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次日,用畢早飯,帶齊幹糧清水,徐穆懷裏揣着程青禹連夜寫出的書信,朝送行的他們灑脫揮手,缰繩一拉,沐着晨光騎馬遠去了。
直到好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路上,程青禹方才收回視線。回去的路上,他沉思不語,沉硯緊緊閉着嘴,丁點不敢打擾自家公子。一直跟在他的身旁的浛水也發現了他異乎尋常的沉默,不由想到昨晚他同她說的與徐穆的那場對話——
她知道,今日徐穆的離開,絕大多數是為了解決她帶來的問題。甚至他們在雲川的羁留,多半也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偏頭看了旁邊神情沉靜的程青禹一眼,心頭像墜着一塊大石,沉甸甸的,但又覺得異常安穩踏實。
“真的不用他去的。”
某一刻,浛水低聲開口。帶着涼意的晨風穿過他們之間。
“柳煙……打不過我的。”
不說以前,便是現在,就算柳煙已經完全入魔法力大增,但她不可能長時間保持這種狀态。若她沒有猜錯,在柳煙爆發地殺了那個道士之後,身體就應該已極快衰竭下去,如今的身體狀況恐怕連從前最衰老的時候還不如。更不可能威脅到傷勢已近痊愈的她。
用不了多久,不用別人來打,柳煙自己恐怕就已經徹底被魔氣吞噬而亡了。
程青禹明白浛水的意思。聽她喃喃說着柳煙打不過她,他終是不禁莞爾一笑,看向她,盡量輕松地笑道:“不用擔心,以文彥的身手,這點小事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的。過不了幾天他應該就回來了。”
浛水輕輕“嗯”了一聲,低下眸子,神色顯得有些沉潛。
——昨晚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她也是這般神情。再三對他說着不用徐穆跑這一趟,格外地不自在,似乎非常擔心自己給他們添了什麽麻煩……浛水始終是不适應旁人為她如此打算。與他越漸加深的羁絆亦讓她覺得不安。
“文彥此去并非只是為了柳煙一事,”他牽住她的手,輕聲道,“他更是為了此間的百姓而去。韓平這種無能之輩,留在任上也只會徇私枉法、剝削百姓。便如他對其子的包庇,幾乎完全視王法于無睹。所以我們必須尋個有權管他的人對他加以懲處,這樣方能嚴明法紀,肅清風氣。”
他細細道來,觀浛水的神色……仍是恪酢醍懂,顯然仍舊不懂。程青禹也不生氣,反而笑了,“說來,馬上就要搬去青蕪別院了,但看浛水這樣郁郁寡歡……既然浛水不想走,那我們就再在縣衙住幾天罷。”
他一本正經地說着,墨眸裏裏閃爍着笑意,
“不要——”浛水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擡頭瞪他,圓圓的杏眼再不見從前的清冷,反倒越發顯出稚氣,看得程青禹心底一片溫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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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生氣了的浛水連路都不走了,直直瞪着還在笑的他,直接了當地道:“我不要再住在這裏,我住到江邊的房子。”
昨天他在別院還說要過幾天才搬去,晚上卻又說今天就搬。她還沒來得及譴責他一點都不守信用,現在竟然又道之後才搬——
見她真當真了,程青禹忙不疊道歉,只是眼裏始終有着一分好笑的神色。浛水絲毫不覺,聽着他軟語低聲的道歉,嚴肅地點點頭,最後終于再開金口——
“下次不要再這樣了。做人應該信守承諾才對。”
……都不知道她究竟從哪裏學到的這些。頭次被只小妖怪教訓如何“做人”的栖雲公子表示心情很複雜。最終也只得搖搖頭,含笑拉着她重新往裏走。
總算也教訓了一回別人的浛水幾乎維持不住平靜的表情,嘴角總忍不住想往上翹。看得後邊的沉硯暗暗偷笑。
回到院裏,也知道他們今天就要搬離這裏的沉硯興奮地收拾行李去了。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他們主仆二人和徐穆帶的東西都不多,浛水更是衣食自理,再省事不過。最後收拾出兩個包袱也就完事了。
沉硯收拾好行李便去了放馬車的地方,準備出發前的事宜去了。書房裏,程青禹和浛水正在一同收拾那些筆墨紙硯。書房的事程青禹一貫習慣自己做。至于浛水卻是被他硬拉來的,不然她也只有呆站在一旁,不知道做些什麽才好。
正當屋裏兩人氣氛安然地整理書墨時,院門口忽有敲門聲傳來。沉硯不在,院裏灑掃的小丫頭跑去應門。一陣交談聲過後,小丫頭怯怯地跑到書房外,朝着門裏喊:“程公子,孫縣丞奉老爺的命請你過去。”
裏間的兩人都停下了動作。
“應該是韓縣令知道我要離開的消息,所以請我過去敘話。我很快就回來,你在院子裏不要出去。”
溫言安撫過她之後,程青禹便出了門,和那個挂着谄笑的瘦小縣丞匆匆離去了。
浛水倚在門邊,眸光如水,望着他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間,不知怎麽的,心裏莫名生出一絲不安。想要跟去又怕自己會妨礙到他。
——她知道按“規矩”,這種場合女子不應該出現。臨行道別亦是人世再尋常不過的禮節,所以他……應當不會有事的。
一路往內宅裏走,孫縣丞躬身在前領路,一口一個“程公子”,滿口奉承不斷。程青禹不溫不火地跟着,偶爾與其客套兩句。餘光始終注意着周遭的景色,他漸漸感覺到不對勁。
——他驀地停住腳步。前方的孫縣丞還沒反應過來,走出好幾步才發現人不見了,連忙跑回來,神情倒沒什麽不對勁的。
“程公子怎麽不走了?還沒到地方呢。”
孫縣丞擦着汗疑惑地問。程青禹沒有立刻答他,而是環顧陌生的環境。
只見四周花木蔥榮,鳥語空鳴,卻不見一個人影。
“孫縣丞,這裏似乎不是去正屋的路吧。”
他淡淡地道。一府之主自是住在最大的正屋裏,但觀周圍的景色,分明像是正在花園裏,且越漸往裏深入。
聽到這話,孫縣丞一滞。不過也很快恢複正常,若無其事地回他:“老爺心情好,特意來賞園子的,還想借着這雨後景色和大名鼎鼎的栖雲公子論詩一番呢,程公子我們快走吧。”
程青禹卻沒被他這看似合情合理的話說服。“可這周圍并無仆人蹤影,如果是賞園,韓大人不會不帶一個仆從吧。”
頭上汗出如漿,孫縣丞的手巾幾乎都完全浸濕了。見他直身立在那裏,始終沒有一絲要往前走的意思,孫縣丞左右為難,僵持好一會,他終是不抵壓力,無奈出聲。
“……不瞞公子,确實不是老爺叫你過去踐行。”
他另換了付懇切形容,以十分誠摯的語氣對他道:“是府上的大少爺想請公子一聚。大少爺對栖雲公子一向極為推崇,今早小的接到程公子要離開的消息,本正想向老爺禀報,哪知偶然遇上了大少爺。大少爺知道您要離開,深為遺憾,便托小的将程公子約出來,也好結交一番。怕程公子貴人事忙,無暇會見生人,大少爺才囑咐小的事先不要告訴程公子是他約的你……”
早在聽到孫縣丞的第一句話程青禹便覺不好。在其唠唠叨叨的時候,他狀若認真的聽着,暗下卻分神尋找出路。然而周圍假山環繞,只有他們腳下的一條路可走,若要離開只有從原路返回。
而他們來的方向……不知何時,已有兩個彪形壯仆堵在路口,對路中的他虎視眈眈。
這個時候,前方假山後也驟然響起一道猶帶氣虛的男聲。
“——孫叔說的沒錯,霖逸确實想同程公子好生結交一番。不知程公子可否賞臉一去。”
面色蒼白泛青的韓宇軒從嶙峋的假山後轉出,一個眼神,他身邊的兩名壯仆山一般堵在路上,氣勢洶洶的模樣,仿佛随時能撲上來咬住敵人的咽喉。
孫縣丞自然也覺察出氣氛的不對。他左顧右盼,見自己也在包圍圈裏,不由得全身打顫,頓時話聲都不穩了,“大、大少爺你這是要做什麽……”
韓宇軒神情陰骘,滿身戾氣,和孫縣丞記憶裏那個軟弱溫吞的大少爺直有天壤之別。他不耐煩地道:“孫叔我的事你就別管了,快點過來,難道你要站在外人的一邊嗎?”
孫縣丞當然不可能站在程青禹那邊。可他看着韓宇軒這要打殺人的氣勢,簡直欲哭無淚,顫着聲勸道:“大、大少爺,不能對程公子無禮啊,我、我們……”
我們根本惹不起人家啊!
韓宇軒卻再等不下去,直接吩咐下人“把他弄開”,他身邊的壯仆得了令,大跨兩步就到了孫縣丞跟前,被這魁梧的身材唬得下意識後退,孫縣丞沒待說句話,頭上蒲掌一把扇下,殺雞似的叫聲一半卡在喉嚨裏,他“撲通”幹脆倒下。
嫌昏在路上的孫縣丞礙事,韓宇軒讓人把他丢在一邊。然後視線猛地投到路中間的程青禹身上,眼裏血絲泛濫——
只要抓住這個人,煙兒就會答應永遠呆在他身邊了!
早在他們對答的時候,程青禹看似垂頭不語,實則已将袖裏的短劍握在手心。不動聲色地估量和前面孫縣丞的距離。
不行……太遠了。不足以令他瞬間到其背後将其制住。何況聽這二人的對話,這個孫縣丞應該并不知道韓宇軒的真實目的,韓宇軒也未必會為了孫縣丞投鼠忌器,反而更可能棄卒保軍……
打定主意不能妄動的程青禹看着其他人獰笑着逼近,神色分毫不變,直身玉立,朗聲道:“韓宇軒,你便甘願為了柳煙那麽個女子一錯再錯麽!”
韓宇軒的身形陡然一僵。轉眼卻毫不在乎地笑了,那笑容顯得生硬而猙獰。
“所有人根本都不知道我的煙兒有多好!”他的語氣惡狠狠又帶着種奇異的癡迷。“哼!本來念在你是栖雲公子的分上不想動粗,但你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別怪我不留情面了!”
“給我上!”他對其他仆人一聲暴喝。
程青禹亦剎那間抽劍以對!但他畢竟和常年習武的徐穆不同,雖然稱不上文弱,僅會的幾招卻也只能強身健體罷了,同這種大宅裏專門養來看家護院的壯仆根本不能相比。此時占着利器之便勉強沒被這些人近身,但時間一長他也絕對抵擋不下去。
靠在假山上的韓宇軒喘着粗氣這樣想着,瞧見那邊步履動作絲毫不亂的男子時卻仍然不免地感到挫敗——這程青禹撐不了多久,他何嘗也是瞞不了多久。他把周圍所有伺候的下人都支開了,還把護院都帶了來,遲早會被父親母親發覺的,而他們中無論誰知道了都決計不會允許他再這樣做下去。所以,他必須速戰速決!
想到這,他憋住一口氣,提聲呵斥:“還不快點把這人拿下!誰第一個拿下他我就再加十倍賞銀!”
幾乎他這話一出的瞬間程青禹便覺壓力驟增!步履都不禁變得遲緩,好幾次都險些被越發興奮起來的壯仆捉住。這種情形下,他只能更加精下心,發揮自己最大的力量沉着以對。
眼見他終于有抵擋不住的跡象,韓宇軒難掩心喜。便是遠處的林子裏,一個枯枝般佝偻的人影藏在枝葉間,全身貫注地盯着手執短劍和壯仆們打鬥在一起的清俊男子,整個身體興奮地直發抖。
只要把這人捉住,不愁浛水不會束手就擒!到那時、到那時她就可以……
她裂開嘴,喉嚨裏發出古怪的笑聲,整個人蹲在那仿佛某種怪異的獸類,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韓宇軒和暗處的柳煙都全神貫注地看着鬥成一堆的那邊時,誰也沒發現邊上被扔到草叢裏的孫縣丞眼皮抖了抖,悄然睜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考了四級……寶寶心好累╥﹏╥...
☆、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