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枝葉掩映裏,一道男子的身影緩緩顯現,露出一張頗為俊俏的年輕面龐,緊緊盯着浛水的雙眼裏寫滿了驚豔。仍跪坐在水潭邊的浛水神情自若,拿衣袖拭去鬓角流下的水滴,頂着一張濕漉漉的臉遲疑了下,感覺在個外人面前這樣做似乎不怎麽好,便不舍地站起身,準備與沉硯一同離開。
沉硯呆呆地跟上她。對她的反應始料未及,男子急匆匆下了假山,大呼小叫地跟了上來。
“姑娘,姑娘,等等啊!你別走啊!……”
……不知怎麽,聽到這聲音,沉硯莫名地有點同情。不過,因為浛水步子如常,沉硯也只有趨步跟随,兩人的速度并不算快。小林子沒過完,那男子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來,跨步擋在前頭,一時說不出話,扶着膝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好似這點距離便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
都被攔住了,沉硯當然不能再坐視不理,畢竟旁邊這位可是他未來的主母呢。他踏出一步,板着臉硬梆梆地道:“我和我家小姐正要家去,還望這位公子讓開。”
“我,我是此間的主人,對,對小姐并無唐突之意,”那男子好不容易喘勻了氣,終于直起身,窘迫地正了正歪掉的發冠,面有羞澀,卻是絲毫沒讓開的意思,“……小生韓宇軒,字霖逸,乃是此地縣令之子,還請問這位小姐的芳名是……”
——原來這就是那位“韓公子”了。細瞧瞧倒确實身形消瘦,一幅久不見光的蒼白羸弱模樣。沉硯稍微覺得有點難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地乃是別人家的地方,他們這不問擅入的,已說得上十分失禮了……都怪他只想着那些大夫終于都走了,裏外清靜下來,這裏該沒多少人了,誰曾想竟正好撞見正主……
欸,不過這韓公子不是剛醒麽?瞧這走幾步都費力的樣子,怎麽一個人在園子裏亂逛?
許久沒等到一個人回複,韓宇軒終是耐不住了,眼珠子一個勁往沉硯身後瞟,一副被美色迷得魂不守舍的樣兒。得了沉硯一個大大的白眼。
“韓公子是罷?莫怪小的多嘴,聖人雲‘非禮勿視’,韓公子看來也是個讀書人,如今竟不知‘回避’二字麽?”
沉硯這話說得頗不客氣。他公子是什麽身份,他們程家又是什麽門第?在個不知本分的小官之子面前,他還不必做出那唯唯諾諾的樣子。
聞言韓宇軒本是眉頭頓皺,但一瞧他身後婷婷玉立的佳人,什麽怒氣都消了。他腆着臉,憋出一句話,“……小生并非故意,只、只是小姐仙姿玉貌,叫人委實情難自已……”
沉硯眉頭一豎,“姑娘家的相貌也是可以随意品頭論足的麽!韓公子未免太不知禮數!”
“不不不,我、我只是……”
“——姑娘,你先走罷,”張臂擋在他跟前,沉硯回頭朝浛水喊了聲,“我為你擋着他,呆會兒就跟上來。”
浛水對他點點頭,瞥過滿臉漲紅的韓宇軒一眼,自另一側舉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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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林子,還能隐隐聽見那兩人的争執聲,沉硯的毫不客氣,韓宇軒的則怒氣叢生,飽含焦急。不過到底是不敢真追上來。再後面,仿佛又加入個女子的喚聲,驚呼着“少爺”什麽的。
聽着這些聲音,浛水若有若思。
方才她雖然不發一語,卻将所有的事看在眼裏。縣令之子韓宇軒……她自然是認識的。對方不識得她,只因為他們的幾次見面,她都是受柳煙所托,用的也從來是柳煙的容貌。
彼時,韓宇軒對柳煙甘願以身犯法的深情是他留給她最深也是唯一的印象——浛水沒有想到,這人瞧見自己真容時會是這樣失态。是她對“人”的認識太少,還是……天下的男子大多都如他這般,今日能對某個女子深情款款,明日便又可以追着另一個女子大表傾慕之意……
思索着這個堪稱“奇妙”的問題,耳邊那些人聲漸漸都被風聲鳥語掩蓋了。
甬路兩側,茂盛的細竹林灑下一片濃陰,來時的那個岔口安靜地躺在不遠處,一片幽靜中,悠閑漫步的浛水遽然停住腳步——
她緩緩擡起頭,目光清冷,環視了一圈空無一人的園子。
……剛剛,似乎有誰在暗中窺視她?
這時——
“——等等浛姑娘!我、我把事情解決了……”
從林子裏跑出來,氣喘籲籲地跟上來,沉硯一抹頭上的汗,“……浛姑娘,那我們這就回去麽?”
表示同意的瞬間,浛水不着痕跡地收回視線。
兩人回來時才發現另一個人也回來了。
書房裏,一身淡藍常服的程青禹正拿起浛水臨走時放下的那本雜記——只翻到第三頁——聞見開門聲,擡頭來望,束發的緞帶順勢滑落頰畔,襯得那張俊逸的臉龐越發溫潤如玉。
将将踏進門的沉硯一見到他家公子,再記起方才發生的事,心底不由地一陣發虛……幸而程青禹的注意力幾乎全集中在他身後的浛水上,握着書含笑問他們:“怎的出去了?”
“知曉親近水對浛姑娘的傷勢有好處,我便領她到前頭園子裏的大水池去了……”
沉硯乖乖地回話。不過還是小小地留了個心眼,沒将方才的意外一同說出來。雖然遲早都要有這麽一遭的,不過早死不如晚死……
随意應了,程青禹平和的神色瞧不出有什麽變化。
“逛得如何?……感覺好點了麽?”後一句略微變低,是對着浛水說的。
她回:“那裏水靈氣很足。”
這句話可以直接被理解為“那裏水汽很足,她很滿意”。程青禹揮手讓暗自糾結的沉硯下去了,轉出桌案,與浛水并肩而立。
他溫潤的聲音透着笑意,“真有這麽喜歡水麽?”
浛水對他認真地“嗯”了一聲。
她本就是水裏生出的,能不喜歡麽?甭管雨水湖水還是泉水,只要足夠純淨,她看到觸到了,心底便有說不出的歡喜。
“既是這樣……我選的那處院子你一定會喜歡的,”程青禹垂眸看她,“那裏離鎮子約莫兩三裏遠,十分幽靜。且依山傍水,不單景致極佳,更是——”
他忽地停住,笑意深深地瞧她一眼,“要同我一起去瞧瞧麽,浛水?”
……見她以低于平常速度地緩緩點了下頭,程青禹不覺好笑,接着閑話家常般的閑聊。
“那座院子處處皆佳,唯一的一點不足就是久未有人居住。我已是讓文彥和林羽他們帶人整理屋子,添置器具了,到時你若是有哪處不合意的,便告訴他們改換了便是……對了,你可知那屋的主人是誰?”
正為這種“拉家常”而暗暗覺得新奇的浛水有點沒反應過來,完全茫然地搖頭。
“——是源水書屋的那位老丈。”
程青禹的語氣也有絲感慨,“我也沒想到這樣湊巧。文彥他們先前道院子的主人怎麽都不願将院子轉賣或是賃出,我今日便只有親自上門去商談。誰知按鄰家的指點去了,才發現屋主就住在清渠巷底……老丈倒也是爽快之人,一見我便同意租賃了。”
“不過老丈也道,他不願将院子轉賣出去,最重要的原因其實是那座院子并非他所有,而是他的一位舊友寄在他名下,托他照看的。也是與我投緣,才破例同意租出……”說到這,他不禁感嘆,“看那院落的所在,和屋宇的建造布局,老丈那位舊友想來一定是位閑逸幽趣的雅人。”
初初見到那座院子,程青禹便覺滿意之極,對此間屋宇的主人亦不由頓生幾分知己之心,才會不惜親自跑上這一趟。見了老者才知真正主人另有其人,且詢問後,老者只道他的那位舊友自從把院子托付給他後,便再也未回來過。之所以同意将院子租予他,未嘗沒有不忍如此佳地卻得埋沒的心思。
連本雜記都看不過三頁的妖怪是不可能懂得他這番只為錯過知音的感慨的。聽得他又道着“去看屋子前,我們也去清渠書屋拜訪下罷。這番多虧了老丈,方能如此順利地解決此事……”她不以為意地答了聲“好”,整個人被旁邊書架上一排排古籍散發出的松沉香氣熏得有些發昏。
程青禹順手将手裏一直拿着的書放回架上,“……見你只看了幾頁,是不太合意麽?這兒的書大多是屋裏原本就有的,很是駁雜,明日我帶你去清……”
回頭便看到靠着書架昏昏欲睡的浛水,他驟然醒悟。
說得入神,他竟是竟忘了她如今的身體還很虛弱了……暗自懊惱着,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浛水倦怠擡頭,自然地依進他懷裏,由他帶着往卧室,直接除了外衫躺下了。
……從沒想過,他竟然還會有為自己的“話多”而懊惱的一天。外間的程青禹苦笑着摸鼻。
☆、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