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箜篌
沈德太妃神色安然,仿佛只是收到了來自晚輩的一個普通祝福:“哀家在宮中,有皇後照料,諸事妥帖,無需為哀家操心,”又道,“雖然天氣回暖,到底貪杯易醉,公主少喝一些,莫着涼。”她語氣和婉,好似根本不知道樂陽公主話中的機鋒,在旁觀者的眼中,不免贊一句沈德太妃沉穩,到底是叱咤宮中多年的人物。
樂陽公主笑道:“太妃還當樂陽如初懷一般的年紀。”
莫名被提及的夏侯昭連忙低下來頭來,心中卻在思量,神色這般平和的沈德太妃,是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還是根本沒有預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呢?
樂陽公主仍是朝着沈德太妃道:“樂陽此次從九邊歸來,也給太妃帶了禮物。雖然簡薄,也是樂陽的心意,還望太妃不要推辭。”
大家不知道樂陽公主賣得什麽關子。正在衆人疑惑間,先前入殿送花的兩個宮女又擡着一架樂器走了進來,長約兩尺,十四弦,卻是一架鳳首箜篌。
箜篌相傳源自西域,胡族甚愛之,樂者抱于懷中演奏,樂聲悠揚,因受漢靈帝喜愛而廣為流傳。漢亡百年後,又有人将其上部的曲木加長,并飾以龍鳳,世人稱為“鳳首箜篌”。
樂陽公主呈上的這架鳳首箜篌,頂部卻不是鳳凰,而是雕作一種不知名的鳥類,紅嘴紅眼,煞是生動。底部又有金粉繪就的圖騰紋樣,細細看去,卻是一朵朵盛開的西羌海娜花。與天樞宮樂師們所用的鳳首箜篌殊為不同,頗有異族風趣。
樂陽公主道:“還記得幼年曾聽太妃在攬雲臺上彈奏箜篌,曲聲悠揚,有鴻雁遙遙相和,實是雅事。”
樂陽公主話音一落,席上衆人的神色就豐富多彩了起來。大雁雖然因其堅貞的品行,常為文人歌頌,然而其鳴卻十分刺耳。樂陽公主說沈德太妃的曲聲與雁鳴相和,其中幾分稱贊,幾分嘲笑,只能席上諸人各由心證了。
沈貴妃待字閨中時,以善彈古琴聞名帝京,相傳她與高宗皇帝,便是由琴結緣。沈德太妃不谙音律,成為良娣後,為了讨高宗歡心,也想學琴,然而古琴本為南朝樂器,會者甚少,沈德妃的兄長遍尋帝京,竟無人能及沈貴妃之技藝。
沈德妃得高人指點,改習胡族自有的樂器鳳首箜篌。等她随着高宗入主天樞宮,成為一宮之主的時候,技藝已經頗有所成,還得到過高宗的稱贊。然而等到沈貴妃入宮,沈德妃的箜篌之音也只能彈給天樞宮中的花鳥魚蟲了。
樂陽公主這樣幾番挑釁,縱是沈德妃再想粉飾太平,臉色也不由得難看起來。她放下杯子,微微笑道:“公主不僅容貌美麗,連聰慧機敏也是十成十地像了五妹妹,又虧得生在我大燕的帝王家。如今樂陽公主禮賢下士之名,盛傳天下。皇上是有福之人,雖然兄弟都不成器,倒有個賢良的妹妹來輔助。”
沈德太妃這話卻是近于在今上與樂陽公主之間挑撥了。夏侯家本為鮮卑貴族,胡族風俗較為開放,女子也可以擁有自己的財産和奴隸。到了夏侯家建立大燕王朝後,王室的公主們也獲得了在漢族王朝中不可能得到的權利,她們可不僅僅是皇宮中的金絲雀,既能參政議政,還能領軍作戰,在某些特殊的時刻,甚至可以成為王朝的最高統治者。
沈德太妃這話擺明了向今上暗示樂陽公主的不臣之舉。
前世的事已經應驗了沈德太妃的話,始光年間的樂陽公主雖然沒有走到稱帝那一步,但鎮國公主府的權勢,已經可以籠罩大半個大燕朝堂了。
然而在前世飽嘗失敗的夏侯昭更加清楚,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言語上的攻擊根本不會有任何作用。沈德太妃話說得再狠,也不過是深宮婦人的瑣碎之語。夏侯昭的父親,絕對不會因為她的話,就對樂陽公主開始防範。畢竟,在神焘末年,如果沒有沈貴妃的幫助,他是無法登上帝位的。
樂陽公主顯然也很了解這一點,她微微一笑道:“外間這些瑣事,由皇兄和我這些小輩來處理就好了。太妃只要在宮中彈彈琴,賞賞花,安享天年即可。樂陽此次出行偶得一西羌名匠所制的鳳首箜篌,名曰‘有徊惶’,正好送予太妃賞玩。”
既然方才已經說了狠話,沈德太妃也不再維持虛假的和氣,道:“公主美意哀家心領了。只是近年來歲齒漸增,彈奏箜篌這樣的雅事,已經是力不從心了。”
樂陽公主伸手劃過箜篌的琴弦,随意撥出幾個音符。即便是夏侯昭這樣不懂樂器的人也能聽出來,這把箜篌的确不是凡品,不光外表裝飾華麗,音質也極好。
她正要再次開口,卻見宴席之中站起了一人,笑道:“姑母這架箜篌實非凡品,侄女技藝粗疏,也有一支小曲為太妃賀壽,不知可否借用姑母這架箜篌?”夏侯昭朝着沈德太妃行了一禮,起身後卻是看着父親。
果然父親已經笑着和母親道:“我竟不知咱們女兒已經會彈箜篌了。”皇後也十分驚奇,她雖然知道月姑姑也選了一名掖庭的樂師隔日為夏侯昭上課,卻沒料到短短幾日,夏侯昭已經能彈曲子了。她怕女兒莽撞,疑惑地問道:“你要彈什麽曲子?”
夏侯昭道:“不是什麽知名的曲子,是西羌人的《春鳥》。願借此曲,祝太妃和鸾雍雍,萬福攸同。”
皇後見她說得甚有條理,也點了點頭。
帝後都已然意動,樂陽公主亦不好阻攔,何況她也看出來,帝後多半也是為了緩和剛剛劍撥弩張的氣氛,遂道:“能聽到初懷的演奏,姑母有什麽不樂意。”
“多謝姑母。”夏侯昭挽裙坐下,将箜篌抱在懷裏,指尖輕動,曲聲便如流水般趟了出來。
箜篌的琴弦微微顫動,描繪出剛剛解凍的河流,夾着冰淩的水,朝着遠方流去;還有展翅飛翔的雄鷹,它呼嘯而過的身影,掃去了空中盤踞了一冬的霧霾;而初生的牛犢羊羔們,則成群結隊地在草原上歡快地追逐嬉戲;西羌人也騎上馬,在草原上馳騁,天青水藍……
曲畢滿座寂寂,還是坐在帝後下首的夏侯明先喝了聲彩,衆人皆拍手而笑。夏侯昭也不謙遜,團團謝過誇贊,又期盼地看着座上的父母。
聖上“哈哈”大笑,道:“甚是動聽。我兒既然如此誠心,父皇自然無有不允。”當即下旨,将庶人鄭的幼子,接到天樞宮中交由沈德太妃撫養。
多年後樂陽公主回憶起來,這竟是她那個看上去十分天真的侄女第一次站在衆人面前,于談笑晏晏間,謀劃布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