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色尚暗,空中灰雲翻滾,電蛇隐約。“嘩嘩”的大雨聲掩蓋了一切聲響,彙聚的水流從山林間緩緩漫下,騰起冰冷的潮汽。
昏暗的青蕪別院一隅——
天際一道悶雷滾過,吓得剛從院角的茅房裏鑽出來的林羽渾身一抖,提着褲子的手差點都松開了。
——自打有了那次雨夜被綁的經歷,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小爺對這類天氣算是徹底落下了陰影。別說是下雨天,便是平常的夜晚沒重要的事也決不獨個出門。今晚上……還是因為傍晚吃飯時程公子的臉實在太黑,唬得他連浛姑娘去哪兒了都不敢問,只敢埋頭一個勁兒扒飯。一不留神扒了好大幾口鹹菜——山腳那個小破集市只賣這個——臨睡前渴得受不了灌了一大壺水,後邊沒睡上兩個時辰就被尿憋醒了……當然他那時還是決定堅強地憋下去,可眼見都憋了大半夜了,臨到天亮時卻實在忍不住,只好夾着腿呲牙咧嘴地跑來茅房……
如今三急解決了,寂靜的黑暗和密集的雨聲再無保留地一股腦襲來。林羽一邊不斷催眠自己“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一邊急匆匆地便往回跑。
一直到中庭,林羽實在跑不動了,扶着廊柱喘氣。夜色中,冰冷的雨水從檐上滴落,濺上他裸、露的腳踝。林羽呼吸不穩地擡頭,欲要一口氣跑回住處,哪知一眼撞見空蕩蕩庭院裏一個模糊的白色人影——
“啊啊啊!!!”
随着清晨到來,雨勢漸弱,山林裏只餘下淅淅瀝瀝的小雨聲。
晨光突破雲層,稀稀薄薄地灑下。青蕪別院的正廳,也被那陣尖叫驚醒的徐穆俊容惺忪,腰帶松松垮垮地系着,打着哈欠跨進門。
“發生什麽事了,怎麽一大早地就在那瞎叫喚……”
等他看清眼前的場景時,登時愣住了,擡起的腳都忘了落下。
尚且擺放着原主人的器具的大廳裏,一身月白長衫的程青禹挺拔如刀地坐在那,面無表情,端着張白面書生的冷臉,那樣子和昨晚的情景何其相像——但那渾身的冷氣減輕了不知多少,根本就是寒天大雪和陰天小雨的區別嘛!極其了解好友的徐穆心下不由得憤憤——他昨晚也沒吃好飯來着。
至于程青禹冷臉而對的人當然不可能是邊上捂着鼻不斷打噴嚏的林羽。而是……他身前三步遠的地方,渾身濕淋淋、僵直地站在那的白衣女子。
——浛水整個人仿佛是剛從水裏撈出來(某種意義上的确是這樣辣)。一頭濕漉漉的長發地淩亂地耷拉在背上,同濕透的衣裙往下不停滴答着雨水,片刻間,站立的那塊已是彙聚了一攤水窪。幾绺烏黑的發絲粘在那十足水靈的雪白臉蛋上,她不自覺咬着唇瓣,長睫微顫,清幽幽的雙眸想看又不敢看向那邊的他,那可憐的小模樣……讓人一看便不由自主地心頭發軟。
徐穆幾大步進了門,瞅瞅這氣氛詭異的兩人,眼睛裏“嚓嚓嚓”閃現興奮的光。
啧啧啧,子衡還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啊。平時不是百般呵護容不得人說半句壞話麽?怎麽到了美人受難的現在倒是擺起冷臉來了,要是他……這時候早摟上美人的小蠻腰,深情地執起美人小手,無數甜言蜜語不要錢地灑出來了。哪還能讓濕漉漉的美人站這白吹着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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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徐公子,程公子……和晗姑娘這是怎麽了?”
林羽吸溜着清涕,磨磨蹭蹭地挨過來,與他一同稀奇地打量那平素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徐穆雙臂抱着,懶洋洋地扔出一句,“我怎麽知道。”
語畢睨他一眼。“先前——是你在那鬼叫?”
回想起之前的烏龍事件,林羽尴尬地揉揉鼻子,“哎,我那不是,那不是不知道是浛姑娘嘛,要知道是她我肯定不怕的……不過,昨天衣衣不是說浛姑娘和程公子一道來的麽?怎麽晚上沒看到她,反而是今早一個人站在院子裏……”
徐穆才沒理會他的唠唠叨叨,一拍他的腦袋。“還不去拿幾條毛巾過來,沒見着人家姑娘渾身濕着麽!”
林羽如夢初醒,忙不疊往外跑。跑到半路又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一邊走一邊苦思冥想,好不容易才記起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哎哎,浛姑娘不是……不是有那什麽法術嘛?那次在湖邊都丁點沒被水打濕,怎麽現在……倒淋成那樣了??
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努力許久,林羽只得放棄了。
果然,有法術,就是任性……
支走了林羽,徐穆仔細瞧了瞧那邊仍維持着一坐一站、僵持不動的兩個人,原本還想着要不要勸上兩句,但……觑見好友的眸光微不可見地動了動,徐穆玩味地笑了。也不再杵這煞風景,随便尋了個“我去看看廚房裏有什麽吃的”的借口,很幹脆地甩手離開了。
随着他的離開,廳裏頓時只剩下程青禹和浛水兩人。
外間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的,回蕩于安靜的屋內,莫名令人感到一絲熟悉。仿佛……又回到他們初次在客棧相見時的情景。
程青禹透過窗口,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夜未睡的他心情似乎也如同這驟雨過後的山林,積水浸沒,冷意泛濫,帶着種沉甸甸的疲憊。
“……對不起。”
浛水的低語和着雨聲一起落入他耳中。
程青禹收回視線,垂首不語,過分俊秀的眉眼依然淡淡的,似乎沒有聽到她這句話。
不知怎麽的,浛水心頭忽緊。她情不自禁地前進了一步,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對他說,卻完全不知道怎麽開口才好。
“……我、我并不是故意突然消失的。”
糾結了好一會,她笨嘴拙舌地解釋:“那時我不知道怎麽……怎麽就恍惚了,靈力完全失控,沒辦法控制身體,所、所以直接回了江裏……”
“真的對不起,子衡,對不起……”
“對不起,子衡……”
聽着她把那句“子衡對不起”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句遍,都不知道換句好聽的話……不知不覺間,程青禹心底已是軟得不像樣子。
終是,不能放手。不忍心,也不舍得。
心底暗自認輸的他面上仍是淡淡的,極冷淡般,驀地吐出兩個字。
“——過來。”
浛水幾乎沒聽清他這句話。愣了好一下,立時毫不猶豫地靠近他,挨着他的膝蹲下,秀氣的杏眼睜得大大的望着他。
程青禹的眼角眉梢不為人知地悄悄柔化。他緩和了語氣,“不是有法術麽,先把身上的水弄掉。”
浛水便一滞。而後乖乖流轉靈力,渾身的江水雨水便似被她的身體吸收,一絲一毫都沒留下。若是被還困惑着的林羽望見了,估計也只能無言以對。
“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恐懼。”
大掌撫上她烏黑柔軟的發頂,程青禹語調很輕地道。是的,恐懼。只有在她突然消失的那刻,他才明白他有多無能為力。畢竟……他沒有如她那樣的法力。若她真想離開,他根本什麽也做不了。就如驟來的雨,天邊的雲,那樣猝不及防地闖進他心裏,卻又那樣漫不經心地離開。然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所幸,她終是回來了。
“不要再這樣了好麽?”他的語調依然很輕,“如果要離開……至少先同我說一聲。”
不要讓他這個無能的獵手連望着她離開時的背影的機會都沒有。
浛水不加思索地點頭,一雙漆黑的瞳孔裏只倒映着他的影子。她極其認真地道:“不會了,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我不會再離開你。
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做出這樣的承諾。而對于她來說,一旦作出承諾便幾乎是……不可更改的。這點,她和他都無比清楚。
程青禹撫在她頭上的手陡然一頓。
好像……因禍得福了?
他緩緩低下頭,對上她幽深專注的視線。良久,唇角終于勾起淺淺的弧度。
随着程青禹這一笑,從始至終都詭異莫名的氣氛總算是緩和下來。倚在他膝上的浛水連自己都沒察覺到地神色一松,粉潤的唇瓣也随之微微翹起。
……不過這種不告而別的行為還是不能姑息的。決不能養成了習慣。這樣想着,程青禹幫浛水拂去額上的碎發,閑話般談起。
“既是回到了江裏,傷勢應該好了許多罷。”
其實這話不用問,光看她那水靈靈的臉色也就知道了。浛水重重點頭,“已是好了大半了,再有幾天應當就痊愈了。”
“昨天會那樣急着離開……是很久沒回去了麽?”
程青禹不動聲色地笑着。
聽到他的話,浛水的神色卻是明顯一變。心情忽地又低落了下去。
她那時會那樣失控,甚至連形體都無法控制,其實……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已經……四年沒有回去了。她不許我随意離開柳府,即便出門也不得離開雲川鎮之內。”
‘她’指得是……柳煙。
所以即便浛江與雲川鎮的距離對她來說根本不算遠,可就因為那麽一句諾言,她四年未能再回來一次。聯想到她對水的喜愛,程青禹完全能想象到她在重見“家鄉”時的欣喜。再加之她那随心所欲的性子,難怪那時竟會難以自控,說不與他說一聲便徑自化成一道光投到那江裏了……
雖然能理解,程青禹還是為這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簡單答案而感到一絲莫名的無奈。
所以說,他還是不如一條大江是麽……瞧着她那雙眼發亮、回味無窮的模樣,程青禹決不會承認自己竟對一條大江吃味了。
“既然你這麽喜歡這——那我們過兩天就搬來如何?”
最終,程青禹這般對浛水道。
在浛水迫不及待地點頭時,他笑笑,“至于今天,我們還是先回去罷。花圃和其他一些東西還沒整理好,等都弄好了,我們就搬來。”
“對了,”他似乎想起什麽,溫和無害地加上句,“浛水,這幾天你若是悶了,仍去書房消遣消遣罷。我又從老丈那借了好幾本新書,想來定會有你喜歡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一更~
話說節奏四不四太慢了??下一章就開啓新劇情!
☆、攔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