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正在程青禹下定決心要好生查探下這個韓公子的底細時,內宅中,韓宇軒居住的院落裏卻是一片寂靜。
珠兒一手端着藥碗,另一手推開道漆黑的門縫,側身輕巧地踏進門裏。整套動作放得輕之又輕,生怕發出太大的聲響惹惱了裏間之人。
房中一片昏暗。幾扇窗戶都緊緊關閉着,只有雨聲模模糊糊透進來。內室的簾幔也放下了,隐約能看到一個瘦削的人影急躁地左右踱步,間或低下頭咳嗽着。濃重的藥味和一股子潮悶躁動的氣息彌漫在整個屋子裏,令人一踏進來便像是溺入了水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珠兒一進門便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呼吸,面上卻是丁點不敢露出異色——
若放在以前,給文質彬彬的大少爺送藥這種事怕不早被丫鬟們搶破了頭,怎麽都輪不上她這個二等丫鬟都不是的小丫頭。可是……自打少爺這次醒來,為他送藥便成了極燙手的一份差事,誰都不願沾上。
想到前一日忽然就被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至今還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的大丫鬟,珠兒悄悄咽了口唾沫,定定神,輕手輕腳地掀開簾子,把藥碗放在案幾上,不敢去看那邊渾身都環繞着一股陰郁之氣的男子,她小心翼翼地躬身一福。
“……少爺,該喝藥了。”
床邊垂頭不語的韓宇軒驟然轉頭看向她!一大步邁到半蹲着的她跟前。被陰影籠罩了的珠兒呼吸一窒,幾乎下意識就想避開。沒待她有所動作,韓宇軒猛地伸手将桌上的藥碗掃落在地上,他的吼聲和瓷碗摔破的聲音瞬間在珠兒耳邊炸響——
“滾!!”
“是是是……奴奴婢馬上走!馬上走!!”
珠兒嗓音都破了,身子抖如篩糠,倉皇不堪退出了門外。
——踏出房門,看到光亮的一瞬,珠兒才覺得自己似乎又活了過來。她塗着脂粉的臉上猶自殘留着驚吓之色,迫不及待便要離開這個火坑般的地方。可沒走出兩步,她驀地想起那堆藥碗的碎片,身為夫人指定給少爺的“貼身”丫鬟,連這種事都幹不好之後還指不定會受什麽罰。于是她頓住腳,環顧了一周四下無人的院子,煩惱着不知道找誰頂缸。想着想着她一下子記起來,連忙轉腳到了一邊的角房。
角房裏不見一個灑掃的下人,只有先前來送藥的老婆子還留在那。連個座都沒有,悄無聲息地蹲在角落裏,頭發灰白淩亂,外面裹着件髒污破損的藍布襖,整個人如同一根久不見光的枯老樹根,從內裏腐朽到外,連頭發絲都散發着一股難以形容的枯敗味道。
珠兒在門口就掩着鼻停下。一面暗想廚房怎麽會讓這麽個腌臜婆子來送藥,一面嫌惡之極地對其道:“藥碗碎了,還不去少爺的屋裏幫忙打掃!”
聞見聲音,婆子遲緩地擡起頭。昏暗裏,混沌不清的視線投過來,霎時間,整顆心似被冰箭穿透,珠兒竟莫名一陣惡寒。
這婆子憑的邪門!她再不敢多呆,丢下句“敢不去有你好看的!”,便擡步匆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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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再聽不到她的足音,角房裏的婆子才慢吞吞起身,腰背佝偻着,埋頭往正房走去。
——推進門的一剎那,婆子隐在暗處的那張臉忽然勾起一絲模糊不清的笑容。
屋裏面,依然煩躁之極的韓宇軒聞見開門聲,再按捺不住,摔簾走出來。正要斥罵時,一眼看清來人的樣子,他的聲音驟然被堵在嗓子眼。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盯在那人身上便不動了,蒼白的臉上蒸騰起異樣的緋色,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個枯瘦的老婆子,而是一名絕色佳人。他情難自已地前進一步,又怕唐突到她,立在那踟蹰不已。
詭異的氣氛裏,忽的響起一聲老木鋸動般的笑聲。門邊的婆子擡起頭,整張臉只剩下一層枯皮包裹在外,完全看不清五官。兩個黑窟窿鑲嵌在眼睛的地方,深不見底,唯有中心處有兩點微弱的紅光閃耀。她咧開皺縮成一團的嘴,把枯樹枝似的手遞給局促不安的男子。韓宇軒立馬如得珍寶地捧住,引着她走進內室。對地上那灘褐色的藥漬和白色的碎瓷片視若無睹,兩人一道坐在他的床上,挨在一起,仿若情人般喁喁私語。
“……煙兒,都是我沒用,至今都沒能靠近那個浛水……”
深情地凝視這張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可怖臉龐,韓宇軒懊惱不已地自責着。
他身旁的老婆子——即柳煙裂嘴笑笑,安慰他似的低語:“沒關系,沒關系,煙兒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她眼裏的紅光閃爍了一下。“以後……你不用再接近浛水了。以她的性子,前兩次不成,之後對你也只會一屑不顧。”
“現在,你只需要想辦法……把那個程青禹單獨約出來。”
“什麽?”韓宇軒頓時愣住,“那個程公子……對你也有用處嗎?”
柳煙搖搖頭,頸間的骨頭發出“咯吱”的聲響,“他對我沒什麽用,不過——浛水對她卻極為看重。”
“只要抓住他,誘出浛水自然不會是難事了。”
聽到她既是嫉恨又是勝券在握的聲音,韓宇軒沒有發表什麽意見,只是愣愣地點頭——應該說自從看到柳煙,他整個人便是木愣愣的,少了幾分人的鮮活氣,從頭至尾盯着她眼裏閃爍的紅光幾乎眨都不眨一下。
又聽得柳煙緩緩教他如何将那程青禹誘開,他依舊木呆呆地點頭。最後,确定他已經明白怎麽做了,柳煙滿意地一笑,這才注意到他無比癡迷的目光,有心情挑逗一二。
“霖逸,從小到大你都對煙兒這麽好。便是煙兒被奸人害成了如今這般模樣,你也依然不離不棄……煙兒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才好呢……”
柳煙暗啞地呢喃着,逼到他跟前,黑窟窿似的眼睛裏紅光越熾。
整個屋子裏好像都被某種粘稠的物質充滿了,韓宇軒盯着她的眼睛,腦子裏早已是一片混沌,只有某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他心底蠱惑着。
去吧,她不是你最愛的人麽?去吧,去好好地愛她吧……
他激動得發抖,情不自禁便俯下頭——
陰雨綿綿,連窗縫透出的光也漸漸消失了。屋裏終于完全陷入黑暗。
直到傍晚,徐穆才帶着一身酒氣回了縣衙。
因為懶得撐傘,頭發外衫都濕透了,徐穆自己卻半點不在意,随意抹了把臉上的水,就想直接回卧室歇息。看得廳裏等了一下午的程青禹不禁扶額嘆氣。也只好吩咐一旁斂聲屏氣地立着的沉硯跟過去,侍候好友洗漱換衣。
洗漱過後的徐穆醉意果然散了許多。清醒過來的他難得感到一絲不好意思,一把扔開毛巾,對那邊好整以暇的程青禹嘿嘿一笑。
“這不是……這不是好久沒喝了嘛!好吧好吧,子衡你現在說吧!我一定洗耳恭聽。”
看他作出一副掏耳的樣子,程青禹嘴角終于露出一絲笑。
“總沒個正形……我叫你,為的是那個韓公子的事。”
“韓公子?被我們從柳府帶回來的那個?”
程青禹颔首,“對。”
徐穆這就納悶了。雖然聽說那個昏迷着的韓公子不久前醒過來了,可這和他們又有什麽關系?
這兩日徐穆一直為着別院的事而忙碌,對縣衙裏的事自然毫不知情。程青禹簡單和他說了下後花園和今天的事——以及他對那個行為古怪的韓公子的懷疑。徐穆一聽虎目便亮了!
徐穆本就不是個閑得住的人,自打“放假”後他早就無聊透頂了,不然今天也不會喝酒喝到現在才回來。子衡的推測他一向是深信不疑的,他既說那個韓公子有問題那其便一定是有問題,這下他可算是找着事做了!
“這個韓公子早有偷運犯人的罪行在那,要拿他還不容易!明天我就去——”
“——文彥,你如今可不再是這府裏的捕頭了。”
程青禹無奈地打斷興奮過頭的好友。
沒了捕頭這個可以正當拿人的身份,即便他們和那個韓夫人有言在先,她也絕不可能就此認賬。甚至……就算文彥仍是捕快,但真正能做主的韓知縣已經回到縣衙了,這一縣之中最大的官便是他,依其做派,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大義滅親的人……
真要追究其獨子的罪名,說不定到時滅的不是那韓宇軒,反倒會是無權又無人的他們。
被好友這話一激,徐穆頓時也反應過來了。躍躍欲試的神色一滞,好沒意思地靠回椅子裏。
程青禹能叫他來,對于這些自然也早就思慮到了。
對于韓知縣在雲川鎮的一手遮天,他并非沒有對策。
他緩緩道出:“我與管轄此地的邵元熙邵知州曾有一面之緣……我思量致信于他,托他一管雲川之事,你看如何?”
徐穆摸着下巴,“邵元熙?這個名字怎麽聽得有點耳熟……”
“對了!是不是就是那個專門跑到京城找你求畫,然後死活要拜你為師的那個老頭?”
程青禹……無奈地點了下頭。
徐穆“蹭”地站起來。
“那這事肯定能行!別人不敢說,但這個邵元熙是出了名的嫉惡如仇,若是被他知道自己轄下還有韓平這等屍餐素位的官兒,不用旁人說什麽,他亦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到了那時,他們當然也有的是機會審問那個韓公子和柳煙的關系了!
只不過……徐穆遲疑了,瞧瞧神色不變的好友,“這事……恐怕不是一二天能辦到的吧?”
光是把信遞到那邵知州的手裏,怕不都要花個三五天,更別說真正要懲治一個知縣,按流程走下來,再急沒有個十天半個月都決計辦不下來這事……誰知道趁這段時間那個韓宇軒和躲在暗處的柳煙又會出什麽妖蛾子呢?
“所以,我需要一個最适合的人快馬去州府找到邵知州,不必按手續下來懲處韓平,只需要帶了邵知州的公函和審訊的人來,就說懷疑韓知縣之子長期偷運犯人,需要審判便行。”
程青禹看着好友,正色以對:“——文彥,你願意跑這一趟嗎?”
迎着好友的注視,徐穆灑脫一笑,“這點小事爺還不放在心上!正好爺骨頭早松散了,能跑跑馬再好不過!”
“不過……子衡,要是我走了,你和其他人這幾天怎麽辦?”
程青禹笑了,拍拍好友的肩,淡淡地道:“我準備明天就和浛水搬出這裏。”
☆、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