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邀浛水同去新居顯然并不是程青禹一時的心血來潮。
次晨,瞧見縣衙門邊那輛嶄新的青帏馬車,沉硯眼前一亮,頓時摩拳擦掌地擔下了馭夫一職。程青禹淺笑着将顯出遲疑的浛水親自扶上車,撩起簾子,自己也跟着坐了進去。晨風習習,随着車轅上沉硯的一聲吆喝,高大健壯的棕馬前蹄一揚,整輛馬車平穩地向外駛去。
馬車裏頗為寬敞,占了幾乎一半空間的榻上鋪了厚厚一層綢面軟墊,榻旁擺放着一個小小的紅木幾案,四腳與車身釘牢,案下有着上下兩格抽屜。程青禹躬身抽出上格,拿出一個花案精致的圓木盒,打開盒蓋,甜甜的濃香瞬間彌漫在馬車裏——原來是一盒小動物模樣的糕點,被隔作六樣,形态逼真,其上都撒了一層厚厚的白色糖霜,看起來十分誘人。
浛水坐在柔軟的榻上,看他将那盒糕點遞到眼前,瞧了瞧他蘊含鼓勵的雙眼,猶豫地撚起一個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通身雪白,只有雙眼用紅紅的小籽嵌就,可愛得讓人幾乎不忍下口——一口咬掉了它的半個腦袋,細細咀嚼了一會兒,擡頭對一直等待着的他說:“……好甜。”
“會麽?那家的口味應該偏淡才對,”程青禹也凝神思索起來,“許是最後糖霜灑多了罷……”
浛水盯着手上少了半個頭的小兔子,似乎也在認真地評估着,好一會,她說:“沒有……很好吃 。”
她啓唇,把另外半邊頭也一口咬掉了。瞧她雙手捧着,專注地吃着那只小兔子,程青禹忍俊不禁,“……喜歡吃甜點的麽?”
沒空說話的浛水對他搖了搖頭。程青禹知道她不是“不喜歡”的意思——而是“不知道”。
自打浛水受傷住進縣衙,他們便都發現了,她極少吃人的食物,每日也只是飲幾杯清水聊以補充。說來她是“水妖”,日常如此也不算難以理解。但……程青禹總覺得她這樣的生活過于寡淡。不求美食華服、不求玩戲游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連一個諸如看書的愛好也完全沒有。這樣的“生活”,她過了整整四年。
……每當看到她靜靜地坐在那裏,不言不動,仿佛只是一尊玉成的雕像,他心底便有說不出的酸澀。
若是能令那張秀容上出現絲毫悅色,便是傾盡他所有又有何妨?
程青禹的墨眸深處暗流湧動。見面前之人吃完了,他握住她的手,拿出手巾低頭替她細細拭淨每一根纖長的玉指。任他欺近,浛水安靜地坐着,由他動作。
二人的面龐相隔不過咫尺,氣息交融。任憑外面如何喧鬧,他們身周也只有淡淡的溫馨混合糕點的甜香彌漫,環繞着。
片刻後,馬車停下。
“到巷口了。”沉硯少年特有的清亮嗓音從外間穿過簾子。
那無以言狀的氛圍悄然散去。浛水默默抽回了手。程青禹看着自己空出的掌心,也只是微微笑笑。二人稍微收拾了下,一同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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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沉硯在巷口守着,他們并肩往巷裏行去。走在熟悉的路徑上,程青禹憶起初次來這時發生的事,看看身旁再無遮掩的女子,眼中暖意微漾,惹得浛水疑惑地瞧過去。他卻沒有解釋,與她走過那道拐角,繁茂依舊的大榕樹、和門邊那位閑閑等待着的老者同時映入眼中——
對他們二人的事,老者如今也算是從頭瞧到尾的知情者之一了。
實在是那日浛水消失得太過匆忙,完全沒顧的上掩飾,被廚房裏探頭出來的老者瞧了個正着。昨日程青禹來談院子的事,老者自然便把一腔疑問都問出了口,程青禹亦沒有過多猶豫,便将事情全數告訴了他。聽聞世上竟還有這等奇事,老者自是免不了啧啧稱嘆,至于浛水所做的那些事——到老者這樣的年歲,對一些規矩早不那麽看重了。此刻看着這兩名堪稱天作之合的年輕人肩并肩站在他面前,他心裏只有終見圓滿的欣慰和歡喜。
“好,好啊,”老者捋着須笑眯了眼,眼見浛水都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忽而轉向一邊的程青禹。
“……程公子,老頭子這新進了一批書,你可要進入瞧瞧?”
……新進的書,他昨日怎麽不知道?
迎上老者慈和如初的視線,程青禹頓了會,點了點頭,輕輕放開了浛水的手,對她安撫地笑笑,獨自走進了院裏。
他一離開,門口只剩下浛水和老者兩個人了。沒了另一個人的照護,霎時間,浛水看起來反而更冷清了些,即便是面對有過幾面之緣的老者,臉上依然是面無表情。
也或許……只是極少以真實的容貌面對外人,她難免生出種驟失防備的緊繃感。
“姑娘不必緊張,老頭子不會對你做些什麽的。”
老者慈藹地注視着她,溫聲道:“只是上次你走得太匆忙,老頭子都沒來得及為那天的事謝謝你……那天若不是有你提前提醒,怕是屋裏的許多書都要被晚上的大雨浸濕了,老頭子怎麽樣都要好生感謝感謝你的。”
那件事本就是因為辦事時途經這裏而順手為之罷了,老者若不提起,她定然都忘得一幹二淨了。浛水淡淡地“嗯”了一聲,兩只眼睛看着老者說完後便在那自顧自地糾結,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又好奇無比地問出——
“姑娘……恕老頭子多問一句,你能知曉下雨的具體時刻,可是因為……你的‘特殊能力’麽?”
對于“妖怪”這種傳說中的生物,常人便是不害怕,必定也是十分好奇的,老者會有此問她并不意外。點過頭後,浛水還難得多解釋了句。
“我為水妖,本體是水,方才會對雨雪變化這樣敏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會這樣的。”
“咳咳咳”聽到最後一句,老者差點扯掉了自己一根須子。
“……若無意外,明早應該還會有一場大雨,”她平靜地道,“但不會有那晚的大,您不必過多擔心。”
老者不禁老臉微紅,連連向她道謝。浛水沉默地收下了他的謝意。
一通感謝過後,老者的神色也終是恢複如常。他看了看角落裏的那顆大榕樹,忽地感嘆了一聲。
“說起來,第一次見姑娘,也是在這裏……”
“姑娘那時戴着帷帽,如何也不肯摘下。程公子是早已知曉內情的,姑娘防的……是被老頭子認出身份罷。”
“……是。”
“姑娘此舉很對,”老者眯眼瞧着門口那書着“源水書屋”四字的牌匾,低低地嘆道,“自古,人言可畏啊……這世上的許多人其實并不在意別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又到底做過怎樣的事,他們只會将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信以為真,目光為劍,言語為刀,在那人最猝不及防的時候給他最深的一擊……姑娘,想必亦深為其擾罷。”
浛水沒有說話。
“不過,姑娘知道麽,”老者轉回頭,語氣複又舒緩了。
“世人如此做,真正為了‘伸張正義’的其實寥寥無幾。更多的人只是附會旁人,或者僅僅是為了使自己顯得不那麽特殊。他們甚至都并不明白自己的行為究竟意味着什麽,又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多,真正能做到的卻不見幾個。人人皆有欲念,皆有私心。便是老頭子——”老者忽而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笑道,“初次見到你和程公子時一眼瞧出你們皆是心軟之人,才會以言語激你們入內,好為老頭子搬搬書,減少減少些許負擔……唉,也是這腿腳越老就越不中用,想當年……”
——這三個字一出,差點把開解歪成了唠叨,老者好不容易剎住,卻沒了那意味深長的氣氛,無奈地嘆口氣,只得馬馬虎虎地總結道:“總之呀,姑娘你只要明白這世人雖然極易誤解某人,但都不過是私心導致,并非是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的。只要願意敞開心扉,世上又何愁知己難尋?”
“切莫……因噎廢食啊,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卡死了卡死了卡死了卡死了卡死了!!!
(生無可戀臉
鑒于作者菌卡文的關系,明天的更新大概也會比較晚,求小天使們不要嫌棄嘤嘤嘤(>﹏<)
☆、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