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邊城
夏侯昭這幾日将前世的事情反複推敲過數次,那一次她在卻霜節上的遇險,始于沈泰容的一句話。
出京的時候,沈泰容告訴她白道川的上游有神山,附近的百姓去祈雨求子,都十分靈驗。
那時候夏侯昭雖然年紀小,也知道父母在為無子而煩惱,聽到沈泰容的話,十分感興趣,興沖沖地打算跟着沈泰容一探神山究竟。圍獵過後,沈泰容卻被樂陽長公主喚走了,夏侯昭不聽風荷勸阻,自己偷偷跑了出去,走到半道迷了路,連遇險境。幸而含金識途,将她帶出了歧路,被尋至此處的沈泰容找到。
然而等她回到營地的時候,才知道父皇在得知她失蹤之後,匆忙出宮,在行宮之前遇刺。刺客當場被抓,但還沒來得及審問,他便服毒自盡了。
父皇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醒來,又回京調養了一個多月,才能勉強視事。而此時各地請立夏侯明為儲君的折子已經堆得小山一般高了。
第二年春天,父皇的身體終于大有起色,母後卻病倒了,從此之後,璇玑宮中再也沒有斷過藥石。再一年,母後崩逝,又過了兩年,父皇在為夏侯昭和沈泰容定下婚事後,撒手人寰。
現在的夏侯昭雖然依舊算不上精于謀略,但也能看出,這計策十分粗疏。尤其是卻霜節上這段,如果夏侯昭上山的時候,有侍衛跟随,她就不會迷路;如果聖上出宮的時候,上三軍布防嚴密,他就不會遇刺;如果帝後對沈泰容有一絲的懷疑,追究他诓騙幼妹的責任,那麽無論幕後主使是誰,都已經做好了犧牲沈泰容的打算。
而今夏侯昭有了自己的侍衛,羽林和神策兩軍節随行出京,他們還敢拿沈泰容來冒險嗎?他們如果換了計策,她又該如何面對?
夏侯昭的掌心微微出汗,耳中沈泰容的聲音就飄忽了起來:“初懷妹妹,這幾匹馬你可中意?如果覺得不喜歡,我再請父親送幾匹來供你擇選。”
夏侯昭五歲頭一次騎馬,樂陽公主特地選了一匹性格溫順的小馬送給她。那匹馬全身黑色,只在馬尾處有一叢金黃色的毛,飛奔起來如灑金般,因此就取名“灑金”。夏侯昭甚為喜愛灑金,除了卻霜節這樣重大的圍獵之外,也經常在宮中校場騎着它兜風。去年冬天,灑金不幸染病故去,夏侯昭傷心不已。聖上屢次提起重新為她挑選馬匹,都被她拒絕了。
這匹含金卻是沈泰容特意為她選的,與“灑金”同為黑色,從額頭頂部沿着脊背而下,生着細細一道金毛,如金線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因怕她不喜歡,還多送了四匹名駒,每一匹都價值千金。
沈家屢屢讨好于她,難道就為了讓她在卻霜節上迷一次路?
始光三年,她乘着鸾車從天樞宮的正門出發,前往新建好的初懷公主府與沈泰容成婚。當風荷扶着她走下鸾車時,站在正堂之上的樂陽公主穿着大紅的禮服,笑道:“初懷,你終于來了。”那般志得意滿,仿佛數十年的心事一朝得成,是萬萬做不得假的。
那麽會在含金身上動手腳的人,又會是誰?
夏侯昭定了定心神,謝道:“讓表哥為我操心了,含金很好。”她伸手在含金的頭部拍了拍。
沈泰容可不知道表妹的魂魄早在上輩子就和自己成了怨偶,相看兩厭,只覺得她今日頗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起母親的囑托,換了一副關切的神色,道:“你喜歡便好。不過我看你怏怏的,莫不是早起受了風?”他說着,便伸手想要試試夏侯昭額頭的溫度,還沒觸到她,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殿下,聖上和皇後已經出發了。”
夏侯昭擡頭遠遠一望,果然看到三軍齊動,她也不想多和沈泰容糾纏,忙道,“既如此,我們也快些出發吧。表哥,你不回秦王大哥哪裏嗎?”
“哦,我正要回去。”沈泰容的手落了空,回頭看了一眼剛剛說話的人。身着戎服的少年,動作敏捷,氣質沉穩,一看便是在軍中歷練過的。
沈泰容摸摸鼻子,原本在心中盤旋的幾句話忽然就想不起來了。他心中不免生出一個念頭,舅舅和舅母還是太過寵愛表妹,這樣的人才如果放到大殿下身邊磨練,将來必成大器。此時卻被安排來陪伴公主玩耍,真是大材小用。
不過夏侯明身邊才俊濟濟,也不差一個。
沈泰容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母親交給的任務,也不多留,向嚴瑜點點頭,和夏侯昭道了別,便打馬離開,去尋夏侯明了。
嚴瑜于馬上行了一禮,一抖缰繩,小紅便颠着小步,追着含金去了。他身後近百名公主侍衛,無需號令,皆提馬跟上。
有那早起的帝京居民遠遠地圍觀,先是贊嘆了帝後風姿,等到初懷公主帶着自己的侍衛經過時,他們不免驚嘆起來。身着騎服的公主雖然年幼,卻已經有了綽約的風姿,身後的将士們也個個年輕俊朗。
能夠擔任卻霜節皇室護衛的兵士,自然是大燕軍隊中的佼佼者。除了阿莫林和陳睿各自率領着羽林神策兩軍外,還有八部大夫帳下的精銳。此時帝京至陰山的一路之上,旌旗飄揚,将士們英姿勃發,誰不贊一聲,大燕兵強馬壯!又有誰敢掠其鋒芒?
陰山與帝京相距一千餘裏,即便是北軍中最精銳的騎兵兼程而行也要十日方能到達。因此雖然此次參加卻霜節的宗室公卿大多騎着馬或乘着馬車,也花了半月之餘,才看到了陰山腳下的白道城。
這座太/祖修建的城池,位于陰山最大的峽谷白道川之上,故此得名。此地是中原地區與塞外草原的交界之處,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從太/祖時便隸屬于九邊統領。
因為每年卻霜節,皇帝都會率領群臣至此祭祀圍獵,所以歷代燕帝都曾派人修繕此城。此時夏侯昭遠眺白道城,只見深灰色的城牆綿亘數裏,幾乎與城後的陰山山脈融為一體。城樓之上,旌旗破空,旗上繡着碩大的“燕”字,又有一面略小的旗子,繡着一個“劉”字。
帶兵駐紮在白道城的将領是“北軍”有名的虎将,劉正坤。此人早年是沈明帳下的前鋒官。晏和七年,北狄入侵九邊,沈明派他出戰,平州一役,他帶着三千騎兵,夜襲敵營,擊潰敵軍兩萬餘人,又生擒北狄蠻将潑黎,聲名大振。戰後敘功,他連升三級,更被委以守衛白道城的重任。
沒有見過劉正坤的人,聽其名聲,大多以為是個力大如牛,虎背熊腰的壯漢。此刻跪在聖上面前的将領,卻是一副清俊的模樣。
“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正坤聲音清朗,帶着北地兒郎特有的豪氣,正與他的外貌形成了鮮明對比。
站在皇後身側的夏侯昭聽到周圍的宗室貴婦們發出了低低的笑聲——鮮卑女子可不是藏在深閨中的嬌花,尤其是公主及諸王的女兒們,作風向來豪邁,從興憲公主開始,便有豢養面首的傳聞。看到如此好相貌的男子,貴婦們都升起了幾分興趣,不過帝後在此,大部分人也只是議論幾句劉正坤的模樣而已。
夏侯昭卻知道,正是因為劉正坤有這樣的好相貌,始光初年便有流言,說他是樂陽公主的內寵,所以才能從一個小小的衛戍被提拔為沈明的親衛,進而一步登天的。樂陽公主權勢滔天,這流言是真是假難以辨清,但劉正坤确實得到了沈明和樂陽公主的信任。
聖上親自扶起劉正坤,道:“愛卿确是勇将也。朕觀這白道城中軍士,人人精神抖擻,皆是我大燕好兒郎。”聖上雖久居天樞宮中,當年也曾帶兵平叛過。神焘末年,若非聖上将庶人鄭及其叛軍一網打盡,大燕就有可能陷入了一場諸王混戰的內戰中。因此他雖不是馬上帝王,也知曉幾分軍事。
劉正坤欲要再次拜倒,跪謝聖訓,聖上已經攔住了他道:“待祭禮結束,便由愛卿陪朕一同前往白道川尋獵。”能得皇上欽點,陪同圍獵,這卻是十分榮耀的獎賞了,然而劉正坤的臉上始終波瀾不驚,謝恩後,便退到了一側。
夏侯昭順着他所站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了樂陽公主的身影。沈明駐守九邊,無大事或皇上傳召,不得擅自離開九邊帥府所在的北盧城。因此每年的卻霜節都是樂陽公主帶着沈泰容一起參加的,此時這位大燕王朝最富盛名的公主穿着一襲紫色騎裝,站在巍峨的白道城前,英姿飒爽,顧盼之間,別有一番風采。她仿佛感受到了夏侯昭的目光,轉過頭來,朝着夏侯昭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