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坤和宮宮門大開的那一日正是臘月二十三。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
往年宮裏會在二十三這天的中午阖宮舉辦一場小宴,皇帝剛登基那一年是因為先帝剛去世,不好大辦,今年已經過去了一年,再沒有理由省掉了。
皇後直到臘月二十三才可以出宮,自然不可能主持操辦。滿宮人都知道,淑妃将尚食監交給了盈夫人暫管,盈夫人卻因懷孕短了精神,小宴的一應事務其實都是盈夫人手下的鄭小容在安排。
鄭薇剛踏進乾寧宮的宮門便感覺到了各色目光交彙。
這種成為所有人焦點的感覺鄭薇并不陌生。讓所有人都注意,要麽是目光中心的那個人撞了天運,要麽就是倒了大黴。
鄭薇目光微轉,地上兩個宮人一左一右地跪在太子腳下。色澤鮮豔的西域地毯上倒扣着天青色的荷葉盤,盤子周圍滾得到處都是裹着糖霜的奶酥花生。
“這是誰做的,難吃死了!裏面是不是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毒到本宮了怎麽辦?”太子大聲指責着,想是說得太激動了,居然還氣得咳嗽起來。
憑心而論,宮裏宴會時做的東西因為要顏色好看,還是大老遠從禦膳房裏提來的,等擺到桌面上時早該涼透變味了,大部分的菜的确不能說好吃到哪去。可是現在正菜沒上,太子砸的那盤小點或許不很合口,可真若是難吃到死,禦膳房裏那些廚子們都不必再混了。
鄭薇無視周圍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只作沒有聽見,泰然自若地步入了人群之中。
衆妃們沒想到她居然實力無視了太子的話,都有些傻眼。
鄭薇坦然得很:只要不是食品安全問題,這種廚師廚藝好壞的事情,她才懶得給自己找事,多作分說。
她斜眼看過幾個面露不滿的妃嫔,那幾個原本目光閃爍,但在觸到她的目光之後,似乎都不敢與她對視,各自閃縮着縮了下來。
鄭薇暗笑一聲:鄭芍雖因在孕期沒敢前來參加小宴,但她這些日子幫着處理宮務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這些人現在不敢在明面上跟她作對了。
尤其是柔嫔那事出了之後,鄭芍借機終于讓皇帝答應她即使皇後出了宮也暫時不會收回她的理宮權,至少,膳食這一塊還會繼續由她作主。
換句話講,鄭薇現在也是有實權在手的人了,她的權力還能用多久這說不準,但若是誰讓她不痛快了,她在規則的允許下,讓那個人難受難受,這卻是不難做到的。
其中一名宮人應聲道:“奴婢這就去把做這道奶酥花生的禦廚叫來。”
太子陰着小臉喝了一聲:“還不快去!”看來他并沒有非要找鄭薇麻煩的意思。
鄭薇皺眉,剛剛跟太子見面的那一瞬間她就發現太子臉色青黑,嘴唇發白,幾個月前還是個正常胖瘦的孩子,現在卻兩頰都瘦得凹陷下去,一看就是不怎麽健康的樣子。
那宮人離開沒多久,門外輕輕噼啪聲有靜鞭在響,有人高聲喝道:“皇上駕到,皇後駕到!”
竟是皇帝和皇後聯袂前來了。
必然是皇帝為了給皇後面子,專門去了坤和宮,好跟皇後一道進殿,這也算在懲罰她這麽久後皇帝給了皇後一個面子。皇帝對皇後還是很照顧的。
皇後面上帶着标準的微笑,幾月不見,她居然還胖了一圈。皇後穿一身朱紅色繡金鳳的翟服,戴着累絲金鳳冠,跟在皇帝後頭落後半步,那派頭乍然一看,還挺像個富貴人家的當家夫人。
關着門讓幾個月的經一念倒把那個她們離宮前戾氣越發嚴重的皇後給念平和了?
鄭薇忍不住從眼縫裏多瞅了幾眼皇後,獅子會突然改吃素嗎?
太子上前跟帝後行了禮,一家三口還沒落座,皇後眼睛一轉,突然問道:“地上是怎麽回事?”
太子剛剛發完脾氣沒有多久,扣在地上的花生還沒來得及打掃幹淨,也沒當一回事,說道:“這花生有股怪味,太難吃了。”
皇後臉突然沉下來,“衡兒,這花生是壞得吃不了了嗎?”
太子有些呆住,但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這倒沒有——”
“那你可知你今日倒掉的這一盤花生是多少人家一年都吃不起的?”皇後嚴厲地問道。
皇後倒是沒說錯,不過,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下,她當衆教育太子,是不是太上綱上線了些?太子雖然是個孩子,但身份尊貴,只怕從小到大,他很少被當衆訓斥。
太子臉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紅通通的。他畢竟接受了不短時間的國君教育,知道皇後說得在理,還是行了禮道了個歉:“兒臣知道錯了,兒臣再不糟蹋食物了。”
皇帝輕輕咳嗽了一聲:“進去吧。”
大約是在開宴之前出了這樣的小插曲,整個宴席的氣氛都不算很活躍。而且有帝後二人在,宮裏也沒誰有這個膽子敢肆意說笑。
一頓飯吃得無聲無息。
等到最後一名宮妃放下筷箸,帝後相繼離席之後,鄭薇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別看她開局之前表現得若無其事,其實心裏也是捏着一把汗的,好在皇後不知念錯了什麽經,打斷了即将有可能開始的事故,而且這之後并沒有出什麽妖蛾子。
不過,再一想到鄭芍纏着皇帝把尚食監的監管權攬到了手裏,鄭薇就是一陣頭疼:小宴只是小小的預演,她一個一宮主位都不是的小嫔妃卻要操辦三十那天中午的群臣大宴,以及晚上的宗室宮宴,這兩個重頭戲才是真正要命的。
好在前段時間有個緩沖,否則這種平時應該由皇後,退言之,應該由尚宮監掌宮作主調度的大宴猛地讓她來接,她真不一定能做好,更不必說,還要做好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的準備。
為了二十三的這場小宴,鄭薇已經連着兩晚上都睡不着覺了。
鄭薇回了宮好好地洗了一個熱水澡,孰料還是沒有睡意,無奈之下,只有撥亮油燈披衣起身在床邊來回踱步起來。
說起來,也不知是大雍朝的大夫給力,還是她的身體給力,原本傷了的腳要至少養兩旬的傷才能完全好,她現在不到半個月,卻已經可以行走如常了。不然的話,接着操持接下來的幾場大宴,還真會有不少不便之處。
不過,腳好了,就得去赴約了。
冬天天黑得早,古代人都沒什麽文體活動,各宮還不到戌正便陸續熄了燈。
黑暗當中,三個月沒有訪客的坤和宮迎來了一個趁夜而來的客人。
“你不是說,我照你說的做,陛下一定會對我的态度有所改觀嗎?”
那人伏在地上,語氣極其恭順:“娘娘不必着急,想來您比妾更清楚,陛下對娘娘敬愛有加。只是您之前跟陛下起了沖突,陛下又有那幾個在旁邊,難免不受到其他人的影響,您千萬別太着急。”
皇後眯着眼睛,像是在審視那團跪在她腳下的黑影,并沒有馬上開口說話。
那人等不到皇後的回話,繼續道:“陛下對太子期望甚深,在之前就對娘娘過于慣縱太子有所微辭,您現在的改變,一定是他最願意看到的。”
皇後“哼”了一聲:“若是事情不能像你所言的那樣走向,那你要如何?”
那人斬釘截鐵地道:“這不可能!”大約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去激烈,她放軟了聲調,耐心解釋道:“您是陛下的正妻,陛下就是心裏偏愛您一分,也不可能像對待妾室和玩物一樣肆意在衆人面前狎昵。您若是不信妾的話,可以再等兩天,陛下一定會對您有所賞賜的。”
皇後沉吟着,突然道:“太子今天已經對我不滿了,若是陛下還是這樣,我豈不要兩頭落空?”大約意識到後面的話太沒有氣勢,皇後轉了口風:“這該不會是你離間我母子的計策吧?”
那人一改之前激辯的态度,沉默了片刻方道:“是與不是,娘娘只管等幾天,看看事實是否如此。”
她見皇後還沒有作聲,突然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猛地擡頭:“妾知道娘娘不信妾,可是,妾在後宮之中幾起幾落,單憑妾一人實在難敵衆手。妾知道娘娘心存仁厚,如果妾幫了娘娘,娘娘知道妾的忠心,一定不會抛棄妾,而且,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她的最後一句話終于說動了皇後娘娘,她點了一下頭:“好,我就信你一次,若是沒有起色,本宮雖孤弱,但把你一個小小的貴人按下去也不難!”
那人翻身就拜,“娘娘請放心,妾一定不會讓您失望!”黑暗當中,蘇岚的眼睛灼灼發亮:若是能靠上皇後這艘大船,她借勢揚帆起航只會更加容易!
“你能明白最好,退下吧。”
蘇岚走後,皇後突然問道:“你說,我是不是在與虎謀皮?”
紅杏擦亮火絨,将宮燈點亮,明滅不定的燈火在她臉上跳躍着形成詭谲的陰影,她輕聲道:“這個,奴婢也不懂,說不好。”
皇後皺了眉:“你怎麽越發畏手畏腳了?”
紅杏連忙跪下:“奴婢有罪。不過,奴婢想着,她一個小小的貴人,您可是皇後,要說虎的話,也應該您是虎,她是皮才對啊!”
皇後不知對這敷衍的答案滿不滿意,但沒再追問紅杏,她怔了半晌,轉身走向了宮帳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