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晨光
便在此時,王晉粗豪的聲音在外面響了起來:“末将參見皇後娘娘、國巫大人。兩位一路上可還安穩?”
國巫還在為老虎的事生氣,斷不肯與王晉搭話的。皇後看了看低着頭的月姑姑,見她雙眉輕蹙,便知她心中不樂。
皇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溫言道:“王将軍辛苦了,路上很順利。”
車駕外的王晉聽到皇後的聲音,臉上顯出幾分失望的神色,踟蹰了一下,又道:“末将前幾日得了幾冊南朝來的書,但自己學識淺薄,實是讀不懂。聽聞皇後娘娘一向博覽群書,願獻予娘娘。”
他話音剛落,就聽車內傳來“嗤嗤”的笑聲,不由得面紅耳赤。但他仍挺直了腰杆,将那精美的木匣捧得老高。
皇後的聲音倒是和方才一樣,和氣地道:“多謝王将軍了。”
王晉有些頹唐,剛想将木匣交給車邊跟随的宮人,這時卻有一雙纖纖的柔夷掀起了簾子,将他手上的匣子接了過去。
幾名司號剛剛扛着號角從城樓上下來,就看到他們平日裏威風凜凜的中郎将大人站在城門前,漲紅着臉抱拳恭送皇後的車駕。
他們不由得啧啧贊嘆:“果然還是将軍大人厲害,面對國巫大人依舊不卑不亢。”
帝京中行人車馬雖多,但看到皇後的車駕經過,皆紛紛避讓。不多時,一行人就看到了天樞宮高高的臺閣。
國巫大人還在“嗤嗤嗤”地笑,皇後重新倒了胡椒酒給她,勸道:“馬上到了,您也順順氣。”
又喝了一杯酒的國巫大人心情明顯好了起來,對抱着匣子的月姑姑道:“哈羽,我像你這般年輕的時候,可沒有如此怯懦。你如果到現在依舊怨恨他害了你妹妹,便直接對他講。拖泥帶水,日後會有更多麻煩。”“哈羽”是國巫大人給月姑姑取的鮮卑名字,本意便是“月”。
月姑姑恍若未聞,偏頭朝外看去,卻始終沒有放下懷中的匣子。還是一旁的皇後解圍道:“好好的,怎麽又提起這個來了。這事還需從長計議,急不得。”
國巫大人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案幾上,原本戲谑的語氣變得鄭重起來,她喚了皇後的鮮卑名字,道:“賽納,你素來心軟,不願意催她,卻不知這是害了她。好在孟格娅不像你,你到現在也沒拿定的主意,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提到女兒,皇後心中一顫。她透過車駕四圍飄飛的帷幔向遠處望去,果然看到了天樞宮門前那對翹首企盼的父女。暮色四合,巨大而沉默的天樞宮在他們身後凝成一個濃重的陰影。
離得那樣遠,皇後卻分明看到丈夫臉上露出了笑容。
她還記得自己剛剛知曉要嫁給他時的情景,那是高宗神焘二十年的五月。明明是陽光明媚,微風和煦的春天,天樞宮內的氣氛卻十分壓抑。
到也難怪,那一年的帝京十分不太平,先是永寧公主的驸馬裴嶺棄軍而逃,被高宗派出的神策軍斬殺,接着已經準備下定的太子妃裴少惠驚懼而亡。整座皇宮,氣氛低迷,宮人們做起事來,都是戰戰兢兢的,生怕不小心惹惱了某個貴人,就有生命之憂。
她那時候還是侍奉沈貴妃的三等宮女,沈貴妃雖然性子古怪,但待下人并不苛刻,高宗皇帝駕臨時,她也沒有資格上前侍奉,因而過得倒還平穩。
那一日,高宗皇帝匆匆而來,他的臉色極為不好。原來在皇後的懇求下,他不得不下诏将原本定為秦王妃的崔容雨,改封為太子妃。秦王夏侯賢雖然遠不如太子和六皇子夏侯鄭受他喜歡,但終歸是他的兒子。
因為高宗皇帝的兄長秦王去世得早,他又将秦王側妃沈氏納入了宮中。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幹脆将自己的四兒子夏侯賢過繼給無後的兄長,一方面安撫了朝臣,另一方面,也讓這個幼年喪母的兒子繼承了秦王之位,算是彌補。
崔容雨與裴少惠一樣,都是公主之女,所不同的是,她的母親貞安公主,比永寧公主低調得多,自從與驸馬崔鎮成婚後,一直安心相夫教子。高宗皇帝将永寧公主的女兒裴少惠選為太子妃,是為了鞏固太子的地位;将崔容雨配給秦王夏侯賢,則是看中了崔家的家風,既能扶持秦王,又不至于對太子造成威脅。
為此,他還将秦王從封地召了回來,名義上是參加一年一度的卻霜節,實際上是準備在卻霜節上将兩樁婚事都定下來。
沒想到臨戰脫逃的裴嶺,打亂了他的整個布局。
皇子選妃這樣的大事,其實朝中重臣多多少少都提前知曉了風聲。而今卻将原本的秦王妃換成了太子妃,高宗心裏覺得十分不舒服。但誠如皇後所言,除了裴少惠之外,帝京之中的閨秀也只有崔容雨堪為太子妃。
高宗皇帝登基多年,他是曾将權臣拉下馬的中興之主,越到晚年,性格越霸道。他也不在後宮搞什麽平衡之術,一有了煩心事,總是愛到沈貴妃的芷芳殿消散。一進芷芳殿,他就将今日的事情告訴了沈貴妃。沈貴妃因為身份敏感,對于這些事情從不多言,高宗說高宗的,她要麽做做女紅,要麽看書習字。
最後還是高宗皇帝自己想開了,既然一時之間無法選出一個新的秦王妃,不如先賜下兩名宮女給秦王,以示安撫。他随口問沈貴妃:“愛妃,不如就從你的宮女中擇選一名,賜給老四吧。”
沈貴妃正在看一本南朝來的詩集,聞言也不擡頭,道:“天樞宮中這麽多宮女,何必非要從我這裏選一個?”卻也不等高宗皇帝回答,就讓身邊的大宮女将芷芳殿所有的宮女都召了來。
高宗皇帝當然不可能親自查問幾個宮女,最後還是沈貴妃指了一個樣貌中等的宮女道:“這孩子叫傅婉,算不上伶俐,但還算乖巧。”
第二天,這個叫傅婉的少女,就被賜給了秦王夏侯賢。
一晃快二十年過去了,兩人扶持着走過了風風雨雨,能夠得到這樣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已經是極大的福氣。雖然常有人在她面前隐隐綽綽地說“如果公主殿下生下來是個男孩子,便更好了”這樣的話,但在她的心中,這個女兒實是世上最珍貴的孩子。
她又怎麽忍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放在掌心上的女兒,一步一步走到那污穢不堪的朝局中呢?
國巫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你可知,我為何替她取名‘孟格娅’?”
皇後慢慢地道:“我當然知道。”
夏侯昭出生時,正逢沈貴太妃患病。那日,國巫大人在西宮為貴太妃祈福了一夜,剛剛準備休息一會兒,便被手忙腳亂的聖上請到了璇玑宮。她還沒踏入殿門,就聽到了一聲嘹亮的哭聲。
國巫大人遙望天邊顯出的那一抹曙色,為這個剛剛降生的女嬰,取名“孟格娅”,正是晨光之意。她取過成千上百個名字,有昭示命運的,有祈求健康的。只有“孟格娅”這三個字,帶着她內心的希冀。
大燕朝的康寧,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斷努力。她是多麽希望,這個一出生就眼睛明亮的孩子,能夠給腳下這片飽經磨難的土地,帶來新的生機。
國巫大人将酒壺裏最後的胡椒酒倒在杯中飲盡,道:“草原上的小馬駒總要自己跑一跑,才能長大。賽納,你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車停在了宮門口,她扶着高承禮的手下了車,向聖上抱怨道:“今年的胡椒酒味道發苦,定是幹姜選的不好。”
聖上看了一眼挽裙下車的皇後,見她神色無異,方道:“難怪前幾日我也覺得胡椒酒的味道有些不美,原來是幹姜的緣故。”
“沒有好酒,卻霜節上的祖先可是要發怒的。”國巫大人一邊說,一邊走到夏侯昭面前,問,“孟格娅,你說那可怎麽辦?”
夏侯昭笑吟吟地道:“國巫大人莫急,胡椒酒不好,咱們還有頤白酒、桑落酒、粱米酒和白醪酒,不拘哪種,總有祖先喜歡的。”夏侯昭上前攜了國巫的手,扶着她向內走去。
國巫大人道:“你還小,不知這頤白酒乃是七月釀的最好,桑落酒要九月九日才能做。不過若有上好的粱米酒和白醪酒。想來祖先也不會見怪的。”
夏侯昭道:“國巫大人說的是。初七我們便帶上多多的粱米酒和白醪酒,前往陰山。等明年春天,孟格娅盯着他們挑選上好的幹姜,釀造胡椒酒,定讓祖先滿意。”
國巫大人點點頭,贊道:“這才是正理,別忘了這加到胡椒酒中安石榴也馬虎不得。”
夏侯昭點頭應是。在她和國巫的身後,帝後兩人并肩而行,斜照的春日晚陽給整座天樞宮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蟬鳴忽起,晏和十二年的夏天,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