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麽多年來,老夫人對我無限制的寵溺嬌慣,不過是她對親生女兒的補償,也是她對自己的救贖。只是這麽多年了,一切都朝向着老夫人幻想的樣子發展,所有人都相安無事的活着,并無不妥之處。
如今,是哪裏出了問題,到底是什麽事或是什麽人打破了平衡,讓事情發展到了這麽一個境地。這,又成了一個謎。
這日,老夫人的病稍好一些了,便命我和二哥回李府安置一下,說過兩日要搬回去住。我感到有些奇怪,往年回府都是入秋以後,而且也不會派我們先行一步。我只覺得老夫人似是有意支開我。又一想,許是可能是老夫人病着,病人的想法總是不同的。
三哥守在老夫人床榻前寸步不離,因為小時候母親病重,母愛上的缺失,讓他異常的戀母,也比其他子女更孝順些。
可自從那日他去叫大哥回來以後我就覺得他變了。不知道他見沒見到大哥,和大哥發生了什麽事。不過既然大哥沒回來,想來怕是那日他還沒見着大哥,就被小厮追回來了吧,否則回來的就不是他一個人了。
一直為老夫人的病忙着,有些事一直沒來得及問他。三哥的改變可能是因為老夫人突然病了吧,畢竟我們幾個人中他是最孝順的。老夫人突發惡疾,病得這樣厲害,對他來說打擊不小。
我和二哥給母親道別,就啓程回府。在與二哥回府的途中我遇見了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那個男人。不過他當時只是個小男孩兒,那樣矮矮瘦瘦的。他當時是個叫做鄭青的羊官兒。他當時不過是一個小縣吏的私生子。他當時受着主母的虐待和親生父親的冷漠……
我們就那樣遇見了,然後是纏綿膠着一生的癡癡苦戀。有時我在想,若是當時不相識該有多好。若是相識不相戀也是好的。可是人在塵世中,該來的總是擋不住……真的,擋不住的。縱然我是那個擁有前世記憶的例外,在時間的長河裏,也沒辦法力挽狂瀾,也只能随波逐流罷了。
那日我和二哥乘坐的馬車馬上就到府了,連日來的勞頓,我竟睡了。
二哥搖醒了我,道:“靜兒,我們要到了……”話音未斷。我們的馬車像是撞到什麽東西。馬車偏了一下,馬有些驚了。幸好,車夫是有經驗的,及時控制住了被驚的馬。
馬車停穩,我和二哥忙下車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原來,剛才不知道哪裏跑來的孩子沖撞了我們的馬車,這才驚了馬。
我們在馬車後面不遠的地方,看見了那個撞了我們馬車的男孩。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渾身上下都是傷,已經暈死過去,不省人事。我看着他,小小的他,髒兮兮的他,暈過去還皺着眉頭的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種他給我的,獨有的感覺。
好多年後,我回想起來,依舊難以名狀,後來,我管那種感覺叫做——命中注定人,相遇之時的心靈感應。
二哥上前看,連忙叫人将那男孩救起,一同帶回了府。安置在下人的住處,叫管家去找來了大夫,還專門找了個小厮貼身照顧。
雖然,老夫人命我和二哥回來安排一下,其實什麽可做的也沒有。于是就一起到下人的住處詢問那男孩的傷勢。大夫說,那男孩子只是皮外傷,那些傷是有人拿鞭子打的。暈倒也不是被馬車撞的,而是長期食不果腹所致。大夫給敷了藥,又留了些藥,說一天一換。二哥差人将大夫送出去。
一會兒外面來個小厮,走到二哥身邊行了禮,說道:“二公子,打聽到了,這孩子是縣吏鄭季的私生子鄭青,前幾日走失了家中的羊,被家中主母用了私刑,之後被趕出來了。這件事鬧得很大,很多人都知道,這孩子在街上流浪也有幾日了,沒人管。”
二哥聽了皺着眉,看着昏迷的說:“他父親鄭季怎麽說?”
“只聽聞,鄭大人對這孩子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從此不相與幹’,就将他趕了出來。”
我心裏有些憤怒,便插嘴說道:“只是走失羊,就将自己的孩子打成這個樣子,還趕出家門?怎麽有這樣的爹?”
小厮接着說道:“小的還打聽到,其實那些羊不是走失的,是被鄭家的幾位公子偷吃了。”
我一聽又是一怒:“虧還是個縣吏,家事都是非不分。”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二哥聽小厮禀報,一直皺着眉頭不語,見我這般激動,便緩了緩語氣說道。
我不由得問道:“什麽事?”
可二哥并沒有回答我,只嘆了口氣對管家道:“把他安置在西苑的客房中吧。再派個丫鬟一并去伺候。”
二哥既不說,我便也不問了。後來才知道,二哥之所以不說,是因為那孩子的身世極為尴尬。不便說與我一個女孩子聽。
這是下人的居住的地方,我們不便久留,各回了住處。
第二日,三哥帶着老夫人一衆回了府。令我奇怪的是,老夫人把大嫂留在了別院。我問三哥,三哥似是沒聽見一般,也不理我,只轉身走開了。三哥最近越發奇怪了,連二哥都忍不住說了他幾句。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要是以前他可不是這個樣子。
下午大哥回來了,是帶着很小就送出府,師從世外高人的四哥雲辰一道回來的。四哥和三哥只差了一歲多點,四歲的時候就外出學藝了。四哥給二哥三哥行禮問好。看見我向他行禮只點頭示意。
老夫人嘔着氣,不肯見大哥,只見了四哥。風塵仆仆的四哥也顧不得奔波勞累,見母親病重如斯,怎麽也不聽大家的勸阻,只在老夫人房中一直伺候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回自己房裏休息。
大哥用了早膳,和我們一道給老夫人請安,又被擋在門外。不知是真有急事還是和老夫人賭氣,大哥只在老夫人房門外道了別,便又帶着随從出了府。不想這一別,母子二人竟再也沒能見上一面。
老夫人走的那日早上還下了點雨。院裏的花落了不少。老夫人的病似乎有了點起色了。叫人開窗賞了會兒雨,又叫我取了筝給她彈一曲。到底技藝生疏,有幾處沒彈好,還叫老夫人笑話了。本以為老夫人的病就要好了,可終究沒能留住……
西苑的鄭青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急着要出府。管家來問二哥意見,當時我就在一旁。二哥說随他去吧。想了想又說問問他可有去處,若有就叫人送他去,若沒有就極力挽留,叫他暫且安心在府上住着吧。
我當時并沒在意鄭青走是沒走,誰會在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呢。
過午,老夫人就開始昏迷不醒了。來診治的大夫給老夫人把完脈出來說:“老夫人已經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了。”接着還說了些聽天由命之類的話,要我們準備後事。
一衆人全都沉默了,紅着眼圈。我已經忍不住,開始輕輕啜泣。
二哥送走了大夫,仰頭閉眼,緊了緊拳頭,說:“快,四弟去叫大哥回來。三弟去別院把大嫂接回來吧。”
三哥和大嫂很快就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不好消息——別院的桃林正下桃子雨。他們往回趕的時候,桃子已盡掉的差不多了。
我看着躺在床榻上,吊着最後一口氣的老夫人。想,老夫人是要把這桃子一起帶走吧?或是這些桃子也舍不得主人,随她一并去了。老夫人最愛吃那桃林的桃子了。記得一年別院修繕,我們就沒去別院避暑。
桃子熟了,老夫人叫下人去摘來回吃。那下人不知因為什麽事兒誤了時辰,便在市集上買來假充。可是老夫人一口下去,便分辨出了桃子的真僞,說道:“這桃子雖好,卻不是我家桃林的桃子。”
我自是嘗不出來,一邊吃着一邊奇怪的問道:“桃子不都一個味兒,一個樣兒嘛。母親怎麽才咬了一口,便說不是咱們家的。”
老夫人笑道你不懂你不懂。後來叫來那人一問果真如此。
我想老夫人是極其鐘愛那片桃林的,就如同愛自己的孩子一樣。
彌留之際,老夫人不停的叫着靜兒,我知道她叫的不是我。
伺候在一邊,哽咽着忍着哭泣的朱缃姑姑轉頭示意我上前。我會意上前來,拉着老夫人的手。她睜開眼看着我笑了笑,我心下自有一番思慮,說:“母親,我真的是靜兒,前世我不能說話,不能叫您一聲娘親,死後我就求閻王,讓我轉世再到你身邊做你的女兒孝敬您的。”
朱缃姑姑聽了淚如雨下。
“可是你是他的……是那個女人生的……”老夫人有些口齒不清,我聽不太真切。
我見老夫人又有些緊張激動起來,忙說道:“我是靜兒,是您的靜兒,我轉世回來就是為了回到您身邊。是誰生的我又能怎樣。她又不要我。是您把我養大的啊,誰生的我又有什麽打緊的,靜兒只是想回來找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