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國巫
夏侯昭雖然沒有派人去送藥,卻又免了後面幾日午後的騎射。程俊倒是很上心,隔了幾日親自到芷芳殿回報諸事已經妥帖了。
芷芳殿內飄着淡淡的香氣,靠着窗邊的案幾上擺着一座描金檀香山子。
這描金檀香山子十分珍貴,是選取大塊的上等檀香,讓巧手工匠雕為山巒之态,又以金漆勾勒,遠看如海上仙山,飄渺綽約,近觀有草木鳥獸,栩栩如生。将之放在室內,不焚而香,氣味悠遠,有安神奇效。
程俊記得,去年初懷公主心愛的駿馬染病亡故後,心情郁郁,幾日都沒有休息好,聖上便叫人搬了這座描金檀香山子來。
他剛被派到芷芳殿的時候,初懷公主才剛滿六歲,愛哭愛笑,看起來似乎和宮外普通人家的小女兒沒什麽分別。然而随着年歲增長,她漸漸顯露出了帝女的風姿。
尤其是今年以來,她就學翰墨齋,當着衆人的面,駁斥了拿腔作調的夫子。宮人們都為公主殿下默默喝了一聲彩。他們雖是仆役,也瞧不上那些酸儒:若真是清高的讀書人,何必來帝京蹚渾水;既然入了天樞宮,就當盡職教導諸位殿下。公主的話也甚是有理,帝後寬和,也不能讓這些南朝人覺得好欺負了。
至于為沈德太妃求情一事,宮人們的看法就多樣了。有覺得公主年紀小,畢竟心軟的。也有人猜測公主另有深意,庶人鄭的幼子一入宮,這夏侯氏的後嗣可不止大殿下一個了。
但不論他們內心作何猜想,內心都對公主殿下很是欽服。如今看芷芳殿內宮人穿梭往來,十分有序,可不全是皇後娘娘的威德所致了。
程俊低着頭,恭敬地道:“那名借故不來的侍衛,已經被嚴校尉退回虎贲軍。聽說昨日虎贲軍中郎将王晉就将那人責罰了五十軍棍,打發到河東去守陵了。”
夏侯昭剛剛在風荷的侍奉下用完膳,聽完程俊的禀告後,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也不必追究此事了。另傳我的旨意,諸侍衛每人賜劍一柄。其餘的事,你酌情處置就好。”
程俊應了,正準備行禮退出,卻聽公主又道:“天氣逐漸炎熱,侍衛們操練辛苦,讓禦醫院多配些解暑的藥給他們,傷藥也多備些。”
捧着衣裙進來的風荷看到程俊退下去的身影,笑道:“程典監終于有了事情可做,聽說這幾日他都在校場的值房裏,将一應事情都安排得甚是妥當。”
程俊此次的行事全遵夏侯昭的意思,并不仰仗着自己是高承禮的高徒就任意妄為。所以夏侯昭也很滿意,不過此時卻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應對。她對風荷道:“快幫我換上衣裙,想來父親馬上就要去迎接母親了。”
早上高承禮已經派小內侍告訴夏侯昭,晚膳前皇後便會侍奉着國巫回到天樞宮。
依照舊例,卻霜節上不僅帝後需要親自祭祀,在此之前國巫也會先行預祭。國巫雖不是皇族中人,但素來地位超然。每年卻霜節前,元心皇後都會親自到京郊拜訪國巫,侍奉她回宮。等到擇定的吉日,國巫便與帝後一起出發前往陰山。
聖上帶着夏侯昭在宮門迎接皇後與國巫,看着女兒絞在一起的兩只手,不由得笑道:“昭兒都是大姑娘了,怎麽還如此害怕國巫。”
夏侯昭一怔。國巫年紀高不可測,常年隐居在帝京城外西郊祭臺附近的氈帳裏,但她和宗室中的人并不陌生。畢竟每一個帶着夏侯氏血脈的嬰兒降生在這個世上時,都需要接受國巫的賜福,并由國巫為其選擇一個鮮卑語的名字。
夏侯昭這一輩人丁寥落,國巫似乎特別喜歡她,每次見到她,總是用粗粝的手掌摸着她的發心,輕喚她的鮮卑名“孟格娅”。
等她長到三四歲的時候,也不知從哪裏聽到了傳聞,說國巫能通鬼神,是因為她每年都要吃一個不滿十歲的兒童。這以後國巫再朝她笑,她都覺得是在掂量自己是否好下鍋了。因此有幾年,她都躲着不敢見國巫。
現在的她,當然知道那些傳聞都是無稽之談。
夏侯昭還記得,晏和十四年母後去世的時候,寒風呼嘯,她依靠着巨大的棺椁,獨自跪坐在飄滿了白幡的璇玑宮中。天氣那樣冷,卻再也沒有人提醒她多穿衣物了。
不知何時,來為母後舉行送魂儀式的國巫走到了殿內,将自己身上的黑氈子披在了她身上,然後伸出雙臂,輕輕地抱住了她。往日聽起來沙啞的聲音,此時也顯得十分溫和:“孟格娅,不要傷心,你的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她會在那裏為你祈禱。”
黑氈子上有淡淡的酥酪香氣,她就靠在國巫的懷裏送走了母親。
可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國巫卻沒有來。前往西郊祭臺的高承禮還沒有走到國巫居住的氈帳,就看到了飄在祭臺頂部的十二道白幡——仿佛會一直活下去,為每一個新生的夏侯氏取名的國巫,竟然先皇帝一步,去世了。
能夠再見到國巫,夏侯昭心裏是很開心的。不過此時此刻,她還有其他要擔心的事情。
夏侯昭猶豫了下,輕輕問道:“父皇,母親她到底為什麽生氣?”
聖上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你母親生氣了?”
“父皇,我又不笨。母親一定是生我氣了。”這還不好猜嗎?永延宮宴會之後,璇玑宮就再也沒召見過她了。這招夏侯昭非常熟悉,畢竟前世她也是将這一招修煉到極致的人。她吵也吵不過沈泰容,打也打不過沈泰容,幹脆就閉門不見,各自安生。
聖上笑了,笑聲中有着淡淡的悵然,道:“你母親并非生你的氣。她是生我的氣。”
這下輪到夏侯昭吃驚了,她的父母素來和睦,別說紅臉吵架了,真是連拌嘴都少有。始光年間,還有世宗懼內的轶事在帝京流傳呢。
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問父親到底是怎麽回事,帝京城門處傳來了號角聲,皇後和國巫入城了。
為了防止将領擁兵自重,帝京內的上三軍會輪流擔任城門和天樞宮的防衛。此時負責戍衛城門的兵士,正是虎贲軍。
虎贲軍中郎将王晉本人向來覺得将士應有豪邁之氣,故而虎贲軍的號角都比友軍要大一圈。他又精選了數名九尺猛士擔任司號,吹出來的聲音高亢嘹亮。這長長的號角聲震飛了落在城闕上的野鳥,連皇後車駕上的旌旗,在號角聲中都仿佛抖動得更厲害了。
國巫手一顫,杯子裏的胡椒酒就撒了出來。
月姑姑忙拿了帕子,要給她擦拭。國巫擺了擺手,只見她聳了聳肩膀,那落在黑氈上的酒液便如同墨玉盤上的滾珠一般,滴溜溜滑了下去。
“這又是那匹‘豺狼’的部下吧,上次就因為他這個破號角聲音太響,把我的‘老虎’吓壞了,這次說什麽也不肯和我一起出門,害得我只能坐車。”國巫一邊抱怨着,一邊将杯中剩下的酒液喝入了肚內。
提到此事,皇後和月姑姑不由得都笑了出來。國巫口中的“老虎”可不是真的老虎,而是一頭花斑毛驢。它從小養在西郊祭臺,日日聆聽國巫大人的教誨,也沒比別的毛驢多些靈氣。
一個多月前,國巫大人自己騎着老虎進城,準備參加四月的祭天禮。恰逢王晉親自坐鎮城門檢閱士兵,一見國巫的黑氈,便立刻呼喝下屬列隊鼓號。
可憐老虎乃是一頭未得慧根的普通毛驢,心底也十分的和善。當眼前晃着雪亮的铠甲和刀槍,耳邊又傳來破雲的號角聲時,它立刻吓得四肢無力,一低頭,就把背上的國巫大人甩到了地上。
王晉大人匆匆忙忙将國巫大人扶起來,老虎早就跑得沒影了。等祭天儀式完成後,國巫回到西郊祭臺,才發現老虎早就已經先一步回來了。此後無論國巫大人如何好言相勸,老虎也不肯離開祭臺。
皇後笑道:“國巫大人,王将軍是‘孤狼’,可不是‘豺狼’,一字之差,含義大不相同。”
國巫嘆了一口氣,道:“什麽狼都一樣,反正都是一匹不讨人喜歡的狼。”
她明明沒說其他的,車內卻陡然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