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真是靜兒?”老夫人忽的一臉喜色的抓住我的肩,擡起上身,努力睜大眼睛看着我,問道。
我努力忍住眼淚,将她的手放在我的臉上,點點頭,哽咽的喉嚨生疼:“我真是靜兒,您看我額角的紅痣。我求閻王給我留着的,好教您找得到我。”說着,我扒開左額角頭發,給她看。
老夫人眯着眼看了許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顆痣。朱湘姑姑俯身過來,帶着哭聲道:“老姐姐,咱咱們姐倆兒相伴幾十年了,我的話你要信吶,這就是咱們靜兒啊,咱們一手養大的靜兒。”
老夫人聽了朱湘姑姑的話,這才安心的點點頭。拉着我的手,緩緩躺下身子,閉上眼沉沉的睡了。我不知道她信不信我說的。
老夫人去得很安詳。
大哥還是沒能趕上。他回來後,就一直跪拜在老夫人的床前,整個人不停的在抖動。額頭緊緊磕在地板上,太陽穴上的上血管漲得老高,眼睛裏全是血絲。
直到朱湘姑姑說要給老夫人擦洗換衣入殓,勸他離開,他才出了房門。可他卻不和我們衆人一同守在堂中哭靈,而是孤身一人,癡癡傻傻的樣子,呆呆的站在老夫人的院子裏。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電閃雷鳴的,他就在雨裏站了一整夜……
我突然覺得他好可憐。可是接下來事,讓我對他就只剩下了怨恨。
第二日早上,老夫人的身體便裝殓進了棺材,擡去了祠堂。大哥在雨裏淋了一夜,似乎清醒過來,開始張羅老夫人的後事,有大哥在,一切事宜都辦的很利落。
天還沒亮,春兒服侍我穿上斬衰。我到靈堂的時候大哥不在。順千将我引到大嫂身邊。我前邊跪着的是二哥三哥和四哥。身後便是庶出的幾位兄長和嫂嫂,再往下,便是幾位堂兄和分支的親戚。李家老爺只有幾位叔伯兄弟,如今健在的也都上了年紀,是以靈堂上倒也沒有輩分較高的人。
到底都是大哥說了算了的。只是此刻他的位置上卻是空着的,不知道他人現在在做什麽,別是淋了一夜的雨這會兒病了。
二哥四哥倒還好,三哥從昨天老夫人一咽氣便開始嚎啕大哭,如今已經哭得虛脫了,伏在地上起不來了。他的貼身小斯,扶着他。
我的淚從昨天送走老夫人起就沒停過,那個把我當女兒一般疼愛着的人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身邊的大嫂也哭得很傷心。
天一點一點亮起來了,我只顧低頭哭。我聽見大哥聲音,擡頭看去。他正在吩咐管家一些事情。可能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睛向我瞟了一眼。聽完吩咐的管家點點頭,向大哥行了禮便下去了。
大哥這才擡步進了靈堂,卻徑自走過來到我面前站定,大嫂見他過來了,哭得越發厲害了。可我卻哭的不那麽悲切了,我感覺有事情要發生。
果然,大哥發話了。我那時沒有在意,他用了怎樣的口氣,說了怎樣的話。大抵我內心早有他找我麻煩的心理準備。只見他走到我身邊,擰着眉頭,冷了臉,低聲道:“你怎麽能身着斬衰,快下去換……”聲音雖有意壓低,但大家都留心聽,還是聽得見。
我登時就怒了,仰頭看着他,本想着破口大罵,可到底是在老夫人的靈堂上,不管怎樣死者為大。于是便盡量壓低語氣,道:“我雖不是老夫人所出,但到底是母親的義女,且尚未許配人家嫁出府去,按規矩為母親身着斬衰吊孝,再合适不過……大哥不孝還要陷靜兒于不義嗎?”
老夫人的病和他脫不了關系,老夫人至死不見他,一定是他做了對不起老夫人的事兒。我說他不孝,也不過份。對此大家諱莫如深,心知肚明卻都是只字不提。眼下我卻是有意在人前說出來,故意揭他的短兒,駁他的面子。我知道在這個家裏,自己違背不了他的意思,但就是不想乖乖聽命與他。
畢竟靈堂之上,大哥被我的話氣得渾身發抖,臉都綠了,卻不好發作。衆人皆驚懼不已,連哭都不敢大聲了。唯有三哥像我們不存在似的,依舊哭的死去活來。
大哥的厲聲低吼道:“我說不行就不行,我說換你就得換,春兒扶小姐下去換了齊衰再上來。”
我一把甩開上前扶我的春兒,語氣還是盡可能壓低,說道:“不,我就要為母親服斬衰。”
這時跪在身前的二哥轉身按住我道:“靜兒,靈堂之上不可……”他滿是紅血絲的雙眼,滿是痛苦的看着我不再說後面的話,只是搖了搖頭,叫我不要說話。又轉頭看着居高臨下怒視着我的大哥,哀求道:“大哥。”
可是我們的大哥并不以為然,沉了沉氣,壓低了語音:“來人,将她拉下去,如還是執意不換齊衰,便不必引到靈堂上來了。”
就這樣在老夫人的靈堂上,大哥命人将身着斬衰的我強行拉下去換了齊衰帶上來。并與李亦賢等子侄、侄女一輩跪在一起,還是跪在幾位庶出兄長所出的,比我年長一些的侄子侄女的下席。這其實是很大的恥辱,這代表我的這位大哥,對我的身份并不認同。還好沒有跪在年幼子侄的下席,不然當真沒有餘地了。
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他對我的刁難,竟來的如此之快——真真是老夫人屍骨未寒,他便急不可耐的要處理了我。
二哥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繼續為母親哭靈,哭着哭着竟越發傷心起來。已經虛脫的三哥大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而四哥一直低頭哭,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我心裏有些難受,依照古代喪葬禮制:斬衰是男子(僅指子輩)與未嫁女為過世父母穿的。男子自然是說的李家嫡出的四位公子和幾位庶子。按規矩看眼下,女眷裏只有我才有資格穿,庶出的兩位姐姐早就嫁出去了,昨晚便叫人送了信兒,這會還沒到呢。她們也是沒有資格穿的,只能穿齊哀。
齊衰是已嫁女子為父母或是孫子孫女為祖父母穿的。
如今我跪在孫輩的行列裏,可想而知,大哥不曾将我做妹妹看的,他是一開始就沒把我當做李家的人。我心裏難受,卻也安慰自己說,還好,還叫我祭拜母親,只要能送老夫人最後一程,穿什麽,在哪裏跪着都是一樣的。
夜裏守靈的,只有我的四位哥哥和李家的嫡長子李亦賢五人。
我心裏難過,老夫人走了,這個世上最疼愛我的人去了。雖然她一直把我當成替代品……可畢竟她一直将我視為己出,如今人都走了,我還計較什麽?我又怎麽能就計較?我不過是躲在別人的身體裏,機緣巧合的偷了別人的福分。一切都是我占着別人,搶了別人的,感恩都來不及,又怎麽敢計較呢?
夜裏,我起身。見春兒睡的香,便沒有叫她,這幾天她也累壞了。院裏花和白天的不同,月色下,有些凄涼。我獨自出了院,一路無目的的走着。
到處挂着白色的燈籠,看起來,尤其是夜裏看起來,着實讓人害怕。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老夫人的靈堂……
從靈堂出來,我常常的舒了一口氣,我相信人有靈魂,我相信是老夫人冥冥之中引我去的,讓我去聽……于是我聽見了。
我覺得渾身發涼,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心事重重的,走着走着竟走過自己的院子。差不多快到西苑了,才回過神來,轉身擡頭看看東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天快亮了,抹了一把淚水,接着往回走。
“可是李家的長小姐?”現下還有人叫我長小姐,怕是過幾天要改了。
我轉身看,是鄭青,他的氣色好多了。我道:“是我,你是鄭青,我認得你,你好些了嗎?”
他點點頭,又向我行禮,是客人吊唁時,向主家人行的禮,他嘴裏說道:“長小姐節哀。”
我不語,回禮。不知怎的就幽幽的道了句:“我聽說你沒有去處,如今我也沒有去處了。”
“長小姐說笑了,長小姐……”鄭青微微一愣,便溫和的道。
我說完剛才的話覺得有些唐突,正要向他道歉。聽他這麽說反而氣上心頭,不等他說完,就氣道:“我沒有說笑,此情此景我沒有說笑,此般境地,你說我還能說笑出來嗎?”
原也是說些寬慰的我話,我這般反應,他不免有些尴尬,卻也不與我計較。只輕輕的道:“我暫時是沒有去出的,不過我已經求人給我母親送了封信,問問是否可以上她那裏去。不會在府上叨擾的太久。”
我心下又有些不忍,總是不該拿他出氣的,他原本寄人籬下,便心中難安,我這一番話更叫他不好過了。我不好意思的低着頭,有些灰頭土臉,道:“是我心情不好,說了些什麽你別往心裏去。我真的沒有要趕你的意思,這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神色平淡,語氣溫和:“長小姐不必過意不去,是鄭青說話有失妥當,惹得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