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名駒
嚴瑜自己的馬是一匹棗紅色的公馬,卻也是個老相識。這紅馬最初的名字起得特別樸素,叫“小紅”,雖非名種,但勝在身姿矯健,又甚為聰慧,嚴瑜令它前行、後退,加速、減慢,都只需腿部小小的動作。後來夏侯昭為它取名“赤寅”,她是除了嚴瑜之外,唯一能夠驅使它的人,但此時小紅卻并不認得她,一走到近前,它便伸頭和含金碰了碰鼻尖,顯得十分活潑。倒是含金仿佛很吃驚,小小退了一步。
嚴瑜向夏侯昭臉上看了一眼,見她的神色已經恢複平常,放下心來,道:“殿下,聖上說您好久沒有騎馬了,今日就稍稍轉兩圈,活動下筋骨好了。”
夏侯昭點點頭,兩人默不作聲地騎着馬跑了兩圈便停了下來。天氣有暑意,不過稍稍活動一陣,便感到了熱氣。候在一旁的風荷見狀,端上茶水與酥酪來。夏侯昭的口中又苦又澀,搖手拒絕了。她想要讓與嚴瑜,剛剛擡起手來,卻見嚴瑜朝着自己微微搖頭,不禁悄悄嘆息,又放下了手。
她不由得意興闌珊,道:“今日便如此吧。”話音甫落,便有小宮女捧着盤子進前,上面放着皇後給嚴瑜的賞賜。
嚴瑜單膝跪地,謝恩接過盤子,再站起來時,夏侯昭已經轉身帶着宮女們朝外走了。
“嚴護衛,明日還是這個時間到校場。”遙遙地只聽到她叮囑了一句,也不管含金,便離開了。
嚴瑜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便上前牽了含金。小紅不需牽引,自己就跟在了嚴瑜的後面。一人兩馬,沿着天樞宮長長的甬道,緩步前行。
天樞宮的馬廄中養着數十匹名駒,嚴瑜将含金送到門口,早有穿着錦衣的馬夫迎上來。原來是樂陽公主府選了兩名馬夫給初懷公主,專職打理送她的馬。這兩名馬夫知道嚴瑜是跟随公主的侍衛,态度十分恭敬。一人行了一禮,接了含金的缰繩,牽着她到後面洗刷去了,另一人帶着一臉謙恭的笑容,問嚴瑜:“侍衛大人,明日公主殿下是繼續騎這匹黑馬呢,還是試試其他四匹馬?”
嚴瑜到底年少,臉上顯出些微驚色:“還有四匹?”如此良馬,一匹便已十分難得。夏侯昭雖然貴為公主,但聖上和皇後素來節儉,雖然十分疼愛她,卻從不嬌慣。
那馬夫臉上顯出一點得意神色,随機又隐了下去:“小少爺知道公主愛馬,一次多送幾匹,好讓公主殿下換着騎騎,也有個新鮮。除了今日這匹之外,還有兩匹黑馬,一匹白馬和一匹紅馬,”
他順着馬夫的手指看去,果然其他四匹亦是筋骨強健,四腿修長的名馬,顧盼之間頗有神采。
他想起昨日在神策軍中聽到旁人議論,樂陽公主的長子沈泰容年初開始跟随大殿下夏侯明在宮中讀書,多半是為了撮合他與初懷公主的婚事。神策軍中多是公卿子弟,說起皇室八卦來也頭頭是道。
什麽“昔年沈貴妃的恩,想來要報在沈小将軍身上了”,又或是“大殿下恐怕待這個妹婿也得十二分的小心”,甚而還有說到皇後多年無子一事上的。陳睿從中尉官的公廳裏走出來的時候,這些人才猛地住口——到底在上官面前還是要避諱一二。
嚴瑜腦海中浮現起剛剛在校場上所見到的那個少年,身着錦衣,神采飛揚。當時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原來,這才是人人眼中,與公主相配的良婿。
而今看這千裏迢迢送來的五匹名駒,姑且不論璇玑宮對昭容兩人婚事的态度,起碼樂陽公主府是樂見其成的。
嚴瑜斟酌道:“明天我問過公主殿下,再牽馬吧。”跟着他的這名馬夫應了一聲,行了一禮也下去照顧馬匹了。
他走出禦馬廄,站在門口的小紅正在歪着頭啃路邊的海棠花,看到他出來,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兩三星緋紅的花瓣從厚厚的嘴唇邊飄落了下來。
嚴瑜:……
算了,世上名馬雖多,都不如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小紅慣熟。因為午後要陪公主殿下跑馬,嚴瑜身上的輪值也就停了。他趁着還無人發現海棠花被馬嚼了,趕快溜之大吉。
早有人報到皇後處,她笑着和月姑姑說:“早知如此,就不該賞賜什麽金玉,不如給他準備點上好的馬草。”
月姑姑知她在玩笑,也不着急:“恐怕是那馬聞到禦馬廄內金馬草的香氣,饞了。”
兩人在這裏談論事情,其餘宮人早就避到了殿外。皇後先是一笑,繼而又嘆道:“我只心疼瑜兒在信州呆了三年,風吹日曬,吃不好穿不好。你竟忍心。”
月姑姑沉默許久,方道:“他既然姓了‘嚴’,就只能如此。”
皇後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當年一起在掖庭的時候,每日只盼着吃飽穿暖,又豈會料到今日?”她看月姑姑臉上還是神色郁郁,心念一動,拉着月姑姑的手,輕輕道,“聽月姐姐,聽月姐姐。”
這卻是兩人在掖庭時的稱呼,月姑姑回過頭來,眼中雖然還帶着些悵然,到底笑了出來,道:“娘娘莫開玩笑了。”
斜陽脈脈,給整座璇玑宮都染上了濃濃的暖色,這一對從荊棘叢中走出的女子,緊緊握着對方的手。她們并不知曉,新的波瀾正在醞釀之中,只要一個疏忽,便會打破天樞宮中短暫的平靜。
這一夜夏侯昭卻睡得不好,夢裏隐隐綽綽都是前世的情景:一會兒是虛弱的王雪柳躺在床上,将齡哥交到她手中,道:“初懷,這宮裏我也只信得過你了,萬望你好好将他養大。”餘音未落,斯人已逝。一會兒是裴淑妃站在芷芳殿裏,洋洋得意地道:“這芷芳殿端的是屋宇整齊,布置堂皇,等殿下出降後,不如就交給我來打理吧。”沈泰容、樂陽公主……各色人等在她的夢裏穿來穿去。
天還未亮,夏侯昭就驚醒了過來。夜色寂寂,她倚在床頭,再也無法入睡。白天的時候,她只顧着驚喜與感慨,此時靜下心來方将前世的種種經歷反複回憶。
前世自己悲劇的開端,正是從十歲這年開始,先是卻霜節上父親遇刺,随後引發了晏和一朝的選妃波瀾,母後自此長卧病榻。宮內如此,宮外亦是一波又一波的禍事,就在卻霜節前後,庶人鄭于河東郡謀反,此事尚未平息,九邊的北狄又揮師南下。在這樣內外交困的情況下,父親不得不将堂兄夏侯明立為儲君。又一年,母後病逝,父親在悲痛中孤獨地度過了最後的歲月,也溘然長逝。她在堂兄繼位三年後,出降沈氏……
這些事情環環相扣,仿佛便是上天注定好了一般,但夏侯昭堅信,既然自己重生到此時,必定能夠找到解開一切的那一環。
等到風荷來喚她起床時,不免吓了一跳:“殿下,你怎麽醒了?可是昨晚沒有睡好?”
她胡亂點點頭。
風荷急道:“明晚便是沈德太妃的壽宴了,您就頂着這麽大的黑眼圈去赴宴啊?”
沈德太妃?對,就是沈德太妃!
夏侯昭感到眼前一亮,自己怎麽将這件事忽略過去了呢?
若不是沈德太妃在壽宴後忽然去世,父皇絕不會因為守喪,削減了帶往陰山的護衛,而在卻霜節後遇刺,庶人鄭也不會因為母親去世,而起兵謀反。
沒錯,只要自己能夠阻止沈德太妃的死亡,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
夏侯昭大喜過望,跳起來抱住風荷道:“風荷,你真好!”少女揚起的笑臉上,一雙眼睛閃着微光,連春日裏最明媚的陽光都被比了下去。風荷怔了怔,也笑着回抱住她,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才道:“風荷算不得什麽,只要殿下您開心就好,”想了想又道,“我去問問掖庭的老宮女,一定有祛除黑眼圈的法子,您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