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河漢
白道城一役,斬殺敵軍一千六百餘人,生擒七百餘人,算得上是一場勝仗。
也許是為了振奮士氣,當天聖上就在行宮內大開宴席。此役中立下大功的校尉嚴瑜、奉車都尉李罡都被聖上召到了面前加以勸勉。
在坐的八部大人及諸部落首領無不盛贊聖上英明。
大家其樂融融地赴宴,又有羽林中郎将阿莫林将軍之妻,親奏一曲《北歌》。此曲歷敘夏侯氏開創大燕基業之史,又記太宗高宗的武功,慷慨激昂,頗有壯氣。
聖上十分滿意,賜其妻黃金白銀。人人都知,只要這阿莫林小心謹慎,回京之後必有封賞。
直到三更時分,大宴方才結束。
大燕起于軍旅,治兵極嚴。雖然前一日鬧到半夜方休,第二天聖上照舊是一早便點兵回京,諸軍絲毫不敢懈怠。只見一路旌旗招展,萬人大軍護着大燕的帝後宗室們浩浩蕩蕩地向帝京行去。
這次夏侯昭就沒來時那麽好的運氣能騎馬了。自從她在行宮以一曲笛音鼓舞士氣之後,皇後仿佛是擔心她真的會拿着兵刃去和敵軍拼殺,說什麽也不準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了,又因為她的坐騎含金在白道城中誤飲了有毒的河水而亡,皇後幹脆将她帶的幾匹馬都牽走了。
堂堂大燕公主便只能穿着火紅的騎裝,和自己的陪讀窩在馬車裏玩四維棋。本來夏侯昭是提議下圍棋的,結果她和王雪柳兩個人加起來連圍棋的規則都湊不齊,風荷便勸她倆幹脆玩太/祖皇帝發明的四維棋。
這四維棋仿征戰之道,棋子分為兵、将、馬數類,各有進退之法。比起圍棋來,四維棋更加生動,果然換了四維棋,倆人就玩得頗有興致。又有盤尼真常來車上講述西羌風光,生動有趣,因此一路之上,她雖不能自由行動,倒也并不寂寞。
這一日,車隊行到黃河之畔的會興渡,此處自古以來,便是黃河之上有名的渡口。夏侯昭得了皇後的準許,帶着王雪柳和鳳荷下車賞景。此時夏汛初至,浩浩湯湯的河水從西方滾滾而來,卷着泥沙朝東方奔去,氣勢恢宏,遠比他們半月前渡河時壯觀。
三人啧啧稱奇,看得十分興起。
忽而身後傳來“嘚嘚”的馬蹄聲,三人轉身,卻見一身勁裝的樂陽公主從馬上翻身而下。舊時鮮卑族無論男女,出入多為編發,大燕建立之後,宗室貴族的女性們才模仿南朝,學會了各種發髻。夏侯昭和王雪柳年紀尚小,又貪圖方便,仍是編發。而樂陽公主的一頭黑發卻只用一根細帶豎起,河邊風大,将她的長發吹起,別有一番風姿。
她大步走到夏侯昭身邊,道:“初懷,你身體大好了吧。”
皇後娘娘約束夏侯昭的行動,對外只稱她在行宮裏受了風,樂陽公主故有此問。
夏侯昭笑道:“已經沒事了,多謝姑母挂懷。”
樂陽公主故意不提卻霜節那日的事情,只道:“聽說你那個陪讀生病了,急急送回帝京,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夏侯昭道:“父皇說前一日得了她家的信,大約是不太好,已經送到京郊的廟宇裏修養了。”
樂陽公主自然早就知道永寧公主親自上表代自己的孫女裴雲,向聖上請求免去公主陪讀一職之事,她提到此事,不過是想為接下去的話,做個鋪墊罷了。
“七夕節就要到了,那日我會邀請帝京中的少女們一起到永寧寺消夏,初懷可有興致一同游玩。”
夏侯昭笑道:“有此美事,初懷自然恭敬不如從命了。”
見她應了,樂陽公主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氣。只要将夏侯昭請到永寧寺,她自然有法子安排泰容向表妹賠禮道歉,兩個小孩子和氣了,之前的事情,帝後想來也不會追究。
樂陽公主又親切地關心了下王雪柳,也請她參加永寧寺的游園會,方才施施然上馬離去。
夏侯昭站在河岸之上,看着樂陽公主縱馬奔到一個少年身旁,那少年與樂陽公主交談了兩句,又轉頭朝着夏侯昭遙遙點頭,正是多日不見的沈泰容。
“公主,回去吧。”王雪柳勸道。夏侯昭剛要答應,身後忽然傳來缥缈的鈴聲,一時近一時遠,又過得片刻,卻見國巫悠悠地騎在一匹老馬上,行到了她們面前。
那馬看起來比它背上的國巫還要老邁,走一步喘三喘,頗為吃力地挪着步子,好不容易走到岸邊,四只馬腿哆哆嗦嗦的,仿佛立時就要栽到滔滔的江水之中了。
然而騎在馬上的國巫還是一派安然,她笑眯眯地和三個少女打招呼。夏侯昭趨前幾步,拉住了老馬的缰繩。
國巫擺擺手:“不怕,摔不下去。”
夏侯昭依舊緊緊握着缰繩,道:“還是小心些好。”
國巫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孟格娅也長大了,看來賽納的擔心是多餘的。”河上忽而刮起了風,國巫的聲音一下子就被吹散了,夏侯昭的心頭猛地一震。擡頭正好碰到國巫的眼睛,方才還眯縫着的雙眼,此時卻奕奕有神。
夏侯昭猶疑地問道:“母後?母後擔心我?”皇後本是漢家女子,沒有鮮卑名字,所以國巫素來使用女主人一詞的鮮卑譯名“賽納”來稱呼她。
不知何時,河上升起了蒙蒙的霧氣,與她們相隔幾丈的王雪柳和風荷一時間都仿佛離得更遠了,
國巫的聲音如微風般從耳畔拂過:“孟格娅,人生到這世上,必然有自己必須去做的事情。你已經去過一次赤山了,那裏不留淚水做成的魂魄,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夏侯昭将缰繩攥得更緊了,她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難道國巫真的能洞穿生死,知曉自己的前世?
國巫幹瘦的手在她的發心拂過,“有人希望你能逃離擔負整座大燕王朝的命運,也有人希望你能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他們都沒有錯,但是這一次,你自己要拿定主意。”
她又拍了拍夏侯昭的手,道:“‘孟格娅’多麽燦爛啊。”鈴聲漸遠,國巫騎着她的老馬,晃晃悠悠離開了岸邊。
夏侯昭的鮮卑名字“孟格娅”正是晨光的意思,她不由自主地松開了缰繩。明媚的晨光驅散了霧氣,河面上波光粼粼。
她再轉頭,已經看不到國巫的身影了,只有一隊一隊騎在馬上的神策軍将士,朝着帝京的方向而去。
數日後,出外一月有餘的聖上終于帶着宗室貴族們回到了帝京。時已入夏,帝京也漸漸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