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滿屋子的人裏,除了皇帝,就數鄭芍最金貴。
她這一叫,把屋裏泰半人的注意力全引了過來。
皇帝以為是他的話吓到了鄭芍,一邊揮手讓景天洪退下去辦事,一邊摟着鄭芍柔聲安撫道:“愛妃不用害怕,是那賤人害人在前,怕的人該是她才對。”
鄭芍像是吓得狠了,縮在皇帝的懷裏顫聲道:“剮刑?陛下,這會不會太——”
皇帝打斷鄭芍的話,淡淡道:“在她把手伸向我們的皇兒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這話,就表明了沒有轉寰的餘地。
鄭芍乖巧地伏在皇帝的懷裏,不再說話。
皇帝極少見鄭芍這樣柔弱可憐的一面,又是新鮮,又有些心疼,聲音裏冷意去了幾分:“天也不早了,愛妃你今日沒有午睡,現在也倦了吧,不如你早些回去歇着?”
事情既然解決得差不多,鄭芍也就不再犟着要留下來。她溫順地點了點頭:“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着鄭芍離去,目光落到她肚子上時目中多了絲暖意。卻見這不知不覺讓他越發另眼相待的女子走到門口時轉過身來,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輕聲說道:“陛下,柔嫔固然可惡,可事情只是她一個人做下,她宮裏的人都是不知情的,還請陛下饒她們一命。”
兩人剛剛的氣氛實在太好,皇帝不想破壞,只答道:“愛妃回去歇着吧,這些事,不用愛妃操心。”
鄭芍卻不滿意,她站在門口固執地拉長聲音道:“陛~~下~~”
這聲音又酥又媚,像摻了十二斤蜜糖,皇帝的面色又柔和兩分,卻有些為難:巫蠱之術有其邪異獰惡的一面,剛剛欽天監監正已經趕來,說過柔嫔這巫蠱娃娃不是民間為洩憤随便做的,裏頭有些手法像苗疆那邊大巫的手法。
總之一句話,這個巫蠱娃娃是真有些門道在裏頭。
那話是趁鄭芍在裏間用飯時,欽天監監正悄悄跟皇帝說的,皇帝聽得怒火又騰騰地上來,要是柔嫔在這裏,只怕已經被他撕成了碎片!
三教九流腌臜地出來的賤婦果然不能登上臺面!
要不是怕吓到鄭芍,皇帝早就想砸東西洩憤了。
皇帝有些煩惱,該怎麽打消鄭芍的想法:往常出這樣的案子時,哪個年代不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那些異族異術還沒有被拔幹淨!
鄭芍不知內情,還在殷殷張望,等着皇帝的回答。她返身回來,挽着皇帝的手,将它往腹部貼着,咬了咬唇,說道:“陛下就當是為我們的皇兒積福吧。”
說來也巧,她剛剛說完,腹部就輕輕地一動。鄭芍滿面欣喜:“哎呀,陛下,他動了,他一定也是在贊同臣妾的話,陛下,您就答應了吧。”
別看皇帝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可是皇後穩重守禮,惠妃在懷孕時身份太過低微,而江昭儀為人粗鄙,讓人難以忍受,這三個孩子在懷孕時他都沒有太過親近。至于胎動,這更是頭一回摸到。
皇帝摸着手下那微微的悸動,心中一軟,柔聲道:“朕知道了,愛妃回吧。”
皇帝雖不是直接答應,但這已經是間接的承諾了。
鄭芍心滿意足地與皇帝道了別,坐上早就候在一邊的軟轎回了景辰宮。
有鄭芍在,鄭薇是沒這個福氣也召一頂小轎坐上了。
她跟在隊伍的最後,幾乎大半個身子都靠在絲籮的身上,一步一挪地也回了景辰宮。
回去之後,鄭薇想了半天,今天鄭芍在留香宮陪着皇帝幾乎坐了一整天,該知道的事情只怕她比自己還清楚,她也就沒了必要去專門跟她再說一遍。
而且她拖着傷腳在留香宮裏站着伺候了一整天,害怕鄭芍有什麽意外,一步也不敢離開,等晚上拆繃帶的時候,不出意外地發現腳又腫了一圈。
又困又累又痛,鄭薇望了一眼正殿裏只留着一盞宮燈的窗戶,果斷地吹燈:“睡吧。”
她卻不知道,鄭芍這時候正穿着寝衣,頂着有些突出的肚子坐在床上玩拼圖。
澄心候在一邊擔心地勸了好幾遍,鄭芍卻充耳不聞。
她望了一眼側殿的方向:夫人再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說不得就要……
剛想到這裏,鄭芍就像頭頂上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擡地道:“不用去找薇姑娘來勸我,我玩一會兒便去睡覺。”
澄心僵硬了片刻,強笑着道:“夫人——”
寝房的門無聲地打開又關上,玉版脫下身上的蓑衣,将已經吹熄的燈籠塞到澄心手裏,笑着道:“有勞姐姐把燈籠和蓑衣替我拿回房,你去休息吧,今晚是我值夜,夫人這裏有我呢。”
澄心被玉版推着往外走了幾步,等回過神來時,人已經站在了廊下。她剛想再推門進去,窗戶裏那盞小燈突然滅了。
澄心站在門口怔了片刻,苦笑着搖搖頭,還是提着燈籠步下了臺階。
夫人心情不好也是應該的,任是誰知道自己被人下了咒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現在回想起來,只怕她早先夜夜睡不着就是跟柔嫔的巫蠱娃娃有關系吧?那賤人!
澄心咬牙片刻:夫人若真出了事,真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消解她的恨怒!
她不知道,屋裏的兩個人,誰也沒有躺下。
黑暗當中,鄭芍輕聲問道:“她走了?”
玉版将打開一條縫的窗戶銷死,答道:“是的,夫人。”她頓了頓:“景大人那裏剛剛捎了信來。柔嫔在死前終于承認她的确做了巫蠱娃娃,但今天搜出來的那個不是她做的。”
玉版不知該怎麽形容她的心情:“想不到她從小沒吃過苦,骨頭倒硬。”若是柔嫔一直堅持不改口供,這也是個麻煩。
鄭芍卻笑了一聲:“你糊塗了,她一個青樓賤婢,哪有那麽硬的骨頭?景天洪這是在變着方地向我要錢呢。”
玉版恍然,忿忿道:“您給了他一萬兩銀子,讓他找人把狗血和娃娃放進去,這還不夠多嗎?他居然還要!這閹人真是貪得無厭!”
鄭芍卻顯得平靜得多:“他肯向我們要錢,說明他還願意為我們解決問題。你改天再拿五千兩給他,告訴他,人做事要有始有終,方可善始善終。”
玉版答應了一聲,終于忍不住說道:“這些事如果薇姑娘知道的話,她一定能辦得更好,就不用——”
“住口!”鄭芍輕聲喝道:“做事之前,我是怎麽跟你說的?”
玉版不情不願地道:“您說,這個宮裏就我們兩個人知道。可是,薇姑娘那麽聰明,而且還是柔嫔先咒的您,您只用告訴她,這是在報仇,她一定不會不幫您的!”
積憤在心,玉版這番話說得又快又急,在鄭芍喝斥之前已經全說完了。說完之後,她才有些忐忑:夫人一向獨斷專行,她今天真不知是生了怎樣的熊心豹子膽,居然敢把這些她明令不許提的話給掀了出來。
鄭芍卻沒再發脾氣,她怔然半晌,嘆了一聲:“我何嘗不想,可我這樣做,會把她逼死的啊!”
“逼死?”玉版不可思議:“這怎麽可能?薇姑娘在府裏,我們府的那幾位庶小姐誰不怕她?她什麽時候是個忍讓仁善的好人?”
鄭芍沒有答她:她獨自定計的時候不是沒猶豫過,她自小沖動莽撞,慮事多有不周之處,每次她闖了禍,總有鄭薇給她兜底。上次雲充容那事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若非鄭薇及時改了計策,她說不定已經是皇後的網中物了。
鄭芍的那一分猶豫在今天下午見到鄭薇聽皇帝說要剮了柔嫔的神色時便煙消雲散了:明明是從小一起長大,鄭薇在某些事,比如人的性命上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堅持,若是她真的勉強鄭薇做了,鄭芍有種預感,這種事一旦開了口子,她有一天會真的失去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
頭一回獨自策劃,還一出手就是那樣大的事,鄭芍卻沒有想象當中的懼怕。她想起那天從太秀宮中回來後跟鄭薇的對話,在黑暗中望了望自己的手,漠然地想道:大概,我天生就是那樣心狠的人吧。
玉版沒有等到鄭芍的答案,她也不敢再問,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夫人,江昭儀送過來的,說是給小皇子玩的那個鈴球是不是要找個地方安放起來?這樣随意地混在雜物當中,萬一弄丢了怎麽辦?”
鄭芍打了個呵欠:“你安排吧,少了這樣東西,你應該知道有什麽麻煩。”
那個鈴球有嬰兒腦袋那麽大,本來是江昭儀做給佳福公主的,裏頭用碎布頭撐成一個圓球,外面是一層柔軟的松江布,四角綴了幾個金鈴铛,一抛起來就叮鈴鈴地響。
江昭儀說過,佳福公主小時候最喜歡這種能聽響的玩具,小皇子必然也喜歡。宮裏這些日子送玩具的不少,江昭儀送的這個鈴球着實有些寒酸,相當符合她“鐵公雞”的性子。
除非有人閑着沒事去拆開,否則他們不會發現,這鈴球的裏面,有一種布同今天那巫蠱娃娃的布料一模一樣!
柔嫔的事雷聲大雨點小,除了她本人死得很慘外,受到牽連的,除了幾個實在摘不清嫌疑的宮婢,留春宮的其他人居然沒有受到太大的牽連。
宮中有傳言,若非盈夫人極力阻止,宮裏現在早該血流成河了。
衆人心裏怎麽想且先不說,在這流言四處紛飛的時節裏,皇後長達三個月的軟禁終于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