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雖既就勢俯下頭,靠在她懷裏。老夫人拔了拔我左額角的頭發,看了看。舒心的出了口氣,撫着我的頭,道:“靜兒,你是我的靜兒,誰也搶不走。”她又緊了緊抱我的手,像哄孩子睡覺似得,一下一下的拍着我。我舒服的趴在她懷裏,這就是母親的味道,母親的溫暖啊。
正當我沉迷之時,忽然老夫人用力把我推開,雙手捂住臉大哭起來。我跌坐在床榻之下,有些懵,這是怎麽了?我看着老夫人傷心絕望的痛苦着,心裏揪得慌,我從沒見過她哭,也從沒見過那一個人可以哭成這個樣子。
她哭得好傷心。那一刻,我也被她感染,竟也跟着哭起來。聞聲進來的朱缃姑姑,站在一邊也跟着哭着。
我上前跪在老夫人身邊,想着安慰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老夫人忽的又将我抱在懷裏哭道:“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女兒呢,我的女兒呢……”我不知道老夫人為什麽會這樣,明明抱着我,卻還在找女兒。
她一直重複着這句話,我在她懷裏哭着,不敢動一下,也不敢出聲。朱缃姑姑哭得像個淚人似的上前扶住老夫人道:“夫人夫人,靜兒回來了,靜兒回來了,就在這呢?您抱着呢!”
老夫人掙開她,又一次推開了我。這一次她用力太大,我被推在地上,摔得痛了。我一手撐起身子,回頭看着像瘋了一般老夫人,心裏驚懼的都忘了疼了。
老夫人歇斯底裏的指着窗外叫道:“他說不是,可他說不是,他說你是他的,是他的……”突然老夫人止住了叫喊,捂住胸口,很痛苦的樣子,我和朱缃幹緊上前,未及扶住她,只見她一口血霧噴出,便随即昏死過去。
我和朱缃渾身是血卻也顧不得了。又是一場忙碌,只是這一次,我的心有了別的東西,一種說不出的東西。
二哥三哥也被驚動了,進來,又是一陣忙亂。
之後的那些日子,朱缃姑姑也不再叫我進去看望老夫人,我要進去,她只說是老夫人不想見我。慢慢的,我也開始有意無意的回避了。二哥三哥問了那日的事,也不再多言。我整日忐忑不安,好似老夫人的病因我而起一般不自在。
過了些時日,朱缃姑姑突然來我房中。我請她坐下,她倒也不矯情。坐下和我閑聊了會兒,說老夫人最近好起來了,精神也穩定了很多。我道:“朱缃姑姑,今日前來必不是只向我說說母親近日病情的吧。”
朱湘姑姑淺淺的笑了笑,“是,老夫人,要我交代清楚一些事情。只是老奴愚笨不知從何說起。”
“那便從我說起吧。”我倒了杯茶端給她。
朱缃接過茶杯只捧在手裏,聽我這般說,眼睛一亮,看着我滿臉的笑意:“長小姐真是聰慧,姑姑打心眼兒裏喜愛你的。”
我笑着回道:“我也是打心眼裏喜愛敬重姑姑的。”
朱湘姑姑側頭看着堂外,許久嘆了口氣,道:“終歸是要說的,千頭萬緒的,裏也理不清出……那便如你所說,從長小姐說起吧。”于是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被掀開了。
朱湘姑姑抿了口茶水,看着天空道:“記得那年的初雪下得很大,老夫人去看望大公子回府的時候,帶了一個小女嬰。”
“就是我,對嗎?”我不由得問道。
她側過頭來看着我,說道:“就是長小姐。一開始的時候老夫人,并沒有收你做義女的意思,甚至也不打算養在府上,一邊命人好生養着,一邊為你找親身父母。
可是找了一年有餘,都沒找到。老夫人和我說起過,她說她私心想着,就這麽養在府上也沒什麽,孩子的父母總會找到的。于是就把你在府上安置下來了。”
朱湘姑姑說的這些,我還都是有些印象的。我低頭不語,聽她繼續說着。
“有一天晚上,我服侍老夫人睡下,便在外堂守夜。那天我大概白天忙的太累了,睡得特別死。老夫人不知什麽時候出去過。我半夜醒來的時候,聽見夫人房中有孩子的嘤咛聲,便走進老夫人的卧房去,只見她抱着個孩子在房中。
老夫人見我進來,就歡喜的對我說:‘朱缃,你快來看,我的靜兒回來了。’我驚得一身汗,靜兒?不是老夫人早年生下的女兒嗎?”
你當年驚了一身汗,我如今也驚出一身汗來。聽到這裏,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有什麽東西炸開了一樣。卻努力的克制自己,讓自己看起來沉着冷靜。
朱湘姑姑自是沒看出我的變化,只自顧自的說道:“那個女兒不是沒了好些年了嗎?老夫人因此還落下了瘋病。又怎麽會無端端回來了?老夫人又犯瘋病了吧?!”
“瘋病?”我極力掩飾心中的各種震驚,卻還是忍不住驚訝的問出聲。
朱缃姑姑看了看我,點點頭繼續說道:“不過那時,老夫人的瘋病好的差不多了,已經好長時間沒犯過了。我那時心中大駭,奇怪老夫人的病怎麽突然又發作了。
我心下奇怪,卻并不動聲色,怕驚了老夫人反而不好。仔細打量,卻發現老夫人那次與以往犯瘋病是不同的。
我小心走近一看,老夫人抱的孩子,哪裏是什麽靜兒,分明是那個撿來的女嬰罷了。
老夫人見我走近,歡喜的将孩子抱到我面前給我看,說道:‘你看,朱缃,你看。’我至今都忘不了,老夫人當時臉上的神情。”
說着朱湘姑姑哽咽的抹了把眼淚,又接着說:“老夫人扒開女嬰的左額角的頭發,那裏居然一顆紅色的痣,巧不巧的,竟然和靜兒小姐的一樣,芝麻一樣大,紅紅的朱砂痣。”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摸摸左額角。
朱湘姑姑也将視線移到了我的左額角上,說道:“老夫人認定你是靜兒的轉世,于是就認下了你。”
我心裏亂糟糟的,沉默了一會兒,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靜兒,我竟是替她活着的。”唉,我的靈魂入了這身子,替這身子原來的主人活着,萬萬沒想到,這身子還頂着別人的名字,替別人活着。
“不,你不是替她活着的,你和她是不同,你天生聰慧,機智過人,可她……她生來就有先天不足之症,兩歲了還不會說話,老夫人尋醫問藥費盡了心思,老爺那時還在世,總勸老夫人算了吧,治不好就養在身邊一輩子,可是老夫人愛極了小女兒,怎能忍心女兒這樣活一輩子。那幾年我看見老夫人苦着自己……”她停下來,靜靜地哭起來。
“那她……是怎麽沒得呢?”
朱缃姑姑嘆了口氣,眼淚就流下來了。“有一次夫人給靜兒梳頭,發現左額角頭發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顆紅痣。老夫人甚是痛愛女兒,就算那顆痣長在頭發裏,老夫人也見不得,心裏認為也是不好的。就拿了銀針在火上烤了,把紅痣點去了。可誰知,當晚小姐突然就發起高燒來,不出幾日就沒了。”
我想,大概是破傷風之類的病吧。
“送走靜兒小姐之後,老夫人整日苦着自己,後來就烙下了瘋病,見不得兩三歲的女嬰。好好壞壞的又過了好多年,老夫人就這樣一直病着,倒是苦了同樣年幼的三公子了。要說,自從收下了你,這病才好利落,再沒犯過。”
朱缃姑姑又和我說了一些老夫人和靜兒的事,可我卻聽不進去了。而她說的那夜我被老夫人抱走的事,我倒是有些記憶,不過這麽多年了,也有些模糊了。
原來,我不是“我”,我的這具身子也不是我以為的“我”。我一直是別人,可是我到底應該是誰呢?活在這個世上,終究是要有個身份的。
呵,可笑,我還能是什麽身份,不過是棄嬰而已。棄嬰還能渴望名正言順的身份嗎?左右別人給你什麽身份,你就是什麽身份罷了。大概從那個夜晚我生母抛棄我開始,我的身世就注定成了迷。茫然頓悟,我還在意什麽身份做什麽?我也不是這具身體,我只是誤入的孤魂野鬼啊。
原以為老夫人的病就會好起來了,可是接下來的幾日,老夫人的病卻越發厲害了。最後就算清醒的時候,精神也是很恍惚。
朱缃姑姑一連幾日奉命叫我過去。老夫人有時看見我會哭的更厲害,我便趕緊回避。不過大多時候看見我,她會安靜許多。抱着我,靜兒靜兒的叫着,拍着我像哄小嬰兒一般的樣子哄着我睡覺。
朱缃姑姑說老夫人的瘋病又回來了。可我覺得不是。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深深思念和對女兒之死的深深自責和內疚。而這份懷念自責和內疚,以常人難以想象的程度,深深的折磨了這位母親無數個日日夜夜。
直到我的出現,直到那夜她或是心血來潮或是鬼使神差或是瘋病發作,來到奶娘房中看我,在熟睡的我的左額角頭發裏發現了那顆和她親生女兒極為相似的朱砂紅志時。她認定我就是她的女兒的轉世,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