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奏表
翌日,天樞宮,瀚墨閣。
座上夫子搖頭晃腦地念着一首詩,座下王雪柳一邊舉着書本,一邊暗中打量夏侯昭。這位公主今日不發呆了,正在表情嚴肅地寫着奏表。
沒錯,的确是奏表。王雪柳自己雖然沒寫過,但她父親王侍所在的兵部,事務繁多,他經常需要書寫呈給聖上的奏表,是以她認得那奏表的樣式。
父親昨日告訴自己,大燕公主素來有參議政事的傳統,莫以為初懷公主年紀幼小,便有所輕視。當時自己還不以為然,初懷公主今年才十歲,比起軍國大事來,恐怕更喜歡新衣首飾吧。
原來竟是自己想錯了?
她不禁想起父親的話:“高宗皇帝的姑祖母南康公主和蘭陵公主就曾經先後登基稱帝,再往前數,還有開國□□之女興憲公主被立為皇太女之事。”王侍郎知道女兒一向敬仰興憲公主,所以才故意這樣說。
提到興憲公主,王雪柳頓時熱血沸騰。小時候聽母親講起興憲公主的生平,她才第一次知道,生為女子也可以上馬領兵,下馬安民。
然而大燕百餘年來,也不過只出了一個興憲公主。眼前的初懷公主能夠成為那樣名耀史冊的帝女嗎?不過她到底在寫什麽奏表,竟然如此專注。
春日惠風習習,輕輕吹起公主的發梢,她似乎全無所覺,依舊奮筆疾書。
夫子正講到大雅裏的一篇,搖頭晃腦,全然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不理會學生們的小動作,冷不防一個清淩淩的聲音響了起來:“請問夫子,剛剛那句詩何解?”
少女穿着蔥青色的長裙,站在一抹日色之中,宛如雨後新竹,亭亭玉立。
上課三日以來,頭一次見到公主提問,夫子不免有些怔忪,道:“殿下,您有何疑問?”
夏侯昭眼神明亮,朗聲道:“夫子,請問這‘媚茲一人,應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是什麽意思?您可否為我詳解一二?”
原來她正在寫奏表拍父皇的馬屁,忽然聽到夫子念了一句詩,似乎很适合用在自己的奏表中,當即提問。
夫子從來都是興之所至,講到哪裏算哪裏,何曾見過提問的學生。他一猶豫,其他兩個女學生的目光也變得專注起來。幸好這句詩雖然文字古奧,意思卻并不難。
他在三人灼灼的目光中磕磕巴巴地開始解釋:“這是……贊美周武王,呃,還有周成王的。臣子都應該全心愛戴他們這樣的賢王,侍奉祖先,德澤後人。”夫子克制着自己想要去擦汗的手,這一刻似乎比在朝堂與聖上對策,更讓他緊張。
他沒想到夏侯昭的問題還沒完,她又接着道:“敢問夫子,我父皇是不是賢君?”
夫子一個激靈,立刻放下手中的書,慨然道:“聖上文韬武略,寬仁明睿,确是賢君。”這卻并非都是空話,聖上登基以來,廣納良言,勵精圖治,不過短短幾年,大燕已有盛世太平之象,百姓安樂,四海晏平。這樣的帝王,當得一句“賢君”。
夏侯昭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問道:“我父皇既然是如此賢明的君主,夫子不應如詩中所言那般,忠心愛戴于他嗎?他既然請您為我授課,便是相信您能悉心教導我。您可曾做到?”
夫子啞口無言。
“既是如此,這課,我看不上也罷。”夏侯昭将這句填在自己的奏表上,然後合上奏表,大大方方地離開了翰墨齋。
夏侯昭并非故意為難夫子,前世便是這個杜夫子給她上課。彼時她不愛讀書,每日只想着早早下課好去玩耍,只覺得他講課頗古板,倒并不有其他想法。
後來,她出宮之後,才漸漸了解了其中的情況。原來翰墨堂的博士們對于北朝竟然允許公主正式就學十分不滿。但大燕王朝雖然善待儒生,也絕不會允許他們非議皇室。博士們見阻止不了此事,都尋了借口,不願來小學堂上課。
只有這名博士因為前些日子生了病,在家休養了幾日,消息便沒那麽靈通,再回到翰墨堂時,發現已被塞了一個燙手山芋,只好捏着鼻子,日日來小學堂應卯。
便如她剛剛所說的,既然如此,這課上與不上,又有何分別?她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去做呢,想到這裏,她加快腳步,朝着父皇所在的太極宮走去。
太極宮的典監高承禮一早看到聖上的臉色,便知他心中有事。等到和朝臣商議了幾件事之後,聖上的心情似乎略有好轉。高承禮還來不及高興,便有內侍将公主把夫子丢在學堂跑了的事情報了來。
怪不得老話說,兒女都是債呢。高承禮嘆了口氣,準備進殿通報此事,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呼:“大監。”
他一轉身,便看到聖上的債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笑吟吟地道:“大監,我有一份奏表,你可否幫我轉交給父皇。”
公主的發間插着金質的華勝,她一說話,發上便泛起了閃閃的金光。高承禮一晃神,正對上公主明亮的雙眸。他雖是內侍,卻是看着公主長大的,此時不由得心中微暖,忙道了一聲“諾”。
公主也不停留,謝了他,便離開了。高承禮手中拿着奏表,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這有債也挺好的。
雖然在奏表中大拍父皇的馬屁,夏侯昭也不敢确信自己的謀劃一定能夠成功。
大燕開國以來,歷經了十幾位君主和二十多位皇後,其餘後宮妃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終老于宮中。
有些妃嫔一心向佛,獲得了皇帝的準許後,即可到皇家供養的寺廟中潛修;也有些妃嫔在侍奉的君主死後,便跟随着已經成年的兒子到封地居住。庶人鄭的謀逆之罪是已經昭告天下的,絕不可能讓他奉養太妃。
前世沈德太妃的遺書中寫道,她是為了庶人鄭而自殺的。若真是如此,那麽讓她能夠撫養庶人鄭之子,她為了這個孩子也得活下來。如果她并非自殺,大燕舊制,凡是諸王之子入宮,其撫養者需在太廟內齋戒三日。這段時間,除太廟內的侍從,無人能夠接觸到沈德太妃。等到三日之後,母後應該已經将照顧嬰兒的保姆等人選好,送到了沈德太妃處,有皇後的人暗中監視,那些密謀的人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到底該如何勸得父親一定聽從自己的懇求呢?
夏侯昭一邊思索,一邊草草用過午膳,便在風荷的催促下起身前往校場。風荷擔心她許久不曾練習騎馬,在卻霜節上有所閃失,因此催促得甚是勤快。
時近六月,宮中百花争豔。樂陽公主出生後,高宗皇帝便依大燕歷代公主有以花為號的風俗,為她擇定了霜紫芍藥。在下嫁于沈明之前,她每年的生辰都會在宮中新植百株霜紫芍藥。每到五六月間,天樞宮內,仿佛遍地紫玉裹霜,煞是好看。
夏侯昭走着走着就停在一株霜紫之前,剛想伸手去摘那白紫相間的花朵時,忽然有人在旁道:“花上有蟲。”
她怔了一下收回手,嚴瑜已經走上前來,朝她施了一禮,然後以手中的寶劍撥開層層疊疊的花叢,夏侯昭定睛細瞧,那枝莖上竟是爬滿了黑色的小蟲。
嚴瑜道:“前幾日我的馬一直發疹子,後來才發現是被這種芍藥上生的蟲子噬咬所致。”
夏侯昭點點頭,道:“已是這樣嚴重,我需着人處置。”幸好錦芳苑內并無此花,不然她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嚴瑜将寶劍重新放回腰間,夏侯昭看着他手上另一物問道:“大哥,這是何物?”
嚴瑜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風荷,低聲道“殿下莫要如此稱呼。”
夏侯昭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原來前世的夏侯昭在父母去世後,歷經堂兄登基,表兄為夫,自以為世間再無兄長,便以“大哥”來稱呼嚴瑜。當她身邊只有信重的風荷在側時,前世的稱呼便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她赧然笑道:“此時無妨。”少女面頰微紅,笑靥淺淺。嚴瑜一時恍惚,仿佛那個在琉璃燈下笑着讓他再吹一支《入陣曲》的女童又回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