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帳簾低垂,兩人的體溫和氣息隔着兩三寸的距離淺淺交融在一起,周遭環繞着令人安心的靜谧。靠着軟枕,浛水的心跳漸漸恢複如常,她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的事,不由問道:“那個小道士呢?”
這兩天程青禹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着她,完全沒再那過問之後的處置,此刻經她問起,才略有分神,思索後回她:“被文彥關起來了,應該還沒放出來。他有何不妥麽?”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秀眉蹙起,似乎正為什麽困擾着,“那個老道士,這兩日沒有露面麽?”
“沒有。縣令那裏倒還派人來探問過,似乎也不知曉人去哪了。”
說完,程青禹也覺出幾分蹊跷。憶及那日進府時一路看到的血跡,他頓了頓,“那個邬臾後來……是去追柳煙去了?
浛水緩緩點了下頭,“我趕到的時候已經遲了,柳煙被他困在陣中,像……正被拷問着什麽。我尋隙救了她出來,盡力拖延了片刻,便被那道士脫身,追了她過去……”
以那道士的身手,加上原有的傷勢,柳煙最後……多半未能逃過去罷。當這個念頭浮現在腦海中時,浛水并不覺傷心,也沒有什麽如釋重負的感覺。或許是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當柳煙第一次不聽她的勸阻、執意要浸泡血池之時,她便已隐隐感覺到其命線的終止。至多三五年,她最終不是完全被魔氣所噬,便是神魂崩潰、淪為瘋癫。道人的追殺,不過是将這步稍稍提前了而已。
如此平靜地想着,浛水卻依然覺得,哪裏還有什麽不對。
……對,兩天了。
那個叫做邬臾的道士不僅沒有回來攻擊報複她,甚至,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就好象,死的人不是柳煙……而是他一般。
“……你說拷問?邬臾拷問了她哪些東西?”
清潤溫和的詢問聲拉回了浛水的思緒。她回過神,将腦子裏那些毫無緣由的猜測丢到一旁,下意識便要答他——
但,話到了嘴邊,突然又停住了。
彼時,道士問的“血冥燈”,極可能便是與柳煙那個魔氣濃重的血池有關……還有關于她的什麽“天生靈魄”,那名道士只關住她而不幹脆殺了她的原因……
這些,皆不是常人能接觸到的事。是屬于“異類”的事。
她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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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對他說了……他會不會,從此也用和那個林姓少年一樣的眼光來看她呢?
敏感地覺察到她情緒的變化,程青禹立時停止思索,細細打量了她微有茫然的神色,他忽地微微笑了,用不甚在意的語調輕松道:“如此突然地出現在雲川鎮,想必邬臾對柳府的事早有預謀。我們何不把那個小道士喚來問問?師傅想做些什麽,他這個徒弟知道的定然比我們清楚。”
“……好。”
一臉憔悴的小道士出現在門口時,除了押他過來的徐穆,沉硯和林羽兩個也擠擠挨挨地跟進了門,蹑手蹑腳地避到徐穆高大的身影後,試圖假裝他們并不存在——但兩雙烏溜溜的眼珠子,卻是禁不住往裏間那兩人身上飄。尤其林羽在看清帳簾後半坐着的女子拭去了血污的面容時,更是雙眼大瞪,差點沒驚呼出聲。
怎、怎的是這個姐姐?!
不問便知敢不經他傳喚便擅自入內是哪個出的主意。程青禹淡淡掃了兩個少年一眼,見他們霎時腦袋一縮,鹌鹑似的乖乖低下了頭,便也不再關心,任兩人去了。
徐穆卻不是這兩個小子。把人帶到後,他大大方方地便往裏看,好歹還記得占了好友床鋪的那個雖然不是人、但也算是個女的,目光在其身上一掠便全部放在了好友那兒。兩人視線無聲交彙,程青禹始終淡笑着,毫無退縮的意思,徐穆戲谑地挑了挑眉,倒也不急着此時就逼問他。
“我之前問過了,這小道士知道的也沒多少……讓他自己和你們說說罷。”
徐穆這話一出,其他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到了那小道士身上。其就像是虎狼環伺下的小綿羊,圓臉慘白,雙股顫顫,丁點不敢隐瞞,将他所知道的如竹筒倒豆子般盡數倒了出來。
“師、師傅其實從來不會把重要的事告訴我們這些小弟子的……我只是偶爾聽師兄他們說過,師傅一直在找什麽東西,似乎對他練的功法極有幫助……這次來雲川鎮,好像也是師傅陡然感覺到了那東西的方位,因為走得太急只有我跟着來了……衆師兄弟裏其實我是最沒本事的那個……”
小道士惴惴不安地看了其他人一眼,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到了這以後,師傅讓我四處打聽有無什麽奇聞異事之類的,我稀裏糊塗地打聽了一大堆……後來師傅自己探聽到了消息,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便成了那群捕快的頭兒,帶着我一道去了柳府……柳府裏只見到個卧床不起的老婆子,不知怎麽,師傅一見她便興奮不已,直說‘果然在這!果然在這!’,還專門設下陣法困住了她……我在院門口隐隐約約聽他一直盤問着什麽‘血冥燈’的下落,那個婆子始終說不知道。然後……然後這位姑娘就突然出現了,趁師傅不注意放跑了那個婆子,那婆子跑的時候又趁我不注意把我弄暈了……”
“醒來後我就一步不離地守在陣外,再然後……你們就來了……”
對這番話,床畔的程青禹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不經意似的抛出一句:“沒別的了麽?你最好再仔細想想。”
對這個曾毫不留情地拿劍抵着他的男子可是記憶猶新,小道士絲毫不敢敷衍,絞盡腦汁地回想那天的事。好一會,他忽然大叫,“對了!”
“看那個婆子的形容,她應當是已經入魔了!而且程度極深!所以、所以才能一下就把我放倒……”
小道士哭喪着圓臉,聲音聽起來都快哭了,“——真的,我知道的就這些了,你、你們不要殺我……”
……咳,看來程青禹留給他的陰影着實不淺。
其他人當然不會拿他怎樣了。畢竟這小道士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最多也就是吓吓他關他兩天,要他性命是絕不可能的。現在問完了事,只要确保他不會再和那個邬臾混在一起,此事也就了了。
讓兩個少年把人送回去,幾息後,房間裏只剩下徐穆這個唯一的“外人”。
門扇關上的聲音落下。徐穆懶懶靠向桌沿,目光炯炯地看着裏間之人,好整以暇地道:“我說,聽完了那小道士的話,你們是不是也該給我個解釋了?”
“……”
對着打定主意要好好與他算上一賬的好友,程青禹淡定的神色瞬間破功。他握拳抵唇清咳了一聲,臉上竟微微顯出尴尬來。
這事……他實在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大的“罪證”就坐在身邊,他難道要說,只因偶遇當年一見鐘情的對象,為了……“追求”她,這段時間他才會如此反常麽?這種話,便是對着從小玩到大的摯友,也不是那麽好說出口的啊……
當然,也不能不說。依他對好友的了解,能憋到現在,已是非常難得的事了,若自己再不給他個說法……咳咳。
“……那孩子說的沒有錯,柳煙的确已經入魔。”
是浛水的聲音。
兩個男子皆不掩驚訝地看向她。浛水臉色蒼白,對着看來的程青禹,唇角牽出一抹幾乎看不出的笑,輕聲道:“柳府下有一方血池,裏面裝的……全是人血。所有魔氣便是源自那裏。柳煙為了恢複青春,每月十五都會浸泡血池,漸漸地便被魔氣侵蝕。雖然……我曾勸阻過她,可她不聽。到了如今,她幾乎已盡然魔化……”
不管聽者如何眉頭緊鎖、眸光愈沉,浛水神色平淡,繼續說着。
“……我本是妖。四年前重傷時在江邊被柳煙所救。那時柳府慘案剛剛發生,柳煙已是蒼老的樣子。她救了我後,求我幫她恢複容貌,可我的修為還不足以幫他人改換形容,她初時十分失望,可後來意外發現地下的那方血池能助她恢複短暫時間的容貌,頓時欣喜若狂,鎮日浸泡其中,至夜再悄然出門,在瓊景樓與人尋歡……”
“你的意思是——”徐穆忽然插話,沉聲問她,“那血池在比四年前更早的時候就存在着?裏頭一直都是人血?那這些血……是從何處得來的?”
能填滿一池子的血絕不是什麽小數目……換句話來說,填進的人命絕不是小數目。恐怕,這便是那些他追查已久的失蹤案的最終真相了。
可還有一點,卷宗上分明寫明了,那些詭異的失蹤案是從今年才開始的,甚至都不是柳煙剛剛使用血池的四年之前——所以,是他漏掉了案件,還是上個血池的使用者過于謹慎而沒被發現惡行?
聽到他的問題,浛水停了好一會,秀眉微微擰緊。
“并不是……一直都是人血的。以前裝着的,應是牲畜的血,配合四周的布置,有生運聚財之效……那池子第一次裝進人血,是在柳煙救我前不久的事。”
“那些血,應當便是柳府滿門的血。”
竟是如此麽?!
程徐二人皆不免震驚了。震驚之餘,對那柳煙亦是越加地生起厭惡之心。
——能若無其事地以人血沐浴,甚至那血裏還包括了生養她的父母的血……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恐怕無需魔氣侵蝕,內心便已經可怖之極。
除此之外,盤桓在兩人心上的許多疑團,此刻也都不解自開。
血液盡失……柳府衆生死時的慘狀已是不言而喻。難怪林羽會說柳府舊案無比離奇,縣令夫人更是一聽聞自己的兒子去了柳府便驚恐萬狀;也難怪韓縣令完全不敢公開此案——以他之能,決計查明不了真相,便也只有頒發禁口令,強行壓下此般慘案,方不會對他的仕途有所影響……
“血池裏的血,會逐漸減少的罷……否則,便不會有如今的失蹤案了。”
良久,程青禹冷靜出聲,倒正應了徐穆先前的疑惑。浛水聽了,對他輕輕點頭。
“是。每浸泡一次,池子裏的血便會減少些許。最初,柳煙只要稍有衰老,便會用一次血池……未及一年,整個池子血便幾乎幹涸了。她無法之下,便找到一直糾纏着她的縣令公子,讓他每隔一段時間送幾個囚犯到柳府,以便……補充血氣。她亦減少了使用血池的次數,只在每月十五魔氣最盛時浸泡一次……如此過了約莫兩年,其間倒也無甚大事。”
“但,便在年初,那韓公子偷運囚犯的事被其家人察覺到端倪,他自己也被關在家裏,無法再送人來。為了不使血池幹涸,柳煙便讓我幻化成她,每月初一到最大的客棧中賣唱彈琴,以吸引那些心懷不軌的男子接近,再為我引至柳府內……”
随着她不帶絲毫感情的敘述,程青禹和徐穆完全能想象到身着青衣的女子,于窄巷中抱琴默行,任由身後的黑影悄然跟随,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柳府那黑洞洞的大門之內的情景……
二人神情各異,許久都沒有說話。
從未料想,到了如今這種時候,即便不再刻意追查,最終得知的結果,竟然和徐穆一開始的猜測相差無幾。
眼前正逐一将往事道來的人——即那個客棧裏冒雨而來的青衣女子,雖然不是主謀,卻也在那些失蹤案裏擔任了極其重要的角色。若無她的引誘,光憑柳煙一人絕對無法令這麽多的男子失蹤……
浛水,也是兇手之一。
作者有話要說: 媽蛋終于趕完了orz
雖然從早上寫到現在這個時候,但我其實寫得蠻爽的,因為這章可以說揭開了本文最大的伏筆——
女主,實際上就是兇手。雖然不是主謀。
看到這的親應該已經發現,這文的女主其實有點缺根筋……好聽點說就是天然呆額。她對人接觸得很少,是非觀也非常淡,名譽規矩面子什麽的對她來說基本上都是浮雲,做事可說相當的随心所欲(造成這種性格的原因在後文會有所解釋),在遇到窩們的男主後當然被改變了很多啦,可是在這之前,由于她的随性和不作為,釀成的最大後果就是間接殺了很多的人
——咳,雖然都是登徒子惹(  ̄ー ̄)
不造大家喜不喜歡這個設定,反正窩是覺得還蠻帶勁兒的(捂臉~
☆、揭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