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人
世宗皇帝的午膳多是和朝臣一起享用,他在位期間,勤政愛民。前世他駕崩之後,繼位的夏侯明将其廟號定為燕世宗,谥號仁。“世宗皇帝”是後來才有的稱呼,實際上現在宮中多以聖上呼之。
夏侯昭一般自己在錦芳苑用早膳和晚膳,午膳則多半到璇玑宮陪伴皇後。皇後雖然出身世家,但幼年時就因父親觸怒上意,被籍沒入內廷,頗吃了許多苦頭,因此養成了不愛奢華的性子,平日吃用都很樸素,與都城內普通官宦人家相仿。
近日天氣漸熱,吃完飯後,母女倆便用些水果聊天。不一時,月姑姑領了宮女進來:“卻霜節上的衣服送來了,還請娘娘和公主試一試,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好早點修改。”
大燕皇室為鮮卑貴族,立國百餘年,仍然保留着許多部族的風俗,卻霜節便是其中之一。每到六月,皇帝帶領宗室大臣,在陰山之下舉行盛大的祭祀之禮,随後舉行圍獵,可以算得上大燕皇室一年中最大的節慶之一了。
鮮卑貴族女性因為擁有自己的奴隸牛馬等財産,地位比南朝漢族女性略高,此情在皇室當中尤甚。夏侯皇室中先後有兩位公主登基稱帝。近年來大燕受到南朝的影響日深,也有酸儒講起什麽女德女貞,但貴族女性游獵之風仍然盛行。
夏侯昭雖然才十歲,但早就學會了騎馬。又因為聖上和皇後都十分疼愛的緣故,每次卻霜節都特意帶上她。
她重生之前,病逝沉重,許久都不曾離開過公主府了,如今聽說能夠出去轉轉,着實十分開心。聽得月姑姑這樣講,早就蹦了起來,興致勃勃地翻看新衣。皇後只當她一個冬天在宮中困得發悶,并不生疑。
因為是準備打獵時穿的衣服,袖子做得窄小,還配有一頂突騎帽,夏侯昭拿起來比擋一下,胡帽垂裙,本色為黑,邊緣繡了花鳥紋,十分眼熟。
夏侯昭摸着突騎帽上的紋路,心中微酸,知道這必定是皇後親手所繡,不免勸道:“母後事務繁忙,這些事情以後不要做了。”
“不費事,能把我的小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母後才高興呢!”皇後催着她把整套衣服都換上,左瞧右瞧,十分滿意,囑咐月姑姑,“再照這個尺寸做兩身來,這一身就讓昭兒平日練習騎射穿吧。”
正要換下衣服的夏侯昭不禁停住了手,轉頭望着母親。皇後笑着說:“你忘了,早上和你說的小哥哥來了。卻霜節前,就由他陪着你每日午後練習騎馬。不可淘氣。”囑咐完了她,又轉頭問月姑姑,“瑜兒的住處都安排好了嗎?”
月姑姑也笑了:“他随着陳将軍住在城中西南的崇德坊,每日進宮也方便。”
皇後有些詫異:“陳睿住在外面?”新任的神策軍郎将陳睿的父親陳敏達是聖上做皇子時的太傅,雖然已經過世多年,但陳家名聲顯赫,在都城也有一所大宅。
月姑姑搖搖頭:“陳将軍說自己是武将,平日要與軍中同僚來往,不便影響陳大人。”陳敏達的長子陳可始現任度支尚書,與陳睿并非同母,但關系疏遠至此,卻也是皇後沒有想到的。但當着夏侯昭的面,她也不好多問,只微微颔首。月姑姑就帶着宮人們退下了。
夏侯昭卻知道,陳可始與陳睿之間恐怕并非關系疏遠那麽簡單。前世夏侯明登基之後,陳可始權勢熏天,一手把持了尚書省,朝中官員十之三四都看他眼色行事,另外十之六七的官員則惟樂陽公主之令是聽。朝堂之上烏煙瘴氣,始光二年北狄大舉入侵,領軍主帥的人選卻遲遲定不下來,兩方各有主張。等北狄将信州、平州洗劫一空,大燕才匆匆定下主帥,帶軍迎敵,結果被北狄軍打得一敗塗地。而在此期間,曾經六次擊退北狄大軍的陳睿,竟一直無人提起,他只能默默地守着世宗皇帝的皇陵。事後,還有人稱贊陳可始大公無私,不為親屬牟利,為此,夏侯明甚至頒下了許多賞賜,真是颠倒黑白。
那時候沈泰容和夏侯昭的關系還不錯,私下裏和她說,陳敏達一妻一妾關系不睦,陳可始對陳睿母子恨之入骨,怎麽會容他繼續建功立業?恐怕陳睿一輩子都要荒廢在皇陵了。
這些話自然不便與母親講,夏侯昭又陪皇後聊了一會兒,待她午睡,便起身前去練習騎馬了。
天樞宮建在帝京北部,除了太極宮、璇玑宮等宮室外,還有專為皇帝後妃及公主皇子開辟的校場。
校場邊的木樁上已經拴着一匹黑馬了,夏侯昭想了起來,這匹名喚“含金”的馬正是沈泰容送給自己的。卻霜節時她在陰山遇險,全靠此馬識得路途,将她帶出了險境。
此刻想來,如果這匹馬是沈家早就給她準備好的,那她遭遇的險境,是否也與此相關呢?
她的思緒被上前禀告的風荷打斷了:“公主,聖上撥給您的侍衛來了。”
夏侯昭轉過頭,一個身着戎服的少年,朝着她們走來。他腳步輕健,走到她面前,幹淨利落地跪了下去。
“神策軍嚴瑜參見公主。”
眼前的少年聲音清朗,動作敏捷,一看便是在軍中歷練過的,比普通少年多了幾分沉穩。
雖然才五月,早晚的天氣仍然涼爽,但此時正午剛過,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嚴瑜跪在地上,感覺陽光照在背上暖融融的。
他謹記着進宮前姨母的囑托:“嚴家深受皇後大恩,百死無以回報。此次命你擔任公主的護衛,一定要小心謹慎。不可讓人知道你與公主早前相識,更不可因為公主年幼,便目無尊卑,胡亂行事。”
嚴瑜雖然年紀尚輕,但已經在軍中磨砺數年,平日又有嚴師教導,他早知道其中利害,應道:“姨母放心,我必會謹慎從事,護得公主周全。”
話雖如此,嚴瑜卻有些擔心公主年幼,不知輕重,見到他會如往日那般稱呼相處,不免為他人所乘。幸好,公主遠比他想的聰慧,雖然年幼,行事卻穩重。當着衆人,只問:“你來自神策軍?”
嚴瑜道:“是。”
過了片刻,才聽到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起來吧。”
他站起來,看向夏侯昭的時候,卻微微吃了一驚。面前的少女眼圈似乎微微發紅,然而還沒等他看清,公主已經轉過身去了。
夏侯昭不敢回頭,她怕自己對上嚴瑜的面孔,眼中的淚水就流出來了。此時的他,有着勃勃的朝氣,活生生地站在這裏。如果自己沒辦法改變前世的命運,他是不是又會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北疆的冰天雪地裏,不得返鄉?
她挽過含金的缰繩,翻身上馬:“你的馬呢?牽過來吧。”聽到嚴瑜離開的腳步聲,她才靜靜地轉過頭來,看着他的背影。
前世這一次重逢,夏侯昭一見到嚴瑜,就将皇後的囑咐跑到了九霄雲外,笑着和嚴瑜說起過年時的事情,又抱怨他長久不從軍中來信。
而且夏侯昭是帶着裴雲來的校場,因為憐惜裴雲家境窘迫,知道她不會騎馬,無法參加卻霜節的圍獵,特意趁此機會讓嚴瑜教她騎馬。夏侯昭對裴雲并無防備,到底讓她發現了自己和嚴瑜是早就相識的。而今她細細回想,後來夏侯沅幾次加害嚴瑜,最後終于将嚴瑜調離了帝京,恐怕便由此而起。
她伸手擦掉面龐上的淚痕,殘餘的淚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倏忽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