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壽宴
嚴瑜會的曲子不止《入陣曲》一支。姨母帶他住在鄉間的時候,隔壁是一名避居的樂師,閑日無趣,看到他随身的笛子,便教了他些簡單的曲子。然而姨母從不讓他在人前演奏。
晏和五年的深秋,他回到了據說是自己出生地的帝京,這座城市巨大而陌生,連陽光都比別處更加強烈。他們在城西的一個小院子裏住下,有時候姨母外出,他就坐在院中的那棵大樹下,反複練習學過的曲子。
當他終于能夠順暢地将整首《入陣曲》都吹出來的時候,上元節到了。一個穿着素色長裙,發髻上插着一根玉簪的青年婦人來拜訪他們。她微笑着扶起拜倒在地的姨母,又摸了摸他的頭,道:“瑜兒都這麽大了。”就如鄰家的大娘一般和藹可親。她身邊站着一個被裹成雪團子一般的小人兒。風帽裏露出一張小小的臉,笑起來的時候,酒窩淺淺。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初懷公主。
一晃七年過去了,小小的雪團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了自己的煩惱,即便是騎馬的時候,也在想着事情。而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牽住她的馬。
嚴瑜今日早早起來,去尋了一個馬镫。
其時中原地區雖已有馬镫,但只在上馬的那一側安置。嚴瑜昨日見夏侯昭在馬上,便想起自己曾在九邊見有那些不谙馬術的軍士裝了雙馬蹬,騎行時比單馬镫更穩,所以今日提了馬镫進宮,準備給她的馬裝上,便是剛剛夏侯昭所問之物。
夏侯昭一試,果然極為安穩。
回到芷芳殿,風荷笑道:“看來這嚴護衛還挺有心,殿下不如将您那幾匹馬都配上雙馬蹬。”
夏侯昭搖搖頭,卻霜節上沈家必定動手,這幾匹馬都留不了多久了。
風荷不過順口一提,也并不堅持。此時日已半斜,她尋了新制的绛碧結绫複裙為夏侯昭換上。主仆兩人便悠悠然然地踏着晚春的霞光,前往舉辦壽宴的永延宮
雖然沒了歌舞,晚間的宴席卻十分熱鬧。因為數月不曾入宮樂陽公主的竟然來給沈德太妃祝壽了。
這可真是一件奇事。
就算是新進的宮人也都知道,樂陽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往年沈德太妃的壽宴,樂陽公主都托辭不來,偏偏這一次來了。
前世沒有留意的異狀彙聚到了一起,夏侯昭的心情漸漸緊張了起來。她忍不住仔細打量她的姑母,樂陽公主。
樂陽公主是先帝高宗唯一在世的女兒,年約三旬,氣質高貴,笑起來美目流盼,仿佛将整座永延宮照亮了。
她先向座上的皇帝皇後行了禮,笑語盈盈地向皇後致謝:“昨日剛剛回府,就看到月姑姑送來的牡丹,聽泰容說,送來之時花團錦簇,美不勝收。今年皇嫂想必十分高興。”
皇後素愛牡丹,在天樞宮中種了許多牡丹,這些年還培育了不少名貴品種。每到春天牡丹盛開之時,都會送幾盆給皇族內眷玩賞。樂陽公主三月就啓程去了九邊探望驸馬,皇後也照例選了幾盆上品,送到了公主府。
“新進的宮女中頗有幾名擅長養花的,所以今年天外紅、雲紅和紫龍杯都開得極好。”
樂陽公主笑道:“哦,那可好。我路過河東的時候,尋到了兩盆牡丹,料想皇嫂應該喜歡,但是又怕讓皇嫂費心。如今既有得用的人,我就放心了。”她拍拍手,就有兩對侍女從外緩步走了進來,每對侍女都擡着一盆鮮花,行到帝後禦座之下,放下花盆,方行禮退了出去。
能讓樂陽公主帶進宮中送給皇後的花,必然不是凡品,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兩盆牡丹上。
時近六月,宮中的牡丹都謝了。這兩盆花卻依然開得爛漫,被永延宮中的燈燭一照,嬌嫩的白色花瓣仿佛都透出了光來,如玉般無瑕。
帝後看得更清楚,每一個白色花瓣的邊緣微微泛綠,似乎有一雙巧手特地給花瓣鑲了一道邊。皇後驚喜地問:“這……這可是‘玉帶’?”
樂陽公主微微颔首,道:“正是皇嫂最喜歡的‘玉帶’。”
玉帶牡丹雖然稀少,但卻非絕品。今上還是秦王之時,府邸內本來有數株玉帶牡丹,花開之時,如雪如雲,美不勝收,與花圃之畔的松樹交相輝映。每有風來,花落如雪,松落如雨,時人贊為“花雪松雨”,乃帝京春天最負盛名的景色之一。神焘二十六年,今上被封太子,舉家遷入東宮。時值高宗皇帝病危,又趕着給樂陽公主與驸馬沈明成婚,因高宗皇後被拘禁,當時的太子妃,也就是現在的皇後不得不打點精神,總攬大局。宮中事務繁多,等到她數月後想要将此花移入宮中時,卻發現只餘枯枝殘葉了。
故而此花對于皇上和皇後來說,都有着非凡的意義。
夏侯昭此時卻有些恍惚,在她的記憶中,前世這兩盆花,并非樂陽公主所進,而是夏侯明在游學時偶爾所得。難道因為她的重生,一切已經發生了變化?
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樂陽公主已經施施然走向本次宴會的主人公沈德太妃。原本因為玉帶牡丹而熱烈起來的氣氛,陡然一冷。
就算是新進的宮人也都知道,樂陽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這不和由來已久。樂陽公主的母親沈貴妃和沈德妃本為堂姐妹,太宗皇帝為當時還是太子的高宗選妃,本屬意以沈貴妃為良娣,不料被沈德妃之父阻撓,将自己的女兒推薦給了太宗。沈貴妃直到二十三歲,才入□□成為側妃。誰知道高宗繼位後,一直對沈貴妃念念不忘,神焘八年,高宗之兄秦王因病薨逝,高宗力排衆議,将秦王側妃迎入宮中,并授以貴妃之位,竟比沈德妃的位份更加尊貴。
然而皇宮之中,事情又豈是如此簡單。貴妃之位雖然尊貴,但自皇後而下,無人願與其交好。沈貴妃雖有高宗皇帝愛護,但在宮中毫無根基,又有皇後在上,不免如履薄冰。而育有一名皇子的沈德妃,盤踞宮中多年,稍稍為難一下她,不過是順手的事情。
沈貴妃入宮兩年後,誕下女兒。高宗皇帝十分高興,命名為“沅”,又敕封為樂陽公主,似乎風光無限。但樂陽公主漸漸長大,發現宮中的小孩,無人願意與之玩耍。當她走在天樞宮中的時候,路邊行禮的那些宮人總是用眼角偷偷窺探,當她走過之後,便竊竊私語,還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
因而樂陽公主的童年,算不上十分幸福。
随着樂陽公主的腳步越來越接近沈德太妃,坐在永延宮中的衆人的心也不免高高提了起來。皇後朝着月姑姑看去,見她點頭,知道諸事妥帖,出不了差池,才放下心來。
樂陽公主依舊是笑語吟吟的模樣,流水般的裙裾拂過地面,行動之間,姿态娴雅。她站在沈德太妃的案幾前,盈盈下拜,道:“樂陽恭賀太妃壽辰,願太妃諸事如意,年華永駐。”
沈德太妃年約五旬,雖然穿着深色的衣裙,看上去仍然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許多,一笑之間,容光明豔:“多謝公主。公主剛從九邊歸來,就來為哀家祝壽,着實辛苦了。”
樂陽公主招來宮人,取過一杯酒,道:“這卻是晚輩們應該做的的事情。何況見到您,便如同見到了我母妃。如果我母妃還健在,大約也如太妃一般,在宮中安享天年。”言畢,将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沈貴妃和沈德太妃本是堂姐妹,樣貌确實有幾分相似。在永延宮煌煌的燈光下,沈德太妃和樂陽公主看上去竟仿佛是一對親生母女,一坐一立,含笑相對,只是眼中的殺機,連夜色也遮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