,要是把新郎換過,朱高煦換作君無忌,那該又是怎麽樣的一副光景?想想,她的臉也紅了,心兒怦怦直跳,卻是好沒來由的遐思冥想。
猛可裏窗外傳過來“篤篤”的梆子點兒,打更的聲音,三聲梆子跟着三聲小鑼—三更三點!聲音不大,距離也遠,是王府每晚例行的巡夜,卻把新來的貴妃娘娘吓了一跳。
兩行紅燭聳聳依舊,紅紅燭淚,淤積在擦得光亮晃眼的銀質燈盞裏,紅白相襯,分外耀眼,滿室錦繡古玩,正中烘襯着的“喜”字長案牆上的那個大“囍”字兒,那是當今皇上親筆所書,字跡工整有力,用以頒賜他私心最喜愛的這個兒子的文定之喜。
春若水看在眼裏,只是空洞洞的,滿室錦繡,富麗堂皇,甚至于聖上欽賜的這個“貴妃”封號,這麽多的恩寵,都不曾為她帶來一些兒快樂……富貴如浮雲,不足為惜,惟真情真愛,才是寶貴的永恒。能與自己真心所喜愛、心心相印的人長相厮守,共度晨昏,便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這且不去說武它了,今後歲月裏,只怕再想回過頭來,追尋一份屬于過去無拘無束的自我也是萬難了。
如此靜夜,寂寞獨守。遠處“子歸”鳥的聲聲夜啼,更似一把無形的劍,不停地刺痛着她,甚至于深深刺進她的心裏。
對着銅鏡,搖散了一頭秀發,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回過去她所熟悉的倩影。人的形象,原來是随着不同的遭遇而有所變異。心情更是如此,昨日的你,永遠屬于昨天,和今天是一點兒邊兒也搭不上的。
為了防範高煦。她特意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緊緊綁在小腿上,看來這番顧慮顯然多餘。這個高煦倒也知情達理。看來他對自己并不會就此死心,或許另有深謀,倒是對他不可不防。
放下了重重帏幔,掩住了外面的燈光。春若水換上了一身輕便衣服,盤膝軟榻,面對着描龍繡鳳的一床錦繡,真個又羞又氣。那種紅羅帳底的夫妻勾當,她可真是壓根兒連想也沒有想過,好生生地忽然一變,竟然成了人家的新娘子了。
想來好不氣悶,一腳踢開了錦被,把一口精鋼匕首暫壓枕下,這會子她雖然疲累,卻還不思睡,徑自盤坐床上運功調息。
房間裏僅有一盞貝質蝴蝶燈,吐露着淡淡一團粉光,這盞床頭燈,竟是和她昔日閨房所用惟妙惟肖,完全一樣。高煦這個人真夠細心,在這些小地方也留了仔細。
春若水看在眼裏,偏偏不領情,非但不為所動,反倒激起無邊仇恨,自個兒像是跟誰賭氣似的,頻頻地冷笑着,自從與朱高煦結上這段梁子以後,她竟然也學會冷笑了,一個人靜思無奈時,常常不自覺地冷笑兩聲,像是不如此不足以發洩心中的惆悵與怨恨。
她和衣倒下來時,約已莫是四更時分。
剛似睡着了,恍惚中卻被一種奇怪的聲音給驚醒。其實像她這種身懷武功的人,随時随地都保有着一份警覺性,一點兒細小的聲音,也逃不過她的耳朵,即使在睡夢之中,亦有一定的警覺,更何況眼前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大了。
乍聽起來,像是有人跌倒的聲音。春若水睜開眼睛待得留神傾聽時,這個聲音卻又沒有了,過了一會兒,才似又有了動靜。像是有人蹑手蹑腳地來到了這個院裏。
春若水倏地由床上坐起,暗忖着:這光景兒,又是誰來?莫非朱高煦去而複返!一念之興,心裏大生驚恐,情不自禁地一只手,便自緊緊握住了枕下的匕首。雖說是“夫妻”之名,亦不過是僅有其“名”而已,朱高煦果真心有不死,意圖迫合,說不得今夜就給他來個厲害,叫他血濺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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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驚之下,睡意全消。窗外聲音,可又沒有了,春若水等了半天。幾已不耐,才又聽見了輕微腳步聲,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這陣腳步聲,分明已掩向窗前。非但是腳步聲清晰可聞,甚至于還能聽見這個人急促的喘息。
春若水再也不抱持懷疑。幾已确定,是有人來了,只是這個人當不會是懷疑中的漢王高煦。甚至于她可以确定,這個人身手一點兒也不利落,不擅武功。
這麽一想,倒也暫放寬心,随即松開了緊緊握着匕首的那只右手,心裏卻不無迷惑:“這又是誰呢?”思念中這個人顯然已偎近窗前,春若水不禁心裏一動,耳聽得窗幔紗簾窸窣作響,這人已自攀身上來。
原來這扇窗戶,通向花園,高不及人,甚是容易攀越,一個問題随即引發出來:漢王府戒衛森嚴,更休說春若水下榻所在,眼前這人又如何能順利通行無阻?豈非令人納悶?如此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個人原本就是潛身于漢王府邸之人,是以才得駕輕就熟,逃過了重重護衛,掩身進來。
春若水原無意管這些閑事。即使來人是個小偷,偷了些什麽東西,也與她沒有什麽關系,只是若偷到了她的頭上,情形可就另當別論。隔着一層紗帳,燈光又黯,她實在不能把來人看得十分清楚,卻也看見了,來人是個身材窈窕的女人。“哼!這又是誰?膽子可不小!”漸漸地,這個人已走了過來,像是很緊張的樣子,每走一步,都會停下來左右打量一番,鼻咽間不自覺地傳出聲聲嬌喘。一把雪亮的短刀,咬在嘴裏,滿頭青絲披散兩肩,模樣兒似曾相識。緊接着來人再次前進,輪廓益趨鮮明。
“啊!”春若水幾乎叫了出來:那,季……這不是那個叫穗兒的季家姑娘麽?一驚之下,她差一點兒坐了起來。緊接着她随即安定下來,既然已确定了是她,大可不必慌張一時,倒要看看她意在何為?“季貴人”顯然由于某種情緒的作祟,這是來找人拼命來了。她原是性情溫和、心地善良,平素連殺一只雞也不敢看,今夜恁地如此大膽,居然口銜利刃,一副殺人拼命的模樣,簡直大悖情理,令人不可思議,設非出之愛恨交加,何以致之!準此以觀,“情”之于人,作用亦大矣!春若水全然不能體會季貴人深愛漢王高煦的一顆赤忱內心,自是對于她的擅闖新房,意欲行刺,感到十分茫然,這是全然不能理解的。她這裏煞費思維,心緒紊亂。季貴人那邊,更不見輕松,透過“蝴蝶貝燈”那一抹淡淡武光華,季貴人原本那張可人的臉,這一霎顯現着可怕的蒼白,整個身子俱都在微微戰栗之中。似乎她已經發現到了,今夜閨房裏,少了一個新郎,這一點只由玉榻前僅有春若水的一雙鳳鞋即可判知。即使如此,卻也不能改變了她的初衷,原本她就不是沖着“他”來的。短刃已交在了右手,一步步向着床前偎近……隔着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帳,春若水其時已把季貴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使她吃驚的無疑是顯諸在對方臉上的刻骨仇恨。正是這種仇恨的作祟,才賦予了她“惡向膽邊生”的殺人勇氣。卻令春若水更是心存不解,她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麽穗兒要向自己下這個毒手?彼此之間的仇恨又是怎麽種下來的?春若水已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分析這些,季貴人抖顫的左手已把隔阻于她們之間的那一襲薄薄紗帳分開,春若水恰于這時閉攏了眼睛。透過了微開的一線目光,她仍能清晰地看清對方,事實上就是真的閉上眼睛,憑着季貴人這般身手,想要對她動刀,也是萬難成事。
季貴人的激動已似達到了極點,緊張也似到了極點,急促的出息,顫動的身影……蒼白少血的臉上濕乎乎的滿是淚水,多少顯示了她出此下策,也是經過一番內心掙紮,并非全系一鼓作氣的沖動。
殺人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季貴人在面臨着出刀之前的一霎,再一次心生警惕。刀身在抖,她的心也在抖……這口刀分明已作勢舉起,竟然停在半空中,久久不下,頻頻出息,更似不能自已。
春若水其時早已度量好了,季貴人這口刀即使真的插落直下,哪怕在觸及自己心腹寸許之間,自己也能夠适時發動,抓住她持刀的手。偏偏空中的刀,竟是久久不下,顯示着持刀者這一霎心緒的紊亂,舉棋不定。
終于她還是狠不下這個心,空中的刀慢慢地落了下來,季貴人欷歔着第二次鼓足了勇氣,又舉了起來,仍然還是下不了手。如此三度起落,心志亦疲。她已經确定了自己的懦弱,終将不能成事,驀地收刀,抽身退出。春若水也自暫息了向她出手的意圖。季貴人僵硬的身子,緩緩向後面退着,原想退出房外,不經意碰着了身後的一張太師椅,便自緩緩坐下。
春若水甚至于可以清晰地聽見她急促的出息,随即發覺到她竟是在低聲飲泣。一頭長發,随着她低下的頭,鬼也似的向前披散着,配合着眼前昏暗的燈光,直似無限凄涼。
她只哭泣了幾聲,便擡起頭來。春若水顯然已為她離奇怪誕的舉止所吸引,對她一直在暗中注意,這一霎季貴人的臉上表情變化,使她覺出了不妙。
一經覺出了不妥,春若水便不再遲疑,倏地自榻上挺身躍起,滾翻之間,有如旋風一陣,直向着季貴人撲了過去。
季貴人殺人不成,乃自興出了自了的念頭,也當其命不該絕,一口短刀方自舉起,待向自己心窩用力紮下的一霎,春若水身似旋風地來到近前。方自吃驚,對方手上的一襲長衣,呼一聲,已自抖向眼前,有如亂索一蓬,已自把她手上短刀緊緊纏住,随着春若水猝然收回的手勢,叮當一聲,已卷落地上。
季貴人顯然大吃了一驚,怎麽也沒有想到,床上的春若水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出現眼前,她張皇失措,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春若水偏偏放她不過。季貴人這邊才跑了兩步,眼前人影乍閃,春若水已攔在眼前。
“你……讓開!”季貴人舉手就推,一只手才推出一半,即為春若水伸手拿住了手腕子,只覺得身上一麻,全身竟是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放開我……你放開我……”一面說一面用力向外掙脫,一任她施出了全身力氣,竟休想掙離春若水那只纖纖細手。掙着掙着,季貴人終至忍不住低頭哭了起來。
春若水放低了聲音,冷冷嗔道:“想要人家知道,你就大聲地哭吧!”季貴人才哭了兩聲,聽她這麽一說,慌不疊止住了聲音,一臉張皇,意似不耐地看着春若水:“你……要幹什麽?打算怎麽樣嘛?”“我要幹什麽。打算怎麽樣?問得好!我正要問你,你這是幹什麽來啦?黑天半夜的,還帶着刀?”“我……你別管!”說着季貴人忽地低下頭。
“本來我是不想多管,可是……”春若水哼了一聲,緩緩接下去道,“人家既然拿刀想殺死我,我還能不管麽?我倒想要知道,這又是為了什麽?”季貴人登時呆了。這才知道,敢情先前對方根本就沒有睡着,不用說自己的一切動作,全都落在了她的眼中。事發突然,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傻傻地看向對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挑着眉毛道:“好呀!我們可真得把話說清楚了,要不然平白挨了一刀,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豈不是冤枉?”一面說已把季貴人拉過來,讓她坐下,春若水自己就在她對面坐下來,“不要緊,這裏沒有外人,你慢慢地說吧!”說時,她随即把燈光撥亮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季貴人看了她一眼,生氣地又垂下了頭:“我看錯了你啦,只以為你是武個行俠仗義的女俠客,誰知道……哼……”“誰知道我怎麽啦?”“誰知道你也是貪慕榮華富貴的女人。”說着她的眼睛紅了,像是十分委屈地道,“天下有錢有勢的男人多的是,為什麽你偏偏看上了他?”“哼!”春若水臉色一片雪白,“我看上了誰來着?”“你還要裝……”季貴人抖顫着聲音道,“你明明知道我心裏深深愛着他,為什麽還要……那一夜你受傷來到我的房裏,我還把你當成一個好人,小心地服侍你,給你包傷……誰知道你……你……一轉過臉來就恩将仇報……‘春小太歲’,春大小姐,我們都是女人,難道你不明白我們女人的心?你的心真狠!”春若水原本透白的臉這一霎變得更白了。聆聽之下,她冷冷地點了一下頭:“你說完了沒有?”“我沒有什麽好說的了。”眼淚簌簌直淌下來,季貴人憤憤地道,“我知道,論長相,你是流花河第一美女,誰也沒你漂亮,論本事,你會騎馬舞劍,誰也打不過你,你家又有錢有勢……”才說到這裏,已為春若水“吧”的一巴掌掴到臉上:“你胡說!”季貴人吓了一跳,春若水也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春若水才笑了笑,頗似憐惜地看着她說:“你說完了?”季貴人嘆了口氣,輕輕地搖搖頭說:“你是不知道,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裏有多麽苦?這麽多日子以來,他已經把我忘了,原來是有了你……春大小姐……實在不瞞你說,我覺得活着一點兒味兒也沒有了,我恨你,恨你搶走了我的愛人,本來想殺了你再自殺,可是我……又下不了手……這才想到了自己死了算了,偏偏你又放不過我……又為了什麽?”“為什麽?你的命就這麽不值錢?就為了這點事就想死?”春若水的出奇冷靜,倒使得季貴人一時頗為意外,一時只管呆呆地看着對方。“我只問你!”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以前眼裏的春小太歲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季貴人怔了一怔,偏過頭去說:“我剛才已說過了,當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誰知道,我是看錯人了!”“你沒有看錯!”春若水平靜地道,“我還是從前的我,一點兒也沒變!”“還說沒變?”季貴人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微牽,顯示着不屑,“那你為什麽要嫁過來?難道你不知道王爺早已有三妻四妾?像你這樣有一身本事的人,原來也貪圖榮華富貴,這麽看起來,以前的什麽行俠仗義,根本全是假的了!”春若水微微一笑說:“但是你今天晚上來這裏想殺死我,并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吧?即使我真的是一個愛慕虛榮、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又與你有什麽關系?值得你動刀子麽?”季貴人呆了一呆,一時無話可說。
“你把話說得太遠了!”春若水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視着她,“其實我是不是一個行俠仗義或貪圖榮華富貴的人,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以為我搶走了你的愛人。你剛才說,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裏有多麽苦,這句話我很能體會,我現在總算了解,原來你一直這麽深深地愛着朱高煦,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季貴人聆聽着,情不自禁地垂頭低泣起來。
春若水輕輕一嘆說:“實在說,憑朱高煦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能得着你的真情實愛,該是三生有幸。偏偏他不知珍惜,竟然辜負了你的一顆真心,實在可恨!”季貴人聽她這麽說,頓時止住了泣聲,緩緩擡起頭:“那是因為你,是因為他心裏有了你!”“你錯了!”春若水冷冷地說,“我與他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不會這麽迷着我。有沒有我都一樣,對于他,你只是一個可憐的玩物而已,既然只是一個玩物,當然有一天會玩厭、會抛棄,只可笑你連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愛上了他,這叫活該!”季貴人臉上現着悵惘,狠狠地用牙齒咬着自己的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的樣子。
“一個人愛一個人,是理所當然的,重要的是要‘相愛’,千萬不要只是單方面的。”春若水眼睛深情地注視着她,“就像你一樣,你雖然這麽深深地愛着他,他卻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兒,原因是什麽,你可知道?”季貴人恍惚地搖了一下頭。
“那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哼,現在你總應該明白了吧?”“你亂說……我不信,我不信……”季貴人用力地搖着頭,眼淚成串兒地淌了下來。
“信不信由你,你自己慢慢地琢磨吧!”說着她不禁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一時心生同情,眼睛裏充滿了憐惜。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還要嫁給他?”季貴人恨恨地說,“難道你就不是他的玩物?不怕有一天他也會把你丢掉?就像我一樣的?”“你說得不錯!”春若水冷冷地道,“在這一點來說,我和你并沒有什麽兩樣。不同的是,我根本就不愛他!不但如此,我而且還恨他!”說到這裏,武她內心的恨惡之情,不自禁地現之表面,确是情發于衷。使得目睹的季貴人亦為之吃了一驚。此時此刻,在她與高煦的洞房花燭之夜,竟然會說出了這種話,确是令人大感震驚。季貴人再次向她注視時,眼神裏流露着簡直難以置信的詫異:“王爺他……他可知道……”季貴人簡直弄糊塗了。“他心裏應該比誰都清楚。”春若水苦澀地笑道,“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今天晚上是我和他的新婚洞房花燭之夜,像麽?”這麽一說,季貴人才似恍然一驚,可不是,今天晚上原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卻是這般的冷冷清清,洞房裏僅有新娘獨自一人,新郎卻不知去向,豈非大悖常情,好生令人納悶。“王爺他……不在這裏?他的人呢?”“那是他的事,我和你一樣的糊塗?”“這到底又是怎麽回事?”“不關你的事,你還是糊塗一點兒好了!”春若水向着她微微一笑:“現在你大概不想死了,夜深了。回去吧!”季貴人輕輕嘆了口氣:“這麽看起來,你所以會嫁給王爺,确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季貴人心裏這才明白,點點頭,大為歉疚地說:“看起來,是我錯了……我錯怪了你,我對不起你。”說着她的眼睛又紅了,滿腔的委屈、失意,一時真不知向誰吐露,深深地垂下了頭,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竟是一丁點兒光亮也看不見,這一霎,真正有“落寞”的感傷。
春若水冷冷地說:“你現在應該想到剛才你想死的念頭有多麽愚蠢了,錯在你愛上了一個你不該愛的人,哼!今後你要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最重要的便是,你得先把那個負心于你的人忘了,你做得到麽?”“我……”季貴人看着她懦弱地搖了搖頭,“我做不到……”“你做得到的!”說時,春若水舉起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非得這樣做不可,除非你真的不想活了!”季貴人仿佛整個的心都碎了,她有殺人的勇氣,也有自殺的勇氣,卻沒有忘記心上人高煦的勇氣,春若水這樣對她說,并不能使她恢複一些兒信心。
春若水看着她,不禁生憐,輕輕嘆道:“我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你卻一定要做到。想一想那些被朱高煦打入冷宮的可憐女人吧!她們比你更可憐,她們不都還在活着麽?你比她們年輕得多,就這麽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季貴人緩緩擡起頭看着她,苦笑道:“我真的是太傻了……”春若水微笑道:“這就好了,你還恨我不?”季貴人搖搖頭,臉上怪不好意思的。
“好!那咱們就交個朋友吧!”春若水道,“朋友是應該彼此坦誠相待,彼此信任,只要你認為我是一個值得你信任的朋友,以後無論遇見什麽心裏不順的事情,都不妨告訴我,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力量幫助你,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動不動就想死,知道吧?”季貴人點點頭:“謝謝你,春大小姐!”“我的名字叫春若水,你叫我名字好了!”“不……”季貴人站起來說,“我不敢,我應該叫你娘娘!”春若水挑了一下眉毛,想想卻也無可奈何:“這些都無所謂,随便你怎麽稱呼吧,重要的是你心裏一定要把我當成朋友,好了,我送你回去吧!”季貴人說:“不,我自己回去!”她指了一下窗外,“這裏花園的門通着,很近,不會有人看見的。”說了這句話,她就自個去了。仍然由矮矮的窗戶翻出去,春若水伸出頭去,見她一直消逝在花叢裏,忖量着不至于為人發覺,也就不再擔心。
由于季貴人這一攪和,春若水心裏可就更亂了,整夜她都在思索着這件事。季貴人的“癡”恰與朱高煦的“無情”成了強烈的對比,所謂“癡心女子負心漢”,亦當得世上悲慘之事了。
由是對于季穗兒的遭遇,寄以無限同情,反之,對原本就印象不佳的漢王朱高煦,更增加了些許恨惡。
她卻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季貴人上來所說的那些話,直把自己當成了貪慕虛榮、意欲攀龍附鳳之人,真是奇恥大辱。
實在說,卻也怪不得她,誰又知道這其中的關鍵因素?只怕自己與朱高煦成婚消息外傳之後,抱持以上看法者,将是大有人在,自己真是跳到了黃河,永遠也洗不清了,想來想去,一切的罪惡形成,俱都在朱高煦一個人身上,真恨不能立刻躍身而起,拿起寶劍,此刻就去找到他,拼個死活……然而,俟到她冷靜下來,卻又是一番見地,對于方才的沖動,期期以為不可。
便是這樣激動一陣,懊惱一陣,卻又冷靜一陣,說不出的自怨自艾,無語問蒼天,俟到四更過後,才睡着了。
昨晚睡得太晚,再加上心裏不自在,百感交集,今天可就起不來了。冰兒偷偷進來瞧了兩回,她都沒有醒,只得悄悄地又退了出來。
春風拂面,園子裏的花開得美極了。觸目所及,紫羅蘭、香石竹、虞美人、三色堇……各有姿色,迎着春風,朵朵綻放,含蕊吐芬,暖陽和煦,花香沁人,“春華軒”蝶夢花酣,展示着它绮麗嬌豔的姿态,醉人極了。
高煦起了個早,一身披挂,甲胄鮮明地來到了園子裏,冰兒與春、荷二婢,早得了訊兒,迎上去請安問好。高煦的興致甚高,臉現微笑地直盯着冰兒:“你就是春貴妃跟前的那個……”馬管事由身後搶上一步,恭敬地道:“回王爺,她娘家姓趙,趙宮人!”“好!好!”高煦一連說了兩個“好”字,朗聲道,“娘娘起來了沒有?昨晚上睡得可好?”“這……”冰兒垂下了頭,“回王爺的話,我家小姐還在睡覺,沒有醒。”“別小姐小姐啦!”高煦笑道,“如今你家小姐出閣嫁給了我,蒙聖上恩寵,特賜了貴妃的封號,以後你要改口稱‘娘娘’,知道吧?”“是,婢子知道了!”馬管事生恐王爺降罪,聆聽下躬身回話道:“趙宮人才來,這裏的規矩還不太清楚,奴婢回頭再好好教她,請王爺放心!”“這怪不了她,既是娘娘跟前的人,馬管事,以後你要另眼看待!”“是,王爺!”“給我看賞!”高煦一笑說,“重賞!明珠一鬥、黃金百兩!”哈哈一笑,他上前一步,不顧王爺之尊,伸手托住了冰兒的臉:“小丫頭,這些錢,夠你娘家生活半輩子的了!”冰兒真想把他的手給甩下來,可是這個人自有他的虎威,尤其是那雙亮炯炯的眼睛,直直逼視過來,真有懾人之勢。心裏一害怕,冰兒便自低下了頭,嘴裏不由自主地說:“謝謝王爺的厚賞,婢子不敢……”“你就別客氣了!”高煦一只手,再一次托起她的臉,一面細細地瞧着:“強将手下無弱兵,嗯,主人是大美人兒,跟前的丫頭也生得俊俏,好好服侍娘娘,以後錯不了你,知道吧?”冰兒真吓壞了,抖顫地說了個“是”字。高煦這才松下了手,徑自向“春華軒”大步走去。冰兒怔了一怔,忙自站起來,趕過去道:“王爺,小姐……啊……娘娘還沒起來!”“我知道!”高煦一笑回頭說,“怎麽,連我還要擋駕!這都什麽時候了,太陽都照着屁股了,還睡懶覺?走!帶我進去瞧瞧!”想想,人家是夫妻的名分,冰兒自覺着幹預過了分,只得答應一聲,前頭帶路,身後的馬管事等一大群,不便擅逾,俱都停步在外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