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得了她的承諾,程青禹心底終于如同塵埃落定般狠狠松了一口氣。
雖然并不是什麽私定終身的許諾——他也未敢奢望一步便能越過這十年都企及不了絲毫的距離。人世間的緣分始終太過淡薄,今日生死知己,明日或許便相忘江湖。能得“以後”二字,于現在的他已是十分足夠了。
稍稍退後了些,程青禹眼裏笑意深深,正要說些什麽,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響動。似乎有誰正在敲門。廚房裏的沉硯“踏踏踏”地跑去應門,一會兒後大聲喊道:“公子,徐公子來了。”
眼瞧着浛水面頰上的紅暈極快褪去,抿着唇不發一言地重新戴好帷帽,程青禹扶額嘆氣,遺憾之餘卻是不敢告訴她:戴着帷帽多半也沒什麽用處,文彥既然能跟着這來,自然不會認不出她的身份……
咳,更糟糕的是,前晚瓊景樓裏的事他對文彥只是一語帶過,并未詳說。所以無論看到了哪個“柳煙”,文彥都必定會以為她便是那時那個想傷他的“柳煙”……
窗外已能隐隐窺見來人高大的身影,浛水亦清楚這個徐捕頭對“柳煙”從來便沒什麽好印象,尤其經過前晚後,見到她還不定會有什麽反應。可是就算她想離開也必須經過院裏那方空地,怎麽都會與他打照面。浛水猶豫再三,不知道自己是出去還是幹脆留在屋裏才好。
為難間,忽然地,捉着帽簾的手被輕輕執起,耳畔響起清潤含笑的一聲“得罪了,姑娘”,那人竟毫不猶豫地拉着她往屋外走,半點不在乎“避嫌”二字。
她才不是又吓過了頭才任由他輕薄,只是、只是為了少點麻煩罷了……如是再三地對自己道,浛水動作僵硬地勉強跟着他往院子裏走。
院中的徐穆自然是早就注意到這相互氣場極不對勁的兩人了,也的确瞬間便猜到了這名能令好友費心約見的青衣女子的身份,可是以眼前這種場面……
目光徑直落在兩個人緊緊牽着的手上,徐穆心頭僅存的驚愕在觸及好友帶着笑自在如常、甚至越發顯得俊逸非凡的可惡臉龐時,全然化作了說不出的胸悶……光天化日之下,牽着人家姑娘的小手沒丁點不好意思……哼,真該讓京城裏的姑娘們來瞧瞧“栖雲公子”現在的厚顏模樣!
越看越覺得傷眼,徐穆斜睨着好友,毫不客氣地道:“子衡,你可欠我一個解釋。”
程青禹倒是沒一點心虛的樣子,以一種徐穆暗暗牙癢的淡定姿态沖他點了點頭。
“我自然不會忘記。”
鼻端憤憤地“哼”了一聲,徐穆不再理他,轉頭對上面容模糊難辨的另一個。
“這位姑娘應該是柳煙罷?上次在柳府多有得罪了。”
聽出他聲音裏的客氣疏離,浛水沉默不語。也沒等她回應,說完這句勉強算是打招呼的話後,徐穆立刻接着道:“既然你在這裏,看來就算那個道士去了柳府對你也不會有什麽妨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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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什麽道士?”
浛水驀地愣住,毫無預兆地截斷了他的話。
徐穆一頓,瞅見旁邊的好友亦因他的話瞬間皺起眉峰,心底下覺出幾分異樣,也不多賣關子,将自己所知道的盡數道了出來。
“今早子衡離開後不久,我同林羽那小子便聽到了衙門裏的異動。一探才知道原來是那個韓縣令正召集所有捕快們前去‘捉拿嫌犯’,并命他們一切都聽從那個‘邬臾’道士的話。而後一群人便氣勢洶洶地往外出去了。我仔細瞧了瞧,他們正是朝着柳府的方向……”
聽到這裏,一切已無需多言了。浛水抿着唇,驟然松開緊緊牽着她的那只手,提步便要離開。
然而,下一瞬手腕複被拉住,同時,颀長的身影邁到她跟前,将她整個籠罩——
他,不容她便這麽不管不顧地離開。
“似乎,每一次都是這樣,你頭也不回地離開,徒留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你的背影消逝。”
程青禹慢慢吐出這句話,沒有十分尖銳激烈的情緒,只是語聲低沉得好似一字字砸在她的心頭。
他問她,“那個女人,真的便有這麽重要麽?”
重要到,即便你已與我許諾,卻仍能為了她再一次地将我抛之身後麽?
浛水……使力掙開他的束縛,退後一步,想要解釋,話到了嘴邊卻又陡然咽下了。
最終她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
“……我會回來的。”
其後便在其他人的注視下,整個人倏然化作一陣白霧,消散在了空氣裏。
此刻的柳府一改往日清冷,府外正是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柳家巷連同外間的河道不斷有人絡繹不絕地趕到,守在外面的捕快滿頭大汗地維持秩序,萬分艱辛才沒放入一個無關人等進去。
嘈雜的環境裏,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角落裏忽然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名戴着帷帽的青衣女子。
浛水立定後,閃身避開旁人的擁擠,擡頭一眼落在了大大洞開、滿是劃痕的大門上,可知其曾遭受過如何粗暴的對待。她平靜地收回視線,身形轉淡,瞬移進了柳府內。
與外間的人聲鼎沸不同,柳府裏面寂靜得簡直不合乎常理。好像所有的人聲都被無形的壁壘阻隔在外,雜草依舊叢生,便連大肆搜查過的痕跡也不見。但在內宅某處,卻有肉眼不可見的靈氣波動激烈震蕩着,她心頭微緊,頓也不頓地往那個方向移去——
波動的源頭正是柳煙閨房所在的院落。院門口正有個十來歲的小道童守在那,緊張而機警地左顧右盼着,生怕哪個角落突然跳出個人來攪了自己師傅的大事。某瞬間,他跟前掠過一陣清風,小道童呆了呆,撓頭左右看看并無異樣,便放過了這茬,繼續戰戰兢兢地守在門口。
進了院子,被刻意掩蓋住的痛苦嘶喊一下子灌進耳中,浛水剛剛轉過拐角,屋門外可說觸目驚心的景象便驟然撞進視野。
空曠的庭院裏,面容蒼老的柳煙蜷縮在地上,一邊嘶喊、一邊痛苦地佝偻着身子,渾身震顫,仿佛正承受着極大的痛苦。甚至枯瘦的十指也因此魔化伸長,深深紮進了自己的皮肉裏,殷紅的血液滲出傷口,将青磚地面和她的衣衫盡染得血跡斑斑。
她的四周則有八柄異色陣旗按勢分插,旗身靈光激蕩,相互連接,彙聚于庭院上空。猶如一個光罩将裏面的人密不透風地籠罩着,浛水無論從哪個方向去看,都無法找到絲毫破綻。
離柳煙幾步遠的藍衣道士因為要專注施法,一時片刻沒有發現浛水的存在。他右手高舉着一個碗口大小、看似十分破舊的銅鈴,沒有搖動卻分明有極其尖銳的古怪鈴聲一下接一下不斷響起,無形的波紋以銅鈴為中心一波波震蕩開,令最外圍的浛水都不禁感到一陣眩暈。難怪正面承受鈴聲的柳煙會是這般不堪忍受的模樣。
“快說!血冥燈究竟在哪裏?!”
邬臾舉着鈴暴喝了一聲,滿臉的兇狠,死死盯着地上的柳煙,渾身上下哪有半點出家人應有的無争氣質。
被那鈴聲折磨得痛苦之極,柳煙大口喘息着,用盡所有力氣嘶喊出聲。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求你放過我,放過我……”
“哼!你現在的鬼樣子便是被血冥燈吸取了生氣所造成,你會不知道它的事情?快點說!不然貧道就讓你嘗嘗什麽叫做真正的痛不欲生!”
聽到他的語氣,不會有任何人懷疑他這話的真實性。
柳煙蜷縮着狠狠一顫,渾濁的眼珠子瞳孔暗縮。她埋着頭,将整張臉藏進陰影裏,仿若什麽都沒聽見,依舊自顧自地喃喃着,“不知道……放過我……放過我……”
見狀,邬臾獰笑,“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而後便高揚起另一只手,灌注法力,欲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識擡舉的“老婆子”。如此一來卻也放松了對陣旗的控制,趁他分神的一個間隙,一道冰寒的靈氣霎時突破光罩的防護,重重打在了他的後背上,邬臾一個踉跄,手上的銅鈴幾乎沒當即脫手飛出。
一擊過後,浛水毫不停留,一個飛躍穿過空隙,拉起地上的柳煙便要瞬移離開。此時邬臾已然反應過來,猛然抽出腰間的拂塵橫掃了過去,匆急之下,浛水只來及将柳煙狠狠推出去,自己硬生生受了這擊。
“快走!”
她唇角流出血絲,一面抵擋着邬臾的攻擊,一面沖陣外的柳煙喊。似乎還沒從變故裏回過神的柳煙陡然一顫,不敢再看下去,轉身倉皇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眼見到嘴的鴿子就要這麽飛了,邬臾惱怒之極,攻擊的同時提聲大喝:“攔住她!!”
可是就憑門口那麽個小道童,就算懂得些法術,也決計無法攔下現在的柳煙。她不過一爪過去,其便軟軟躺下了。
守在府外的那些捕快更不可能指望……看着柳煙的背影幾步消失在門口,邬臾雙目發紅,下手不由越發狠戾,一看便是想要速戰速決的心思。浛水自是不會如他的願,頂着陣勢的壓迫與他纏鬥,硬是沒給其半點脫身的機會。
“該死的!”
咒罵聲脫口而出,邬臾越鬥越是煩躁。到了後來,他終于不再想着趕緊脫身好去捉回柳煙,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女子身上,一個反身與對方拉開少許距離,再次掏出了銅鈴,目光陰骘無比瞪着她。
邬臾面容扭曲,陰狠道:“小妖既然要找死,道爺便成全你好了!”
話音剛落,他手上的銅鈴“嗡”地一聲,陡然震動起來。
☆、困住