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雨滴濺落在傘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握着傘柄的手掌修長而骨節分明。程青禹轉過身,接過車簾裏伸出的那只玉白的纖手,将手裏的傘大半傾斜到剛下車的女子那方,不在意半邊身子已裸、露在霏霏細雨中。
戴着鬥笠的沉硯向主子禀報了一聲,便吆喝着馬往縣衙的馬廄走去,他還得卸車喂馬,招呼那群雜役好好看着馬車,要幹的事兒還有不少。至于其他人,林羽和那群小孩都留在青蕪別院,反正城隍廟的那個破洞還沒修好,他們就權當守屋了;徐穆則是半路就下了車,也不知去哪浪蕩了。唯有喜靜的程青禹和浛水徑直回了縣衙,沉硯負責趕車,自然也跟着回來了。
二人撐着同一把傘進了側門,往小院的方向走。正是下雨,縣衙裏怪冷清的,一路沒碰上幾個人。其間浛水自以為不着痕跡地瞟了眼程青禹被打濕的那邊肩膀,眼裏暗暗閃過羨慕之色。但自知犯了“彌天大錯”的她決計不敢說些什麽,乖巧地縮在男子懷裏,任他把自己護得滴雨不沾。
對這眼神恍若未覺,程青禹從容地攜着她穿過長徑。臨近小院時,遠遠地,二人意外地看到個年輕男子打着傘在院門外徘徊着。距離太遠,也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只能覺出那人的身形異常瘦削,寬大的錦袍套在身上,風一吹便像要把人刮跑了似的。
腳步不由得緩下來。程青禹凝神打量了會兒,心中雖有疑惑卻也沒顯露出來。只是攬着浛水的手微微收緊了。他偏頭溫和地看了她一眼,重又提步,步履沉健地靠近院門。
浛水對除他以外的人毫不在意,他要走,便毫不遲疑地跟上。随着距離縮小,門邊的男子自然也發現了二人,耷拉着的腦袋瞬間擡起。幾步跨到他們跟前,一看便是久病之人的蒼白臉龐從傘下露出,一對凹陷進眼眶裏的黝黑眼珠直直釘在浛水身上,丁點沒注意到她身旁的另一個人,表情專注得……有些可怕。
幾乎是看到這男子眼神的一瞬間程青禹便下意識生出厭惡。他移身擋在浛水身前,淡淡道:“不知韓公子到此有何貴幹。”
柳府中程青禹曾見過這個韓公子一面,雖然那時昏睡着的韓宇軒同此時目光赤.裸、瘦削蒼白的男子有極大不同,但還是不妨礙他立刻認出其來。
這個韓公子應是剛從昏睡中醒來沒兩天,為何沒有卧床休養,反而冒雨守候在他們院門前?
聽到他開口,韓宇軒才如夢初醒地注意到這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目光極為不舍地從完全沒看他的浛水身上挪開,他低頭狼狽地咳嗽了一聲,好歹恢複了兩分縣令公子該有的儀态。
“我、我是看下這麽大的雨,擔心……擔心浛姑娘……”
吞吞吐吐地,究竟擔心什麽他半天也說不上來。
程青禹目光愈冷。
“他人家眷便無需足下費心了。我們正要進去,還請韓公子讓開。”
一大早便候在這裏的韓宇軒當然不可能只聽他一句話便乖乖讓開。他一邊思量對策,一邊暗暗端詳着眼前這個神色沉着的俊逸男子——他應該便是那個新來的徐捕頭的好友,據說出身京城程家的程青禹了。
思及這個名字,韓宇軒似乎覺得自己曾在什麽地方聽過。沒待他細想下去,程青禹已是耐心用罄。他不再廢話,直接想要繞過其人去到門邊。韓宇軒頓時慌了,手足無措地擋在二人身前,憋出一聲喊聲“我我我是想請二位乘船賞湖!!并無其他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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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
冷冷吐出這三個字。程青禹護着浛水繞到門前,“吱呀”推開門,将手裏的傘遞給她,語氣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輕柔,“你先進去,我稍後就到。”
仿佛一點沒聽到他身後的叫嚷聲,浛水輕輕點頭。卻沒接過他手裏的傘,而是後退一步,迎着雨絲,對他淺淺地笑了笑,整個人沒入了門後。
在她露出笑容的一剎那,後面叫嚷的雜音忽地消失了。無奈握住傘的程青禹轉過身,正對上前刻還慌急不堪的韓宇軒怔忡的臉龐——
然而令人意外地,那雙眼裏卻是沒有半點的意亂情迷。唯有……仿佛見到什麽完全意料之外的事情的呆滞迷茫。
程青禹眉峰微蹙。
“……韓公子還有什麽事麽?”
被這句話打斷了恍惚。韓宇軒慌忙回神,眼前卻早沒了女子的身影,只有比他颀長許多的清俊男子站在階上冷淡地看着他。沉黑雙眼裏存在着某種令他下意識想要避開的東西。
沒了浛水在,韓宇軒只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是失去了主心骨,也完全沒了與眼前這個男子對抗的勇氣,胡亂地答了句,腳步淩亂而虛浮地沿另一條路離開了。
瞧見他踉跄的背影,程青禹眉間的痕跡越深,心裏越發地覺得不對勁。
就當他自顧自沉思的當口,雨中又有腳步聲傳來。一擡頭,沉硯正從他們回來的方向朝他小步快跑過來。鬥笠下的笑容似乎都比平時格外燦爛殷切,透着抹他忽略已久的心虛味道……
“……就是這些了,公子。”
院裏,解下鬥笠的沉硯老老實實跪在程青禹跟前,再不敢有丁點僥幸的念頭,将前天後花園裏遇到那韓公子的事巨細無靡的一一道來。說完後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心知自己肯定是躲不過這一劫了。
程青禹神色平靜,倒瞧不出什麽生氣的樣子。只是放下手裏的茶盞,淡淡道了句:“回京後,自己去找耿總管領罰。下去罷。”
沉硯驀地瞪大眼,兩只眼圈瞬間便紅了。他抿着嘴,不敢多說一個字,向主子重重磕了一個頭,沉默地站起來,躬身退下了。
“……是我決定去水潭那裏的,”瞧着曾護在她身前的少年腳步沉重無比地出了屋子,旁邊的浛水難得開口,“之後他也一直擋在我身前,你……莫要罰他了。”
程青禹的目光緩和下來。卻是對她搖了搖頭。“我并非是為此而罰他。”
他溫聲道:“将他留下本就是為了照顧你。出門前,我曾對他道‘事你如事我’。他莽撞地将你帶到他人私地的事暫且不提,在那般意外發生後,回來卻選擇隐瞞不報,乃是犯了為人奴仆的大忌。這次幸而沒出什麽大事,下次卻再難有這樣的好運了。便是為了他好,我也得重重罰他一次。”
道理雖是如此,但其實更重要的……是涉及到了她。
經過這次,沉硯總該懂得到底該用何種态度侍候她了。
程青禹的“事她如事我”,從來不只是一句空話。
聽他這麽一說,懲罰沉硯似乎完全成了合情合理的事。浛水想了又想,也沒覺出不對的地方,最後只好默認他的話了。程青禹見她再說不出什麽,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在後花園偶遇韓宇軒一事,除了沉硯外,知道得更清楚的……其實該是被偶遇的浛水才對。沉硯是對這事太過在意,害怕被罰才沒禀報于他,浛水與他在一起這麽久,卻對此事只字未提——恐怕是對其太不在意了,才沒想到告訴他一聲。導致今日別人都找上門了,他才知道自己護在心尖上的人竟是被他人觊觎了。
程青禹不自覺地又搖了下頭。她這個随心所欲的性子看來是真要改改了。
……只不過,此時此刻,還有比改性子更重要的事。
“浛水,你曾經……以柳煙的模樣見過那個韓公子麽?”
修長的指節輕輕敲擊着扶手,靜谧裏,程青禹忽而如此道。
浛水一愣,然後點了點頭。
“有幾次,需要他将犯人運進柳府的時候,都是我幻化成柳煙的模樣同他見面的。”
猜對了,程青禹卻毫不覺得高興。曾經多次見過那縣令公子的事……浛水根本沒同他說過。便是那次揭露所有真相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提到這事。雖然同大局沒有絲毫影響,但他就是忍不住地……覺得胸悶……
浛水奇怪地看着忽然沉默了的他。以她簡單的腦袋,怕是永遠都明白不了他此時正在想些什麽了。
“咳——”程青禹努力把所有不适宜的情緒拂開,試圖回到自己原先的思路。他回想着先前那韓公子的一舉一動,再一次确認其的确很不對勁。壓住胸悶的感覺,他詢問浛水在那些見面裏是否有發現韓宇軒有什麽不對勁,不出意料地,浛水只對他茫然地搖頭。
“那你……以柳煙的面貌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那時可有什麽異常的事發生?”
最後一次見面?浛水下意識回想,而後記起了——
和那個韓公子最後一次見面,似乎,正是在西山的渚雲亭。
那天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窩……好像得了不到晚上就碼不出字來的病腫麽辦(>﹏<)
……求不嫌棄(賣萌眨眼
另外,總算是突破十萬了,撒花小小地慶祝下~~
☆、打發
三十一
渚雲亭一事,真正論起緣由來還得從年初韓宇軒被韓夫人禁足時說起。
……彼時,韓宇軒為柳煙偷運犯人已近三年之久。雖然他做得極盡小心,但這種事畢竟紙包不住火。年初時,早就覺得不對勁的韓夫人終于查出了這事,幾乎是當即便把兒子拘禁在府裏,不得她允許決不準他踏出府門一步!
就在韓夫人焦頭爛額地去為兒子收拾爛攤子之時,被關在府裏的韓宇軒亦是心急如焚。他心知母親對慘案後唯一活下的柳煙的厭惡之情,生怕她再因此事對心上人做些什麽,被關不過兩天,他便絞盡腦汁傳信給自己的心腹趙二,讓他去柳府傳信,一定要看到柳煙後親自與她說他的事,提醒她小心為上。
哪知趙二到了柳府,先被那個古裏古怪的老婆子打量了半晌,最後慢吞吞地直接給拒了,連門都沒讓他進。韓宇軒聞知此消息自然更加着急,只當是下人自作主張,又接連喚趙二去了好幾次,結果卻別無二致。只有最後一次,總算求着一身青衣的柳煙出面了,卻仍舊只是冷冷的一句‘你和你家公子以後都不要再來這裏了’——
從趙二口中聽到這話的韓宇軒完全呆住了。輾轉一夜未眠,聽到寂靜裏的第一聲雞鳴時他忽地前所未有地鎮定下來。起身親寫了一封書信,命令趙二帶去柳府。
——他終是不甘心。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約柳煙在他們時常幽會的渚雲亭見面。
那個老婆子——即真正的柳煙,見到這封信心裏極煩。偷運犯人的事既被韓家那個死老太婆發現,韓宇軒今後肯定是沒辦法再幫她幹這種事了。再和他往來也只有更加使那個老虔婆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來。何況,更重要的——她對韓宇軒那副木呆呆毫不懂情趣的性子早就膩煩了,根本不想再同他敷衍下去。見幾番拒絕都沒令那個呆子死心,柳煙幹脆讓浛水變成她的樣子,赴約去徹底拒絕他——
‘不必留情面,直接讓他不要再來找我了。’
約定的那天早上,仍舊一副蒼老模樣的柳煙不勝其煩地囑咐浛水。
對她的這些□□浛水向來不多加理會。她讓她去打發掉誰,她便也不置一詞地去了,也沒想到徹底得罪了知縣之子可能會為如今名存實亡的柳府招來什麽禍端。
順道告知了源水書屋的老者晚間有雨一事,浛水便徑直去了渚雲亭。
這地方她亦不是第一次來了。好不容易借着趙二的掩護溜出縣衙的韓宇軒一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來了,絲毫沒注意到心上人格外的冷淡,只顧捉住她的手向她傾訴自己的一腔相思之情。
直接抽出手,浛水平平淡淡地道出一句。
‘從今往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為什麽?!’對面韓宇軒如遭雷擊!下意識要拉住她追問。
浛水頓時避開,退後幾步,依然冷冷道:‘你只要記住我們再也沒關系就好。’
語畢,轉身就要離開。下一瞬胳膊上陡然傳來一陣大力,她驟然被拉回身體,雙眼通紅的韓宇軒死死箍住她雙臂,有些猙獰的臉孔逼進到她眼前三寸不到的地方,低吼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離開我!我冒着被別人發現的危險為你做了那麽多事,你卻這樣輕易地就說我們再無關系……難道、難道你真的一直是在利用我嗎………’
說到這裏他的臉上流露出濃濃的矛盾和痛苦,看上去極為可怕,又極為可憐。浛水避開他的視線,神情冷淡不變。
‘——我要走了。’
‘以後不要找我。’
說完就掙來他的束縛,自顧自離開了。徒留韓宇軒頹然倒地,捂臉失控地痛哭……
幹完了差事,浛水也沒有多想,直接回了柳府。
她沒想到韓宇軒會緊跟着追來。
——雖然柳煙在外的“知己”很多,但她通常都是與他們在瓊景樓,或是其他詩情畫意的地方見面,極少讓這些人進到荒蕪不堪的柳府裏。身為那些“知己”之一的韓宇軒自然也不例外。
不顧一切地追到柳府,韓宇軒當時的狀态可想而知是如何失魂落魄。當他用力地叩開門扉後,打開門第一眼看見的慣例上應是……
蒼老模樣的,真正的柳煙。
無人傳喚,浛水自然也沒再關注那個韓公子的事。只知道柳煙去應門後就一直沒有回轉。而那個韓公子,若無意外,進了柳府也沒有再離開,始終地……同柳煙在一起。浛水也沒聞見那邊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動靜,于是,時間便就這麽不聲不響地過去了。
……再之後,就是程青禹和徐穆找上門,尋到不知怎麽昏迷了的韓公子,再将之帶走了。
終于說完了,浛水不覺地微松口氣。正當她抿着自己那盞清水,放松心神去聽門外滴滴答答的雨聲,邊上那人不急不躁的問聲卻是驀地拉回她的思緒——
“提醒老者……夜間有雨?”
她滞住。擡起一只眼,正對上男子投過來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立刻地,浛水複又埋下頭,再不注意旁的,專心致志地喝自己的水。
微微一笑,大發慈悲地放過她這次,程青禹目光微垂,指尖相對,靜靜沉思着。
腦中仿佛有一個轉盤在極快轉動,他試圖将所有的事情連成一線。
會需要浛水特意提醒的,定然是一場大雨。而最近下大雨的日子……還是上個月的事了。
這個時間,連同之前的事,恰好都合了上來。
他和沉硯從源水書屋還書回來的那晚,恰是大雨滂沱。那天傍晚,林羽先是興奮來報在縣衙附近瞧見那個曾收買他去盯着捕快們的中年男子,其後不久,便在獨自回房時被抓……這兩件事,林羽碰上的人都是那個耳後生痣的趙二。而那趙二之所以會這麽巧地被他撞見,恐怕便是在那天下午想法将關在府裏的韓宇軒送到了渚雲亭,才會在回縣衙時恰巧被眼尖的林羽發現……
那晚得到消息後,程青禹曾問林羽,那個男子是否是因為察覺到他才會消失,林羽卻只道不知——如今看來,這個趙二當時肯定也是發現了他,方才消失得那樣迅速,更想到“殺人滅口”,趁着深夜大雨,誰也不注意時将林羽擄走了……幸虧韓夫人正因韓宇軒出府失蹤了的事查到其頭上,使得這趙二一時來不及痛下殺手,林羽才能撿回這條小命。
林羽被擄是在當天深夜,那個時候……韓宇軒應當也早就追進柳府了。次日一早,他們抓住意圖殺人抛屍的韓府仆人和那趙二,再将林羽救出……晚間被醒來的韓夫人托付,真正去到柳府是在第三日清晨。
所以說,韓宇軒獨自和柳煙相處足有一天兩夜。進柳府前他除了精神上大受打擊,身體并無什麽不适;再被人看到時,卻是面孔蒼白,昏迷不醒。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将近一個月,再于這兩日毫無預兆地蘇醒——
“……浛水,你傷勢還沒大好,先去歇着罷。”
眼角瞥到浛水杯中的水已飲盡,程青禹自沉思裏醒來,輕聲叮咛了她句。畢竟趕了一路的車,回來又是被人堵門、又是訓斥沉硯,她還沒來得及休息下便又被他拉着回憶之前的舊事……都怪他沒思慮周全,累得她跟着忙了許久。
浛水倒不覺得怎麽累。就是……不太舍得放下手裏的杯子。猶豫了好一會,她還是輕輕放下了杯子——然後一手提起了桌上的茶壺,對他點點頭,神色平靜地踏進內室了。
瞧着她提壺離開,程青禹搖頭失笑。
他也起身,來到門口,眺望內宅的方向,不知不覺,唇角的笑弧漸漸地落下了。唯留越漸抿緊的一條直線。
在韓宇軒獨自呆在柳府的一天兩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的長期昏迷,與突然醒來,與柳煙又究竟有着怎樣的關系?
望着遠處,他眸色愈深。
看來……是到主動出擊的時候了。
無論躲在暗處的柳煙想要做些什麽,他都絕不會讓她得逞!
作者有話要說: 遲來的祝福~小天使們端午節快樂~
有木有吃好吃的粽子呀.(?)?
☆、送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