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室內飄着淡淡的“晚香玉”花香,一如春若水過去的香閨。
她愛花成癡,尤愛“晚香玉”。暮春初夏,她的房子裏,總愛擺上那麽一盆,迎着側開的窗棂,即能把清香散置滿屋,嗅着那種淡淡的香甜味兒,真是舒坦極了。
湊巧了,眼前房裏,竟然也擺着那麽一盆,卻是本朝的景泰藍大青瓷盆盛着,花開尤盛,朵朵吐芬,像是特為這對新人祝福報喜似的。
非只如此,這房裏的一切擺設,對她來說,皆像是專為投其所好為她所設置下來的。大蓬紫水晶的葡萄吊燈,要較諸過去她房裏的漂亮、華麗多了,也名貴得多,原因在于“紫水晶”的那種馬乳狀的長圓球,一直為她所深喜,她所收集的那些小擺設裏,即不乏此物。而眼前,大蓬的這類紫水晶,一顆顆光芒四射,透剔玲珑,成串成累的就吊置在眼前,透過巧置的燈芯,幻化成一室的絢麗,像是專為讨她歡心似的。春若水一經發覺,不免心裏充滿了詫異。
何止這些?整個房裏的一切,一經她留意觀察,俱都似曾相識。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窗簾,即是她特別屬意的那種式樣,上面點綴着藍紅不一的各色寶石,華麗卻能兼及雅致,曾是她小小閨房那扇窗棂的具體而微,如今卻如天似海地展現眼前。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整整的一天,從早起到現在,她簡直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仿佛是個大玩偶,聽任着別人的擺布,穿衣、梳頭、上花轎、叩頭、拜堂……以至于到現在,包括母親一字一淚的數不盡的數說教誨,都像是極其空洞、絲毫不着邊際,竟是連一點點記憶也不曾留在腦子裏。只是眼前,在她目睹着銅鏡裏的自己以後,慢慢地卻又拾回了些什麽。
漸漸地,她才認識到,那一件最可怕的事情,終于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一切并非夢境,而是身歷其境的現實。
耳朵裏仿佛聽見了什麽,在一連串的請安祝賀聲之後,空氣幾乎都凝固住了,漸漸地傳過來沉重的足步聲,聲聲接近,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進了她的心扉,踏入到幾乎麻木了的靈魂深處,那種震驚程度,還是生平初次領略,一時間,她竟是冷汗淋漓。
房門開啓,玉流蘇輕響聲中,漢王高煦高大魁梧的人影,筆挺地伫立當前。
春若水直覺地有所覺察,只覺得全身血脈贲張,直似要爆破飛濺而出。
她卻仍然能保持着原有的坐姿,絲毫不動。
高煦直立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疊落在她身後,好長的一段時間,才開始有所異動。
緊接着房門關上,玉流蘇交相互擊,其聲清脆動聽。
高煦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春若水身後三步左右停下來。透過了面前的“月桂八棱古鏡”,他已能十分逼真地窺見了春若水的絕世芳容。乍驚其豔,微醺的醉态亦為之一掃而空。
“若水姑娘。”嘴裏緩緩地吐出了這四個字。一只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向對方肩上落去。只是在他忽然接觸到鏡中佳人那一雙猝然圓睜的眼睛時,那只待将落下的手,不禁為之中途停止,緩緩收了回來。
透過當前古鏡,直覺地使他覺察到,對方佳人眼睛裏的威儀,顯然極不友善,這就使他警惕到眼前的不可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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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高煦神秘多情地向她微微笑着。他有天生能讨好女人的那種特質:偉岸、魁梧,卻細致溫柔,女人到了他的手裏,很少不變為服帖的小貓、小羊,甘心情願地聽其驅馳,變為不貳之臣。現在,他卻在作他生平中的一次重大試探,意欲捕捉、降服春若水這樣一個充滿了挑戰性的女人。
無疑的,春若水的美麗、任性,甚至于潛在她內心的深深敵意,在他眼睛裏,都構成誘惑、刺激,而期待征服。女人的美,有時候在于形勢的襯托,才更能顯出其卓然特殊的價值。高煦之所以對春若水投以濃厚興趣,正顯示着他的極其自負以及無往不利的優越感。今夜首度洞房之後的接觸,顯然是非常重要的關鍵時刻了。
其時春若水已緩緩轉過身來。她似已挨過了集憤怒、羞窘、恨惡于一心的尴尬時分。
猶記雙方鏡中初見的一霎,春若水還只當是自己眼睛花了,竟然誤把高煦當作了無忌,如就外貌而論,兩者之間,确是有些相像,尤其是一雙眉眼更是酷似十分,身子骨也一樣的高大筆挺。但是,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特別是他們之間的品格與作為,更有着天壤之間的差異。在這個巨大的差異裏,春若水簡直不能對他們作等量齊觀,即使把他們雙方拿來聯想在一起,也是不公平的。默默地向他注視一刻,她随即把眼睛移向別處,不再多看他一眼。朱高煦已十分确定對方眼神裏的淩厲,顯示着這個到手的佳人,并非是那種逆來順受、任人擺布的人,如其這樣,才更顯出了她的卓然不群。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吧?”說時,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外面對我的傳說不一,我都知道,有關令尊的事情,我自當盡力,這一點要特別請你放心,我想很快他也該回家了。”春若水倏地轉過臉來,眼睛裏的光,有如寒芒迸射,卻只是向對方逼視着,依然不發一言。高煦被她這道目光吓了一跳,那也只是一霎間的事情,緊接着他微微笑了。春若水已經注意到這間房子裏的一些特殊布置,甚至于長幾上的一盞貝質雙芯座燈,都與自己過去所擁有的極其類似,這一切當然絕非偶然,顯然是漢王高煦在這些小節上都下了工夫。然而,對于春若水來說,這一切并不曾發生預期的效果,甚至于連一絲輕松的快感都沒有。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燈熄滅,剩下了幾上的一盞小小貝質宮燈,閃爍出約莫滲有淡淡粉紅色的光澤,為此新婚洞房,加染了幾許甜蜜與神秘。“夜深了,姑娘請安歇吧!”說時,他緩緩走向春若水,直到她身前咫尺距離才定下了腳步。他原想上前略示溫存,以圖良宵燕好,只是卻隔阻于春若水幾欲憤怒的眼神,不得不臨時止住了腳步。看來今宵洞房之夜,将是寂寞獨守,勢難有所進展的了,對于高煦來說,未免大為失望。他卻能甘于自處,微微一笑,徑自轉身自去。整夜良宵,他不曾再踏進洞房一步。
高煦去了。春若水的心情并未能因此少暢。對于高煦,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必要時不惜白刃相加,武力自衛,甚至于她還曾想到了死。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如此,看來高煦有足夠耐心,不到黃河心不死,對于自己終将不會放棄。原以為洞房中勃谿猝起,暴風雨後當有一定分曉,即使被他賜死,也是心安理得應無遺憾,高煦卻偏偏棋高一着,避重就輕地躲過了淩厲複猛銳的沖突,采取頗有君子之風的迂回攻略,顯見此人的胸襟抱負大非尋常,譬以一代奸雄,應無不當。春若水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站起來把身上的鳳冠霞帔脫下來,卻聽得房門輕叩,傳過來冰兒的聲音道:“娘娘睡了沒有?”此時此刻,這個聲音,毋寧是她最感到親切的了,當下慌不疊過去把門開了。
冰兒一身鮮豔地由外面閃了進來,“婢子給娘娘叩喜了!”邊說邊自跪地叩頭,卻被春若水一把抓了起來,“少給我來這一套,什麽娘娘、娘娘的,誰叫你這麽稱呼我的?”“哎呀!我的小姐,您還當這是我們家裏?”說到這裏忽然頓住,機靈地回身,開門向外面探望了一回,才又匆匆回來,“這裏規矩大極了,剛一進門,就給上了一課,小姐您如今身份不同了,是當今王爺的貴妃,要稱‘娘娘’,我是服侍您的跟前人,尤其不能忘了規矩,否則降罪下來,輕則一頓打,重的話,還要判罪呢,當是鬧着玩兒的呀?”春若水瞧瞧她,一身衣裳全都改了樣兒,是時下一般宮娥的裝束,帽子上的一串彩球兒,搭配得尤其好看。這個冰兒生得高挑白淨,面目姣好,尤其是一雙烏油油的眼睛,顧盼生姿,模樣兒透着機靈。她從小就跟着春若水一塊兒玩,跟到長大,服侍若水。尤其得力,明為主婢,私底下若水可也沒有把她當成一般使喚的丫頭,私下裏什麽體己話兒也都沒瞞着她。如今過門來到了漢王府邸,所見各異,唯獨只有這個丫頭,是自己跟前的一個心腹,看着她心裏自然地有一份溫暖,滋生無限親切。
“坐下來吧,今天這一天也夠累了,咱們好好聊聊!”春若水一面坐下,拍拍跟前的座位。冰兒可不敢這麽放肆,自個兒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壓個邊兒坐下來。“娘娘,我看以後還是這麽稱呼您吧,要不然小姐小姐的叫順了嘴,一個不小心在人前面說漏了嘴,那可不是玩的,您是沒事兒,倒黴的是我!”春若水挑了挑眉,待要不依,轉念一想,卻又不再堅持,輕輕嘆了一聲,沒吭氣兒。冰兒憋了一肚子的話,再也忍不住,四下裏打量了一眼,聲音放小了:“這是怎麽回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夜呀,王爺他……”“你是明知故問!什麽大喜、洞房!他是他,我還是我,咱們還是跟往常一樣,你以後少在我面前提他,給我記住!”春若水冷着臉數落她幾句,可把冰兒給吓傻了,一時瞠目結舌,心裏盤算了好一陣子,才算明白了過來:原來是這麽回事,小姐跟漢王朱高煦成親是成親了,可還沒有圓房,今夜洞房敢情是個“空子”,小姐她依然還是姑娘的身子。這還了得,漢王爺他焉能夠吞下這口氣!一旦翻了臉,別說老爺回不來,只怕春家全家都将大禍臨門了。小姐她倒是說得輕松,別是闖下了滔天大禍,尚不自知。記得臨別之前,春夫人把自己叫到後面,細細地關照叫自己好好勸說小姐:既是嫁到了王府,就是他朱家的人,千萬不能再使小性子,任性胡來。二爺更是千囑咐萬囑咐,說什麽,惹下了婁子,春家擔待不起?那是什麽滿門抄斬的罪,這麽大的責任,一股腦地竟然都寄托在自己一個丫頭身上。自己哪敢掉以輕心!想到這裏,冰兒只覺得心裏一陣子發涼,自額角直冒冷汗。“你這是怎麽啦?看把你給吓的?我都不怕,你怕個啥?”“娘娘……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冰兒怯生生地說,“您可千萬小心呀……”“又來了!”春苦水睜開了剪水雙瞳,“再叫我娘娘,我就撕你的嘴!”說着,她氣不過,真的舉手向冰兒臉上捏去。冰兒向後面縮,幹脆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小姐……”只說了一句竟自眼淚漣漣地淌了下來。“咦,你這是怎麽啦?誰欺侮你來着?快給我站起來!”右手輕舒,硬把她給提了起來。“您就別難為我了?”冰兒淚汪汪地道,“這裏規矩大,娘娘您委屈了吧!一切不都沖着老爺嗎?娘娘您就吞下了吧……”“哼!”春若水冷冷一笑,瞅着她道,“什麽時候你也變得這麽膽小了?這些道理我難道不懂,還要你提醒我?誰又給你說什麽了?”“是馬管事,他是這裏的總管,是個老太監!”“馬管事?”春若水搖搖頭,表示沒聽說過,“他都跟你說些什麽來着?”冰兒冷冷地說:“說是您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貴妃是‘四妃’之首,要尊稱您為娘娘,見面請安磕頭,一律要按宮裏的規矩,誰要是不遵從,犯了錯,一律照‘司禮監’定下的規矩處置,可嚴着呢!”春若水哼了一聲,不屑地道:“又怎麽啦!擺這一套又吓唬得了誰?不過,倒是委屈你了。”冰兒抹淨了臉上的淚,搖搖頭,嘆口氣說:“我又算得了什麽,只是為您,娘娘,如今您的身份不同了,已經是出閣的人了,可不比以前……”忽然發覺到小姐的臉色不對,下面的話,可就沒敢再說下去。
平心而論,對于春若水迫嫁漢王朱高煦這門婚事,冰兒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對于春若水心裏所屬意的那個君無忌,她可又是滿懷同情,滿心地抱不平,不過一切從大局着想,又将奈何?春若水的任性脾氣,她比誰都清楚,果真要是對君無忌心存不死,往後可保不住不會胡來,那可關系着春家門風的大事。漢王朱高煦焉能有此大量,吞得下這口鳥氣?一個招惱了,那還了得?正是為了這些,冰兒才不得不善盡她“忠心報主”的職責,更何況春夫人和二爺的一再囑咐,如今她才似覺出這個“偏房丫環”的差事,敢情并不輕松,較諸昔日的随心清閑,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小姐她心裏到底是存着什麽打算,她還真摸不清楚。但她卻了解小姐的個性—你有千方百計,我有一定之規,一經她決定了的事,山也甭想擋住,可真令人心裏納悶兒。
“王爺他的人呢?上哪去了?”“我不知道!”春若水強壓着心裏的無名之火,“這是他的家,他愛上哪裏就上哪裏,我管得着麽?”她可真有點兒不了解冰兒這個人了,淩厲的眼神,狠狠地逼視過去。“您可別多心,是馬管事要我來打聽的!”冰兒說到這裏,忽似想起,匆匆站起來道:“我得走了,馬管事那邊,還等着我的回話呢!”話聲方住,即聽得門上輕叩,傳過來一個尖細的口音道:“奴婢馬安,給娘娘問好,請娘娘賜見!”冰兒神色一愣,忙自小聲道:“就是他,馬管事!”春若水冷冷地說:“就說我睡了,不見!”冰兒剛要照回,門外的馬管事已咳了一聲道:“奴婢奉旨,跟娘娘傳話來了!”這麽一說,倒不能不見他了。春若水随即自個兒坐好,向着冰兒努了努嘴,冰兒會意,應了聲:“來了!”徑自過去把門開了。門外站着三個人,除了為首的總管太監馬安之外,身後還有兩名侍女,每人手上托着銀盤,置着覆有碗蓋的青花細瓷。冰兒向着為首的馬安請了安,退後閃開,馬安便自同着身後女侍走進來。“卑職,漢王府總管太監馬安,叩見娘娘。娘娘大喜!”邊說邊下跪叩頭請安。随行的兩名女侍,垂目下視,一切都顯示着漢王府的規儀,不比尋常。這個馬安總有六十多歲了,卻因為早年閹勢,雄勢不張,臉上不生胡須,說話細聲細氣,看起來倒像是個老婆婆,身材偏高,有點兒貓腰駝背,眉細而濃,額窄而尖,深陷在眶子裏的一雙眼珠子,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個工于心計的人。叩頭之後,圓睜着一對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着,期盼着對方貴妃娘娘的一聲賜起。春若水不是不知道這個規矩。卻偏偏耐下性子,遲遲地才吩咐了一聲:“起來!”馬管事瘦臉上着了一抹紅暈,頗似委屈地低頭笑着:“奉王爺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沒好好用飯,特別關照廚房給準備了幾樣精致菜肴,請娘娘品嘗品嘗!”說罷,手勢略揮,随行的兩名女侍,便即過去在白玉長案上張羅着擺設,卻是雙杯雙著,複出玉壺一只。“不用了!”春若水搖搖頭,寒着臉說,“我不餓,撤下去!”馬管事怔了一怔,賠笑道:“娘娘,這是王爺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點兒吧!”“哼!王爺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麽?”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緩緩轉向當前的馬安,“馬管事,你倒說說看,我不餓,叫我怎麽吃呢?”“這……”馬安幹笑着搓着兩只手,“王爺是體貼娘娘,怕娘娘餓着了,這裏廚房,日夜有專人伺候,娘娘随時想吃些什麽,只關照一聲就得了!”春若水點點頭說:“這就是了,那麽這些東西,就賞給你們吧!”馬管事又是一呆,勉強賠着笑臉彎下腰道:“謝謝娘娘,只是這酒菜乃是王爺恩賞給娘娘的,奴婢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享用,這樣吧,奴婢先撤下去,在爐竈上暖着,娘娘随時想吃,招呼一聲,随時可以再端上來。總之,這是王爺的恩典,娘娘還請體會。”說到這裏,馬安揮了揮手,随即關照一雙女侍道:“撤下去!”春若水近看這個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頭,臉上不見四兩肉,雙眼狼顧鷹視,顯然奸佞之輩。此類小人多能一心護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靈巧,莫怪乎能讨得朱高煦歡心,留在身邊效力了。思忖着自己與朱高煦這段孽緣,正不知何了何休,說不定是一場長期鬥争,而後無盡歲月,說不得還要在王邸厮守下去,這期間難免與對方這個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來得罪,卻也不能讓他小瞧了自己。當下微微一笑道:“馬管事,你來王府有多久了?”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婢是自幼進宮,過去在燕時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後,賜奴婢予今漢王爺,直到今日……說來也十幾年了。”春若水點點頭,忽作微笑道:“外面傳說漢王爺好大喜功,荼毒生靈,視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漁色,即使與今太子,亦貌合神離。生有二心,這些傳說,可是真的?”馬安不待她說完,早已吓得臉上變色,連連後退,把一顆頭垂得不能再低。
“奴婢惶恐……奴婢不敢……”“你怎麽不說?”“娘娘……”馬管事擡起頭,讷讷道,“王爺乃當今聖王,忠心護國,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聽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亂語,這是大不敬的!”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這句話對皇上或能适用,他不過是一個王爺,怕還不夠格吧?”“王爺乃今上嫡出,輕視王爺,即對皇上不敬,娘娘還請出語三思!”“這也罷了!”春若水含着微微的笑,一雙妙目緩緩由馬安臉上掃過,再掃向一雙侍女,後者二人耳聞得春若水如此放言無忌,早已吓得變了顏色,一副瞠目結舌樣子。春若水的膽識與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幾句話裏已顯露無遺。
“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字?”“奴婢……春倌……”“奴婢……荷倌……”馬管事道:“她們兩個是特派在‘春華軒’,服侍娘娘的。”春若水看這兩個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氣未去,一派純樸,倒也讨人歡喜。
馬管事退後一步,垂頭道:“娘娘帶來的兩位姑娘,一個安在衣監,為娘娘管理穿着衣裳,這位趙姑娘就留在娘娘身邊,王爺特意關照,賜稱‘宮人’,一切衣饷,皆比照皇祿,特此向娘娘禀明。”原來冰兒娘家姓趙,如照所說,今後便是“趙宮人”了,一個貴妃,一個宮人,分明大內禮數,對若水、冰兒主婢來說,确是十分優容的了。春若水冷冷地道:“你們這裏的規矩真多,這些稱呼我可不習慣,以後你們怎麽稱呼她我管不着,我還是叫她冰兒得了!”馬管事點點頭說:“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猶豫,他随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許需要歇了,如果沒有別的差遣,奴婢這就向娘娘跪安了。”“慢着!”春若水轉向一旁的冰兒道,“拿一百兩金子賞給他們,馬管事六十兩,春倌、荷倌每人二十兩。”冰兒答應一聲,徑自轉入幔後取錢。這錢是她由娘家帶來的,春大娘早就顧慮到了,五百兩黃金押轎過來,特意着她開釋下人,手邊備用,數目雖然不是驚人,卻也不寒碜。
馬管事雖然生長深宮,平日薪俸皆有定數,王府規律嚴謹,并沒有多少武油水,六十兩黃金,在他來說,實在是個相當的數目了,不啻是發了一筆小財,聆聽之下,立時面色一喜:“娘娘這是……娘娘的賞賜,奴婢不敢擅自收受……”兩名女侍也都跟着跪下叩頭,表示不敢收受。“哼!”春若水冷冷地道,“是嫌少麽?”“不……”馬管事半天才讷讷道,“王府裏的規矩……”春若水一笑道:“規矩是人定的,放心,我不說,再不會有別人知道。”馬管事這才放心了。冰兒已取出了金子,五兩一片的金葉子,按照春若水的吩咐,分成三份,分別送到了三個人的手上。
“這……娘娘既然這麽說,奴婢也只有愧受了……”正是“其詞有憾,其實深喜”。把沉甸甸的綢子包兒遞向懷裏,馬管事那張瘦臉所顯出的笑容,可開朗多了。叩安後離去的一霎,他着意地多看了這位“春貴妃”一眼。毋庸置疑,這位娘娘的恩威并施,算是在他身上産生了一點兒效果。
冰兒特別送他們到院子裏,春、荷二侍,手托銀盤回廚房交差。
馬管事笑向冰兒道:“趙宮人留步,侍候娘娘去吧,娘娘這邊有任何差遣,你盡可關照下去,行不通的只管找我!”說了這麽句話,便自笑嘻嘻地徑自邁着八字步去了。
冰兒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卻又禁不住面現笑靥,對于小姐的這一手恩威并施,算是打心眼兒裏折服,當着奴才,先罵其主,雖是借人之口,實已說明了敢與漢王分庭抗禮的膽識,以收“殺雞鎮猴”之實效,轉過來反手贈金,已收小人歸心,正是軟硬兼施,敢情小姐她還真有一手兒。
心裏想着,冰兒已回到春若水寝閣,關上了門:“看來您這一手真靈,算是把那個老太監給收住了!”“那也不一定!”春若水略有所思地笑笑,“不過,既然他的手軟,總是不難應付的了。”微微一頓,她才又向冰兒道,“看看有什麽吃的,給我弄一點兒來,我是真餓了!”冰兒怔了一怔,翻白了眼睛,好不稀罕:“咦,剛才您不是說不餓來着?放着那麽些好吃的,都給退了回去,這一轉眼的工夫,您又餓了?”“你呀!你好糊塗了!”“怎麽我又糊塗了?”“哼!”春若水冷冷地說,“那是朱高煦特為試我的,吃不得的,一吃他可就上臉了!”“我可是又糊塗了!”“你沒看見,杯筷都是雙份兒的麽?”春若水冷笑道:“他可真把我當成他的新娘子了,那叫‘合卺酒’,是夫妻入洞房,背着人互許終身、兩心相印之後才能喝的,別當我什麽都不懂,哼!我要是喝下了他的‘合卺酒’,可真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了。”冰兒驚得吐了一下舌頭,回想一下,果然方才杯筷都是雙份兒,雖然朱高煦本人不在現場,卻也顯示了有他的份兒,小姐只要一沾筷子,也就有了這個“默許”,無異與他是“心心相印”了,想不到小姐心細如發,竟然連這一點也顧慮到了,就是不與他以口實和可乘之機。“只是,小姐她心裏又有什麽打算!難道這趟子婚事,明媒正娶是鬧着玩兒的?”冰兒簡直迷惑了,兩只眼睛裏充滿了不解,直直地向面前的貴妃娘娘看着。
春若水微嗔道:“還愣個什麽勁兒,快去呀!”冰兒這才應了一聲,匆匆下去。
春若水這一霎心裏頗不安寧,想到漢王朱高煦之陰深沉着、極工心計,确是不易對付,稍一不慎,只怕便将墜入他的算計之中,今後務要提高小心。
她确是有些累了,折騰了一整天,肚子又餓。從三天以前,便沒有好好睡過覺,今天一整天,打從早上起來,便像猴子也似的被人給耍着玩兒,梳頭、絞臉、擦胭脂抹粉,一樣也由不了自己,想想有些自憐,又覺得好笑。這一會兒她自個兒默坐獨思,不禁又想到了小別未久的君無忌……也不知道他如今怎麽樣了?是不是還住在雪山頂上的那間石頭屋裏?抑或是已經離開了?“他知道了今日之事,卻又作何感想?”這麽一想,頓時坐立不安,顯得十分煩躁。其實這早已不是新鮮事了,這些日子以來,也不知想過多少回了,每一次想起來,都令她有如切膚之痛,只覺得無限愧疚。
今夜,她尤其有這種感受,想想心裏可真不是個滋味,恨不能立時破窗而出,一騎快馬直奔雪山,與他一圖良晤,痛訴究竟,自剖心跡,任他發落。哪怕被他打一頓,罵一頓也好。然而,這卻是行不通的,尤其是今日,在自己披上了這襲新嫁衣之後,已是大不同于昔日,連帶着與情人相會的權利也已喪失。真個是萬般無奈了。
她這樣想了一陣,感傷一陣,正自無法開交,冰兒卻悄悄地來到了近前。
“哦?”春若水微似一驚道,“你回來了?”冰兒攤開手中包兒,裏面是荷葉包着的熱騰騰包子,還有幾樣制作精巧的點心。
春若水等不及,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三日兩口吃下肚,連說好吃。
冰兒瞅着她,不覺嘆了口氣:“還有些熱湯,您慢慢吃吧!”随即取過一個瓷甕,就着青花細瓷小碗,倒了大半碗來,雙手捧到了若水面前。武春若水接過來喝了一口,冰兒忙說:“小心燙着了!”卻似慢了一步,相視一笑,情景宛似昔日,而今天這般場合,卻萬萬不同于昔日……想着連冰兒也似不勝感慨系之。一氣兒她吃了三個包子、兩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面角兒,又喝了一碗濃濃的湯,才似吃飽了。冰兒只是在燈下一聲不吭地看着她吃喝,支着腮幫子,滿臉稚氣地盯着她看。“幹嗎這麽瞅着我?不認識是不是?”“真有點兒不認識了,您真漂亮,漢王爺他可真有福氣,能夠讨到了您這個大美人兒……”“他有個屁的福氣!他有‘豆腐’!娶了我,算他倒了黴了!”一想起他來,原本的笑臉,頓時化為烏有,卻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瞅着冰兒說:“以後我們約好了,背着人的時候,就像這樣,咱們跟以前一樣的要好,可不許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什麽王爺不王爺的,聽起來我就有氣!惡心!”冰兒一面收拾碗筷,感嘆一聲道:“哪能不提呢?這一切不都是人家的嗎?”看看春若水臉現不悅,她又改口一笑道:“好吧,我盡量就是了,除非萬不得已,我就不提他就是了!”她又笑着說:“這裏廚房裏也講究,有七八個大師傅,還有專門侍候您的,我不敢說是您餓,說我自己餓,那些人為讨我的好。一下子就給了我這麽些,竈上還炖的有‘口蘑鴨子’,說是王爺最愛吃的……”說到這裏,忽然頓往,發覺到走了嘴又犯了忌諱。春若水倒也沒生氣,冷冷地問:“他還沒睡覺,這麽晚了還要吃喝?”冰兒說:“這可是您問我,我才說的!”春若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冰兒笑笑才說:“廚房裏的人說,他有這個習慣,每天晚上練過功夫,總要吃些東西,最愛吃的就是這道口蘑鴨子。他們還打趣說,今夜王爺沒這個工夫,怕是照顧不過來了!”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狠狠地又瞪了她一眼。“這個不是我說的,是他們說的。”“貧嘴學舌!”春若水嗔道,“以後這些話不要學給我聽!”“是—”冰兒拉長了音,應了一聲。“這‘春華軒’裏還有什麽人住着?”“除了您、我以外,就是剛才見過的那兩個侍女,再也沒有別的人了!這裏地方真大,簡直把我都給弄糊塗了!”于是冰兒繪影繪形地把“春華軒”附近地勢說了一遍,這裏是什麽“閣”,那裏又是什麽“院”、什麽“堂”、什麽“軒”的,春若水聽聽也弄不清楚,莫怪乎冰兒更糊塗了。
主婢二人又說了會子閑話。冰兒終是放心不下,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道:“我的娘娘,您心裏倒是怎麽個打算呢!別忘了今天晚上是您大喜的日子呀,就這麽跟我閑聊聒絮下去?一夜不睡了?我可是不陪您了,一天的好折騰,腰都折了,哎喲!哎喲……”邊說邊自扭着她的腰,左扭也疼,右扭也疼,盡自哎喲喲叫個不歇。
春苦水瞪着她嗔道:“別耍骨頭了,我看你是賤得慌了,別人不知道我倒還罷了,你難道也不知道我的心?不替我難受解解悶兒,還一個勁兒地拿話來消遣我,惹火了看我不捶你一頓,叫你疼個厲害!”冰兒哭笑不得,小可憐兒也似的樣子:“人家是真的疼嘛,誰又不是您肚子裏的‘長蟲’,知道您心裏想些什麽?這個主意又怎麽給您拿?”忽然她靠前坐下,涎着臉笑道:“真個的,您把心裏的話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個打算?”春若水看着她想說什麽,卻是欲言又止,她心裏亂得很,卻又能說些什麽?搖搖頭說:“你去睡吧!”冰兒嘟着嘴,失望地站起來,指了一下裏面說:“我在裏面那間房子,有什麽事您就招呼一聲。我可是真困得慌了……”邊說邊自打了個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